夏去秋来,再抬首,已是秋叶落落。
这段时间以来,温芙一直住在玉茗茶坊后院,平时正好可以看管生意,期间忠勤伯来找过她几次。头一次是她刚从国公府搬出来第二天,国公府派人去伯府告知了此事,只将被休原因说成是她不能生育。忠勤伯得知后,立即派人去查温芙住在何处,一得知便怒气冲冲地赶来了茶坊找她,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又是气她肚皮不争气,在国公府不懂得忍耐,又是怨她不肯回府居住,还责骂她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嫌她丢了伯府的脸面!
温芙至今还记得她这位好父亲当日阴沉的脸色,黑得就跟乌云罩顶似的,开口就是责骂:“你怎的这般没用生不出孩子你不会用别的法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吗你若早些与我说,我定会私下替你挑选几个漂亮的丫鬟送去替你固宠,等她们生了孩子再将孩子记在你名下不就好了我早该想到元瑾不在京城,你那婆母必要作乱的,你说你也是,平日里不跟我这个父亲来往也便罢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派人来告知我我若是早知道此事,定会上门去和他们夫妇据理力争,不让他们抓住你不能生育这点就把你休了!”
温芙听完,只觉头痛,她就是怕忠勤伯知道后会去阻拦,才特意交代,不让消息提前传出去的。
她暗自叹息一声,只道“长公主的为人想必父亲自己也知道即便女儿今日不因为这个原因被她赶走,明日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被她赶走,或者最后在那深宅里也不知哪一天就连命也没有了,就如同当初的母亲一样……”
忠勤伯听到她提起沈令仪,明显愣住了,他似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一般,突然沉默着不再言语了。
温芙知道她这个父亲虽然重利,但当初爱母亲也是有过真心的,只是那些真心远远没有权利来得重要罢了。
或许,他心里头早就知道母亲当年渐渐变得郁郁寡欢,直至最后被人害死,源头都是他带来的,只是他不肯去细想,也不愿去追究曾给他带来助力的正妻崔氏。
温芙平静的看着他,良久,才听到他叹气出声,开口道“事已至此,别的莫说了,只是,你必须给我回伯府住,住在外头像什么样子!”
最后,父女二人仍是没有达成一致,温芙坚持住在玉茗茶坊后院,未听从他的安排回伯府居住,忠勤伯气得很之后又来找过几次,皆是怒气而归,最后一次来找她时,忠勤伯恰好在茶坊碰到了同样来找她的沈墨怀,二人在茶室里不知聊了什么,出来后便见忠勤伯直接打道回府,之后便许久都未再来找她了。
她问沈墨怀,沈墨怀却死活都不肯说,她乐得耳根清净,不用再听父亲碎碎念,也就不再追问,只一心扑在经营茶坊生意上。
*
秋去冬来,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迅速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
京城街道上,一辆马车迎着风雪缓缓往沈府驶去。
今日是沈令婉生辰,温芙一早便备好礼物,前往沈府参加寿宴。
马车内
沈墨怀将身上的藏青色大氅解下,披在温芙身上,温芙刚想制止,却见他温声顽笑道“天冷,多穿些,若是将你冻生病了,等你将病养好也要些时日,那我娶你回去的日子也要跟着推迟,这样的话,阿娘定要责怪于我,不能早些将儿媳妇娶回去陪她了。”
说罢,沈墨怀清俊温雅的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温芙对上他的视线,清丽白皙的脸颊不由浮起一抹可疑的粉红,她嗔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文若哥哥,你不必来接我的,茶坊离沈宅又不远,我自己过去就好了。”
沈墨怀闻言,唇角微弯,他默默地将她微凉的柔荑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大掌中,温声道“我过来接你,便可和我的阿芙多待一些时间,多与你说说话,我自甘愿如此,求之不得。”
温芙见他说这些,莹白的小脸不由更红了,她咳嗽一声,以掩饰脸上的尴尬与加速的心跳,默了默,才转而笑着打趣道“我从前竟不知,表哥说起情话来,也如作诗一般,脱口而出。”
闻言,沈墨怀温润的眉眼含着笑意,突然凑近她,低声道“那表哥争取早日将你娶回家,天天说与你听……”
二人靠得极近,温芙甚至能感觉到他喷洒在她耳边的呼吸声,以及闻到他身上的松木香气。她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下意识避开他灼热的眼神,又轻轻推开他,转而撩开车帘,去瞧马车外的街景。
沈墨怀见状,只觉她可爱极了,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
“驭——”
恰在此时,马车外于泰突然勒紧僵绳,停了下来。
沈墨怀扶住温芙,正了脸色,出声询问道“发生何事”
只听帘外的于泰欲言又止的声音传来:“爷,成国公府的裴世子率军归京了……”
刚稳住身形的温芙听到此话后,心头一震。
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再次掀开身侧车帘,朝着正前方方向望去。
第61章 她走了
只见京城主街道上,一大队骑兵踏雪而来,为首之人坐在高头骏马上,一袭盔甲衬托出他那英武的身姿,他的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一双眸子璀璨如寒星。
城中百姓们纷纷避让出一条道来,都朝裴珩的方向探头看着,夹道欢迎,欢声喝彩,议论得热火朝天。
“哎!这裴世子真是厉害啊,这才短短几个月啊,就大败叛军!”
