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在我们家买两只灯笼,送一对吉娃娃,姑娘且挑挑。”
兰芙原本便觉得他家灯笼编得精美,那对吉娃娃也憨胖可爱,挑好了两只灯笼付了钱,拎着灯笼上悬挂的红绳,捧着那对吉娃娃便欲离开。
“这话掉脑袋,你也敢说?”
“就是,那北燕军才多少兵马,又怎抵得过朝廷……”
茶摊上那几位男子再要了一壶热茶,谈论声再起。
“我昨日才从上京回来,战报已传至上京,京里都沸腾了。”
那人捧着茶碗,吹了口浮沫,再道:“朝廷先前派去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后头派去的那位,据说在雍城一役中身受重伤,坠马失踪。恐怕啊,凶多吉少了,这不就要改朝换代了吗?”
“哐当”一声脆响,两只陶瓷吉娃娃从兰芙的臂弯滑落,摔在地面,顷刻不辨原貌,只剩一片稀零残瓦。
茶摊上传的话在她转身离开的最后一刻飘入她耳中,她心跳宛如落了几拍,手脚有些失力。
吉娃娃碎了,她挂着红绳的指尖也在细颤。
第101章 除夕夜
晚上吃饭时, 她有些恍神。
盛了一勺鱼汤却未对准碗口倾倒,尽数洒在手背上。
“嘶——”她总算回过神,吃痛捂着手背。
刚端上桌沸腾的热汤浇在手背, 顷刻便烫得那块皮肉通红。
“阿芙。”姜憬递去担忧一眼, 立马放下碗筷, 取了一方湿巾替她镇敷。
今晚客少, 她提前回家与兰芙一道用晚饭, 那会儿二人在厨房摘菜时她与兰芙相对而坐,便觉她心神晃荡, 不知在想何事。
她怕是她的病又严重了, 问道:“阿芙, 白日我不在,你可有按时服用汤药?”
湿巾将痛意镇下去不少, 兰芙舒展眉眼,按下她的手,“你莫担心,我近来已觉得好多了,方才只是在想一件事。”
听她这般说, 姜憬总算放下心来, 亲自望着她喝了晚上的这回药才安心回房。
租下的这间屋子有三间卧房,三人一人住一间, 墨时常常会来兰芙房中做功课,待做完功课, 便回自己房中安寝。
今日的功课是抄写诗文,抄的正是杜甫的名篇《春夜喜雨》
墨时早已学过这首诗, 执笔蘸墨,不消思索便默了三遍。
兰芙添了盏蜡烛移到桌案, 明亮的灯影投洒到纸张上,照得他工整利落的字越发干脆有力。
幽黄浅影摇曳晃动,她望着纸上极其熟悉的笔迹,纸张上的内容破开眼前那层幽帘,深深叩入她心底。
《春夜喜雨》是她会读的第一首诗,是他教的,她永远都忘不了。
白日茶摊上的那番言语顺着当下一丝旧忆再次盘旋回心头,参差发丝映在纸上,留下千万缕细密的影,她被那些如发丝般凌杂的乱绪勾走了尚未全然安定的心神。
他真的身受重伤,凶多吉少吗?
他是为国出征,她哪怕再恨他,都不能盼着他死。
况且,她是恨他,从前在他身旁时日思夜想只盼逃离他,可她也只是想与他再无瓜葛纠缠,此生形同陌路,仅此而已,从没想过要他死。
她握紧水面颤动的茶盏,故作镇定轻呷一口热茶,却还是未能压下心口不知名的忧虑。
“阿娘,我写完了。”墨时滑下竹凳,搁下笔,将映满字迹的纸张铺呈在桌上,展给她看。
兰芙微扫了一眼,非但挑不出一丝错处,他的字愈发进步匪浅。
她替他整好明日去学堂要带的书册与笔墨,反复察看背包中没有锋利器具后,吹了一盏灯,让他回房早些歇息。
墨时走后,她拆下发髻,褪下外裳,掀开平整的被窝,躺到了床上。
圆月高悬,窗纱遮不住皎洁光辉,迎进来满地银霜。
今夜是她来益阳的这一个月,初次彻夜失眠。
她闭上眼,眼前还浮现过他的脸,她下意识朝熏笼的位置一望,似乎那处有他颀长清冷的身影。
可此处是益阳,并非上京,熏笼旁放着一张摆盆的木架,空荡寂静,什么也没有。
她翻来覆去,觉得床头的清晖尤为刺目,起身拉上靛蓝色窗布,又把头埋进被窝,可眼前虚无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从四方侵扰她的神思。
他那般强硬睿智,智多近妖之人,怎会轻易地死了。
可战场刀剑无眼,不过血肉之躯,又怎会没有伤痛。
他若是死了也是他的命,左右她仍不服益阳的风土,等确切战报传来益阳,若真是九死一生,她与姜憬正好带着墨时回永州,或是安州。
与他,就当做是一场浅薄的孽缘。
他人都不在了,她往后也不消时常怨恨了。
可越是这样想,她心口越像压着几块沉石,胸腔突突直跳,临近窒息的她掀开被衾,坐起身张口喘气。
她懂这种感觉,她的病,似乎又不大好了。
她屈膝靠坐在床角,身上搭着一件淡紫色单衣,已松垮溜下半只肩头,嶙峋的颈骨随呼吸凹现起伏,她未有一丝感觉,豆大的泪珠却已淌滑过面颊,滚落手背。
她不想惊动姜憬,捂着口鼻不发出一丝声音,就这般捱坐了几个时辰,眼尾红皱刺痛,泪水仿佛干涸,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何事。
她长呼一口气,将冰冷的双脚伸入被窝中,尝试顺着心神,不再与自己作对。
她倒希望今日那些人传的消息有误,她定会等到一封准确无误的战报。
接下来的几日,她每逢上街便会特意去各处茶摊前听他们口中的战事动向。
