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五见兰芙红了眼,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是自己运气不好,命该如此,又能怨得了谁。
他在兰芙面前竭力露笑:“芙娘,你别哭了,幸亏我运气好,捡回一条命,如今还能吃能睡的。早知如此,就不贪那两捆柴了,该早些去找你们一同下山的。”
兰芙蓦然凝眸,顾不上那滴泪失了控制落在唇角,呢喃问他:“你、你是在与我们分开后去捆柴之时失足落崖的?”
董小五点头,却并未察觉出其中不对劲,思及当时情形,仍兀自深深后悔。
“与你们分开后,我与齐大哥去山中深处捆柴,我见坡上的草木枝叶繁茂,想跃上坡去捆那簇灌木,可上坡之时脚底的石块松动,就这样滑了下去。听救起我的樵夫说,我掉在了潭里,还被石头压着,若非有人刻意经过,等闲发现不了,还好我命大。”
他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还能再次见到你。”
他自然以为自己失足摔下山崖后,齐大哥他们定是去找过他,奈何潭口狭隘偏僻,加之树木葱郁,最终无果而返,恰好被从那处经过的老樵夫寻到。
可兰芙浑不知情,她因祁明昀的一句话,深信小五是突有急事独自返回,下山途中才遭不幸。
“可……”她手足无措,宛如被一团乱线障了目、捂了耳,一个个与她的认知背道而驰的字音无端闯入脑海,搅得她心乱如麻。
“可你不是说想起家中有事,决定独自下山……”她越说越急,不知该信谁的话,竟有些慌不择言,腹中的话语如鲠在喉。
“我从未与你们说过会独自下山啊。”
兰芙不可置信,再次问他:“当真没这回事吗?”
董小五沉沉摇头,再表否认。他机灵通透,听兰芙这一问,隐约也能猜到她这番话从何而来了。
齐大哥为何要对她们说他已独自下山了呢?
他落崖时,齐大哥分明就站在他身后,不可能没看见。
兰芙抽着嘶哑的声色,深深陷入疑虑,似在自言自语:“那我表哥……他为何要这样说?”
他与小五一道同行,就算深山草木繁多,遮蔽视线,不曾察觉小五落崖,那汇合时也该与她们说不见了人啊,若是说了,她们也好及时去寻小五,或许他那条腿就能保住。
可表哥为何会说出那番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说小五是先行下山了呢?
若他分明就是目睹经过,却还刻意与她这样说,那……
她不信表哥会骗她。
可多年的友谊也让她对董小五的话深信不疑。
刹那间,巨大困惑如猛兽向她反扑而来,背后藏着的真相化作千万根绳丝勾绕着她的心,她迫不及待想去捋清这条蜿蜒缠绕的线。
董小五心底透彻如明镜,可他低头沉默不言。
芙娘对他表哥有意,有些事就不能由他来说。
发觉爹娘约莫也快出来了,他望向兰芙,目光涩暗,嘴角却仍扯起浅涡:“芙娘,你可要上来与我一道回去?”
“不了。”兰芙愣在原地,车马喧嚣在她耳中静若无声,她话音轻飘无绪,“我陪小憬来看病,你先回去罢,晚些我去你家看你。”
来时她与祁明昀商议说要打一壶酒梅子酒晚上喝,暂别了小五后,姜憬也拿着药包出来。
她照样去酒肆打了酒,一壶白瓷罐拎在手中却重如千斤。青石板上映着一道走得缓慢的身影,细窄肩头被万千思绪压得沉重。
她定要回去问清此事。
夕阳西下,驴车颠了一路,终于到了枣台村村口,兰芙与姜憬分道扬镳,疾步便往家中赶。
院外的树旁系着一匹马,与那日在街上将她撞倒马体形相似,矫健高大。村里人等闲养不起马,这等骏马就连镇上的大户人家中也鲜有,莫非是表哥在上京的朋友来了?
院门是掩着的,她愈发笃定家中有客人来,提起裙角才踏上一节石阶,便听紧闭的木门内传来陌生男子的雄浑之音。
“那女子同你是什么关系?”
瓷杯碰撞,清冽茶水自壶中源源倒出,严展捏着茶盏把玩,笑似非笑。
严展乃墨玄司副使,祁明潜藏永州的这段时日,都是他一点点架空陈照,打理墨玄司的一切事宜。
此人阴诡狡诈,倒也有几分本事,祁明昀视他为得力的左膀右臂,对他自然比那些寻常暗卫器重几分。
“乡野村姑,不足挂齿,若非与她靠近,能缓解我身上的毒,与我而言,不过寻常愚妇。”
最为熟悉的声音中却暗藏扎人最狠的刀子,直刺开人的胸膛,剖得鲜血淋漓。
兰芙紧咬着牙,攥紧酒壶的绳结,顿住的脚步虚晃了几分。
严展笑道:“乡野村妇,能让你沉溺温柔乡这般久?照你之意,我亲自来永州
处理五坊司的事,顺道带人来接主上您回墨玄司。”
他与祁明昀同年进墨玄司,有几次过命之交,加之这段时日打理墨玄司有功,也渐渐收拢了一些心腹,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与祁明昀说话时虽一如往常随和,也多了一丝散漫轻傲。
祁明昀眸光幽浓,骤然泛起冷冽,抬手间,桌上的银剑即刻出鞘,直抵严展胸喉,只咫尺之遥便要令人血溅当场。
剑锋锃响,薄光刺目。
兰芙浑身一震,强压着由脚底升起的惊恐,继续伏耳听着房中动静。
“谁准你来了,我难道不曾同你说过不要擅作主张吗?”祁明昀眉心微皱,目光冷得摄人。
他最讨厌有人用这幅语气同他说话。
银刃已在严展脖颈之上划出一道浅痕,血珠汩汩滴落剑身,再深刺几分,便是一场血腥杀戮。
祁明昀步步逼近,眼底的阴锐淬满寒光:“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从九门里爬出来还算有用的废物。”
“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严展额间一滴汗落在剑鞘上,语气再不敢有一丝不敬:“京中大乱,老皇帝与其他几位皇子被囚,只留下嘉贵妃所出的五岁小儿。吴王草包一介,不敢杀戮朝臣,以致那帮犟种群起攻之。主上若此刻回京平乱,挟天子令诸侯,便是大好时机,您难道想看吴王稳坐江山吗?不能再等了啊!”