“谁说不是呢京城世家公子诸多像裴世子这样能文能武,凭自己真本事的,估且也就只有他这一位!”
马背之上,裴珩目光清冷,神色无波,并未留意百姓们的那些夸赞,他好似对周身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只一夹马肚,扬鞭纵马,直往宫中赶。
马车早早的避让在路旁,温芙在车窗缝隙中瞥见那道身影远去,心下不由松一口气。
她前几日便知晓裴珩要归京了,前些日子圣上收到凉州大捷的喜报,得知裴珩不日便要凯旋归京后,原本特命了太子亲自出城迎接,百姓夹道欢迎,只是没想到裴珩竟比预计班师回朝的日子提前了三日。
温芙也没想到今日出门会正好迎面碰上他回来。
当初毕竟是趁他不在京城,瞒着他离开的国公府,以裴珩那霸道偏执的性子,温芙心里头十足有些害怕他回府知道她离开后,会再来纠缠她
耳畔源源不断地传来百姓们的议论声,马车内的温芙和沈墨怀彼此默契的没有再说话,狭小的空间内是一阵寂静的沉默。
*
裴珩先是去进宫觐见了圣上,将这五个多月以来有关于凉州平叛的战事情况一一禀告,随后才出了宫,翻身上马,一路纵马疾驰赶回国公府。
离京将近半年裴珩想她想得快要疯了,一打完胜战,便一路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
按照之前的路程,他是要三日后才到的,可他思家心切,一路紧赶慢赶,愣是提前了三天回到了京城。
就快要见到她了。
也不知分开的这些日子,她是胖了还是瘦了此刻,她应该在和祖母他们守在府门口翘首以盼等他回去罢
一想到她在等着自己,裴珩心里忍不住的加快跳动,他迎着呼啸的风雪,马鞭一挥,马儿当即加快奔跑的步伐,箭一般的向前冲去。
然而,当他到了国公府,翻身下马,望向在府门口等候的一众家眷时,却并未在人群中找到她的身影。
老夫人见他归来,连忙拄着拐杖上前相迎,握着孙儿的手说着些心疼他的话,其他人则频频夸赞着他如何英气沉稳,打战如何所向披靡。
裴珩先向长辈们行了礼,随后再次在人群中一遍遍搜寻她的身影,久寻不到,他压下心里那丝不安,向老夫人询问道:“祖母,阿芙呢她怎的没一起出来”
话一落地,只见原本热闹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裴宁等几个小辈面面相觑,而后纷纷低着头,一句不敢多嘴。
裴珩扫了一眼沉默低头的弟弟妹妹和府中下人们,旋即又将目光移至成国公和长公主身上,然他们二人却好似有些心虚一般,径直避开了他目光的注视。
那种不安的感觉加重,裴珩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老夫人见他脸色骤然冷沉,并未直接去回答他的话,只连忙转移话题道:“你这一路骑马势必劳累,先回府坐下喝口热茶,歇息歇息再谈其他罢!”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中,裴珩的眼皮直跳,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颗心彻底沉了下来。
周身气氛沉默尴尬,没有人敢直接回答他的话。
他心知再问也问不到答案,故而未再多废口舌,只冷着脸随着众人进了府,未去正厅坐下,直接告退,回了瑞禧院。
雪越下越大凛冽的寒风拍打在他冷峻深刻的五官,裴珩快步奔至瑞禧院门口只见他临走前*吩咐守在院门口的亲卫早已不知所踪。
常嬷嬷和春桃夏竹听到声响,忙跑出来,惊怔的看着他。
“世子!”
裴珩快步往里走,沉眉问:“夫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任谁都没有说话。
裴珩仿佛从她们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可他不死心,仍旧在心里存着一丝希望。
他走进屋内,期望着撩开帘子便能在里间看到她
即使面对的,不是见到他的喜悦,而是她一如既往对他冰冷的神色。
然而事与愿违,里面空无一人
他掀开帐幔往里看,什么都没有!