可自从那日后,任凭她走过每条街,甚至是刻意打听,都不曾再有人谈及北边的战事。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北方涌来了许多密探,借战事扰乱民心,煽动百姓。
那日在灯笼铺前高谈阔论的那人便乃各地上百名密探的其中之一,话一出口,次日便被官府以诽谤朝廷之罪抓了。
是以,无人再敢乱论战事,纵使有心人问及,百姓皆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兰芙打听不到消息,却并未心躁,若据官府所言,那些探子在假传战报扰乱民心,制造恐慌,那便说明朝廷兵马节节败退之势乃是他们凭空捏造。
将领重伤失踪,生死未卜也是捕风捉影之言。
至少没到这个地步。
想来也是,朝廷的兵马比那些贼子的兵多出几倍,怎会这般轻易溃败。
这日晚上,她总算舒心了不少,不再辗转难眠,查了墨时的功课后,吹了灯便即刻歇下。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离除夕夜仅剩三日,渡口的货船已停,绣坊不再有江南的布匹送来,没了活干,绣坊早便关了门。
兰芙这几日躲在家中吃睡逗狗,月桂比刚见它时要胖了些。从前在府上顿顿有肉饲养,她将它带出来后,只有饭桌上吃肉时才会给它留下一小块肉,若没买肉时便是一碗粥水或是和着汤的米饭。
起初,她还担心这只狗被娇养惯了,想必是不会吃,可月桂嗅到菜汤拌饭的味道,竟也会摇着尾巴吃完。
直到如今,她一看到这只狗还是会想起当年的花点,她不知祁明昀是从何处找了这只狗送给她,连毛发与性情都这般相似。
午后,姜憬也回来了,还拎了一包酒楼今日剩下的特色点心回来。
益阳的点心口味多是酥脆油香为主,兰芙吃了半块炒米糖,虽十分香脆,嚼着却有些干硬。
她自小便爱吃软糯粘牙的甜点心,在油纸袋中左挑右拣,翻到两块油润润的八宝油糕吃。
今日赶上两人都在家,兰芙吃了点心,便提议将灯笼挂起来,预备迎接除夕夜。
姜憬觉得妥当,去隔壁宋婶家借来一张挂东西用的小竹梯。
竹梯刚贴靠着墙根放稳,兰芙跃跃欲试,拎上灯笼,抬脚便跨上一截。
“小心些。”姜憬在下面扶紧竹梯,替她看灯笼悬挂的方位是否会歪斜。
“挂这可以吗?会不会歪?”兰芙离的太近,观不清全貌,只能每挪移一步,便
反复询问她。
姜憬迈开脚步,站得远了些,目光来回逡巡,终是点头:“可以,就挂那处,正好是中间。”
挂好灯笼,二人又将那几张春联逐一张贴上门。
原本清冷空荡的院落经这一装点,转而生动喜庆,年味深浓。
姜憬答应给她绣香包,她绣工不算精湛,用的也是最为寻常的平针绣,白日未得空闲,几乎都是夜里拿出来偷偷绣几针,绣了半个月,到如今也快完工了。
她不欲提前告知兰芙,贴好春联便以午睡为由,关上门躲在房中偷偷绣香包。
兰芙坐在被窝里看话本,益阳街上买的话本都是些早已刊刻过的旧书,毫无时新的故事上架。
她在府上百无聊赖,早将这几本册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闭上眼都能背下来,实在是无趣。她放下书,欲浅浅打个盹,一觉却睡到天边挂满灿烂红霞。
墨时长大了,任何事都能自理自处,如今也无需同在安州时那般担忧生计,日子也过得惬意舒适,加上她日日按时服药,夜里很少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坐起来哭。
南齐境内,越往北边冬风越凛冽,寒意砭骨。
祁明昀率领朝廷兵马北上,北燕军似乎也未预料到,全军沉浸在侥幸夺得一座城池的喜悦中时,前方大军重整旗鼓,悄然逼近。
朝廷军不消五日便夺回赤峰堡,杀得北燕军措手不及。
李忠留派在赤峰堡的守将贺庭春当夜便被生擒抓获,此人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当即倒戈反水,表示愿归顺朝廷,为表衷心,恭敬奉上了北燕军行军路线图。
拿到这张路线图,祁明昀当夜带人从敌方左右两翼围攻,烧毁了敌军后营的军资粮草,射杀了敌军三名将领。
那封告天下兵马书一下,各地兵马还在聚集,正源源不断从各方向北地袭来。
李忠得到大军压境的消息时,惊诧且愤恨。
他还是高估了龙椅上那个黄口小儿,他本以为幼帝对祁明昀恨之入骨,只有依靠世家才能得以翻身。是以,他认定那小儿不敢轻举妄动。
可哪怕九五之尊也会贪生怕死,他竟能联合他最痛恨之人,下了告天下兵马书。
他不怕彻底得罪了那些世家,他竟真要与那贼子共享李氏江山。
李忠一腔沸腾的心血骤然熄灭,他怒杀了三名暗探,欲唤来各方将领商议突围战略,可身旁之人死的死,降的降,早已无人可用。
任凭他的北燕军将士如何英勇无畏,失了主将,军心不稳,也终是螳臂挡车。
他连夜带着膝下二子弃甲溃逃,祁明昀故意撤了右后方的兵马,在这条路上设下天罗地网,就等李忠自投。
果不其然,李忠父子三人齐齐入套。
他恨李忠入骨,这么多年,他蓄意挑起那些世家的野心,给他惹来一身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