不无道理。
可祁明昀自有他的打算,并非全是为了兰芙。
老皇帝疑心深重,重用墨玄司杀尽皇室血脉,那把龙椅今无皇室惦记,京中那些潜伏已久的世家便要虎视眈眈了。
墨玄司暗卫遍布天下,势力顽固,他若一直不重回墨玄司坐镇,那些怀有异心的世家见墨玄司群龙无首,正值收拢之机,便会按耐不住,纷纷出手。
他就是想借此时机引蛇出洞,看看那些人中谁的手伸得最长,最后仅用一张网揪出那些老东西。
故而他才三番五次令严展稍安勿躁,可他如今带人来永州,必然泄露消息,那些蠢蠢欲动之人有了忌惮,自会默默收敛。
这个蠢货,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祁明昀将剑收入鞘中,撩袍而坐,忽作云淡风轻之态,可眼底深不可测的暗潭令人难以揣测。
严展如蒙大赦,缓缓睁开眼。
“属下不敢。”他一字一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祁明昀眉峰弯起一丝弧度:“来了多少人?”
“来了几十人,一半在山里候着,一半在四周蛰伏。”
“你先去罢,明日走时,备辆马车,不必让他们跟着。”
严展猜疑他是担心那女子会暴露他的身份,故而要隐藏行迹,出言试探:“主上,那女子留着也是祸患,不如杀了。”
“你敢。”
祁明昀已是异常不耐,眸中的阴郁与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若非面前这个人还算有些用,他今日就拔了他的舌头喂狗。
严展忽退几碎步,“主上欲带那女子回京?”
祁明昀缓倒茶水,提及带兰芙回京,浓沉的神采中虽是添了几分兴致,话语却飘着薄凉漠然:“温顺的猫儿,带回去豢养在深殿,小施恩惠便能乖巧听话。日日见着,倒也能得几分意趣。”
话语中泄出的刀子扎透兰芙的心脏,尖刺挑碎血肉,将一颗心翻搅得千疮百孔,痛得无法呼吸。昔日那些甜言蜜语化为凶狠无情的帮凶,密匝匝捆缚住她的手脚,令她仰头迎着劈头盖脸刺下的利刃。
最后一丝自尊心爆发出千钧之力,助她斩开手中名为谎言的枷锁,破门而入。
“阿芙……”祁明昀震然起身。
他一向浸满鲜血、杀伐果断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
面对那张惊愕又最为熟悉的脸,兰芙的泪珠大颗大颗滑落,尽管嗓音干涩到喑哑,仍竭尽全力嘶吼:“你骗我是不是?!”
语罢,手中的酒壶被她狠砸向地面,瓷片炸成满地碎屑,清脆响声震耳欲聋。
她许了一颗真心的男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她视眼前人为良人,可他却连名字都是假的。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的所有自尊与自持、爱意与真心就如一记无情的拳头打在她脸上。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赤裸裸、空洞洞、一览无余,偏偏她还自欺欺人穿起了鲜丽的衣裳,荒唐可笑地朝他耀武扬威。
在他面前,她就如同傻子一般。
一颗心被冷雨反复浇湿,又被人持刀劈成两半,破碎得凄惨疮痍。
“你把我当什么了?”她扪心自指,喉咙犹被绳锁缠绕,闷痛到窒息。
祁明昀缓缓向她走去,步伐虽沉,心中却飘忽不定,像是空了什么东西。
兰芙只觉锥心刺痛,步步后退,侧目摇首凝望他,再问:“你把我当什么了?”
第032章 镜花月
祁明昀设想过无数次兰芙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不哭不闹, 亦或是声嘶力竭。
依照她的性子,耳边这一声声痛彻心扉的质问才该是她最真实的反应。
可那样又如何,她答应过他要跟他走。
他不信, 他驯服不了一只不听话的猫。
“滚。”
他先冷眸一抬, 令严展出去。
门甫一开阖, 带进的凛冽寒风扑熄了火盆中刺啦燃烧的炭, 寒凉与灰暗即刻肆虐。
“阿芙。”祁明昀语焉不详, 竟还妄想伸臂揽她入怀。
兰芙望着他那双与平日迥然不同的眼眸,恨意与凉意密密麻麻爬满脊背, 她步步退至门边, 直到抵上冰冷的门板, 退无可退,“你到底是什么人?从一开始的那封信就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