他抬眼环视四周,发现处处皆是规整干净,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他的脸色愈发的冷,仿佛凝固了一层冰霜,在这样的氛围下,整个院里的下人都站在外面低着头,心跳如擂鼓。
裴珩寒着脸一步步走去衣橱,打开柜门。
他的衣衫在她的衣衫也在只是,她素日常穿的那几件衣裳不见了。
他又走去梳妆台,发现他曾经送她的那些珍贵首饰仍旧躺在冰冷的锦盒里,但她出嫁时带来的,平日常佩戴的那些素钗簪子却都不见了。
裴珩的心骤然沉入谷底,他骨节分明的指骨攥紧锦盒,手背上青筋凸起,片刻后,只见他凝神压眉,声音森寒,重重一问,“夫人呢她现在在何处”
春桃夏竹吓得脖子打梗,低着头不敢吱声,常嬷嬷则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站出来,同裴珩一五一十的讲了他离开京城一个月后发生的事。
得知真相后的裴珩,面若寒霜,紧抿着唇不语,片刻后,他毫不犹豫的转身出了门,迎着风雪,直往荣安堂方向而去。
到了荣安堂,裴珩未待下人禀告,便直接进了内厅。
成国公和长公主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一般,提前让人备了热茶,见他进来,长公主只装作不知他来的目的,亲热道:“珩哥儿来了外头风雪大怎的不叫下人给你撑把伞快、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裴珩站着未动,他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压着满腔怒火,沉声质问道:“母亲为何这么做为何……要赶走温氏”
长公主原本笑意洋溢的脸骤然一僵,她沉默片刻后,不满道:“珩儿说的哪里话什么叫我赶走她明明是她自己要走的,怎的还怪起母亲来了”
一时之间,屋内气氛变得无比紧张。
成国公见状,忙站出来替自己妻子说话,“为父可作证,确实是那温氏自己一心要走的,不是你阿娘的错,说来此事也是我做主要替你休妻的,别去责怪你母亲了!”
“父亲!”
裴珩攥紧拳头,极力压抑自己,他脸色沉郁的看着成国公道:“父亲和母亲明知道儿子喜欢温氏,此生非她不可,为何要趁我不在时替我做主休妻即便是如你们所说,是温氏自己想离开,那你们为何又不能等儿子自己回来后处理”
长公主和裴珩的母子关系本就紧张,她原是想让成国公同他好好谈这件事,不想再和儿子卷入争吵的,可此刻看到一向沉稳的儿子为了温氏那个女人这般失态的质问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由怒火中烧道:“她究竟有什么好你要这般为她一次次违逆你的父母你这般在意她她却恨不得离你远远的,为了这样一个不在乎自己的女人你值得吗”
成国公也语重心长道:“珩儿,这天下女人多得是,她出身低微,一介庶女,既不能生育,心也不在你身上,走了便走了,天下的好姑娘何其多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且待为父日后替你找过更好的便是!你莫要执着了,好吗”
裴珩脸色一沉再沉,他双眼猩红,偏执道:“不好!”他抬眼看向成国公,又道:“父亲,除了她我谁都不想要……”
“你……”
成国公和长公主气噎,夫妻两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才能让他不再对那温氏过分执着才好。
恰在此时,老夫人身边的仆妇来传话,让裴珩去寿春堂一趟。
到了寿春堂,老夫人也不绕弯子,只叹了一口气,直言劝道:“此事没有经过你的同意,瞒着你是我们不对,祖母也是后面才知晓的,已将你父亲母亲狠狠责骂过一顿!当日我本也想阻止,可你父亲已替你写好了休书给阿芙,却是来不及了!且……且后来阿芙主动来寿春堂找我,对我说了一些心里话,她说的那些话,也是让我放弃帮你挽回她的最大原因。”
裴珩募然一僵,他沉寂了一下,问道:“她……她说了什么”
老夫人面露不忍,明知道会伤孙儿的心,却终究还是开了口“她说同你在一起很痛苦,与其两人互相折磨,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若是强行绑在一起,她难免心情沉郁,之前已有郎中来替她瞧过,她已有心病成疾之兆,若天长日久郁郁寡欢下去,只怕会和她生母一样,没几年好活头,咱们先前本就对不起她祖母又是女子,深知女子的不易,便心软放了她去。”
裴珩沉默听完这番话,默默攥紧拳头,咬牙执拗道:“不,我不同意!休书不是我写的,那便算不得数!”
老夫人深深叹一口气,劝道:“珩哥儿,算了罢!她心里没有你,便是强留在身边,结的也是苦果,你这又是何必”
裴珩一哑,静默半晌,而后猩红着双眼道:“祖母,孙儿离不开她孙儿还想将她找回来……”
见他如此执拗,老夫人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叹气道:“珩儿,来不及了,我听说她和那新科状元走得极近,如今已是打算谈婚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