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回来时,左手捧着兔儿灯,右手拿着糖葫芦,灯影斜照,地上映着一团娇矮圆溜的影子。
“该回家了罢?”她见祁明昀吃完了面,已起身从店内走出来,索性靠在柱子上等他,小口吃着糖葫芦。
祁明昀却道:“今晚不回家。”
兰芙一疑,随后又思及贪玩至此,夜色已深,镇上没有车架回村,两人冒夜走几十里山路总归不安全,也只能在镇上想法子捱一晚,明早再回去。
祁明昀领着她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今日庙会,店中客多,正堂人满为患。
“二位,吃饭还是住店?”圆脸伙计上前,笑脸询问。
祁明昀递上钱:“要一间上房。”
“好嘞。”伙计瞧他们郎才女貌,如胶似漆般拉着手,许是已然婚配的夫妻,十分熟稔地道了句,“二
位客官,夜里要水可尽管吩咐一声。”
兰芙轻扯祁明昀的衣角,脸已通红,细声细语:“能不能多要一间?”
祁明昀睨了眼她紧握的那盏琉璃灯,嗓音微扬,掺了几分沉哑:“我带的钱都给你买这盏灯了,不剩多余的钱了。”
兰芙在心底暗自嘟囔:兔儿灯哪有这么贵,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不安好心。
最后如祁明昀所愿,只要了一间房。
寻店家要了热水净了手脸,兰芙仍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埋头吃着糖葫芦,糖霜融化后,里头的山楂苦涩干硬,实在不算好吃。可她难抵祁明昀直勾勾的注视,始终兀自低头,味同嚼蜡般轻啃。
祁明昀已铺好干净的被褥,见她磨磨蹭蹭,扬声:“你今晚睡那?”
“我才不睡这,要睡也是你睡这!”兰芙不知被他挑起了心底哪根弦,莫名的臊痒挠得她心头燥热,宛如她手中那只乖巧的兔子被惹得发了性子。
朱红的唇沾上一丝甜腻,她用舌尖去反复舔舐,弄得那张唇愈发靡红娇艳。
“阿芙。”
祁明昀暗眸盯着她,缓缓走向窗边,一股窜起的火围得她无路可退。
兰芙听他这般语气,身子都酥软了下来,腿也化成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团浓重的阴影朝她扑下。
唇被人里外亲吻吮吸。
她的身子经风吹的微凉,祁明昀肆意品着馨甜,揉着怀中的甘霖不放。楼下的喧嚣不掩一丝透过纱窗,窗边的摇椅不知/廉耻地在摇。
兰芙呼吸厚重,如溺在水里,他的肩膀便是颠簸风浪中的唯一支柱,她紧紧抓住,沉,也要与他一起沉。
摇椅发出的“吱嘎”声响不知疲倦,愈演愈烈,在经历几次巨大浪潮的拍打后,不负顽抗,木腿从中间裂开。
兰芙颤抖急呼,要掉下去的那一刻,被一双大手揽住腰肢,放到沉稳的床榻上。
她眼角蕴泪,榻了的摇椅倒映出虚影,重重刺入她眼帘。
他居然生生缠着她,把摇椅给折腾塌了……
她顿感天旋地转,意识翻江倒海。
等到夜半,街上人迹散去,嘲哳渐息,才恍恍惚惚听见他去叫水,她本羞得想阻止,可没有一丝力气。
第二日醒来,穿好衣裳,她连瞧都不敢瞧那张断裂的摇椅。
都怪他要与她胡闹,要让店家知道房中的摇椅是那样才塌的,她都没脸从这间客栈走出去。
“别怕。”祁明昀见她扭捏不肯走,左搂右抱温声哄了好一会儿,“你先出去,我去同店家解释,就说是椅子腿木料不结实,许是被虫蛀了,一坐就塌了,再不济赔些钱就是了。”
兰芙气恼瞪他,脸像只红透待采的果子,他哪里是没钱,分明又是故意欺负她,等回家就把他的钱通通收上来,一分也不留给他。
留祁明昀一人同店家解释,她捧着兔儿灯做贼似的走出客栈。
第031章 知真相
从客栈回来, 兰芙一连几日都在生他的气,夜里睡觉将门锁得死死的,从不让他近身。祁明昀旷了几日, 宛如一头无处觅食、饥肠辘辘的狼, 只能虎视眈眈在她身旁游荡瞻望。
借着一日晌午去园子里摘菜的机会总算将她哄得眉开眼笑。
兰芙捧着菜篮子回望他, 明亮柔和的暖阳打在她娴静白皙的脸畔, 依稀可见一层细小柔软的绒毛。
她的脸上挂了些肉, 肌肤也甚是细腻,莹润里透着淡淡薄粉, 光洁无暇。从侧面看微微鼓起一团肉, 尤显娇俏可爱, 祁明昀每回都要抱着她密密麻麻亲好几次。
虽是消了些气,但她仍不堪回想那夜的荒唐, 一边蹲下摘辣椒,一边幽怨地碎碎数落他:“仗着力气比我大,总是变着法子欺负我。镇上那么多熟人,若是被人知道了,不过笑话你几句, 我哪里还有脸出门。”
她早知他在这种事上甚是坏心眼。
上回江家嫂子来家里借两颗蒜头下锅炒菜, 祁明昀硬是要将她抵在门上胡闹,逼着她说出家里没蒜, 要赶人家走,她半天才颤着声呛出几个字, 所幸没被人察觉出什么。
这回是新仇旧账一同与他算,晾了他好几日, 她心里倒痛快了不少。
“对不起阿芙,是我心急, 下回定当克制。”
祁明昀每回认错极快,可每当箭在弦上时,又是故态复萌,死性不改,顾不上她面皮薄,事后会生他的气,仍怎么称心怎么来。
可怜兰芙向来良善心软,加之又沉溺在他鬼话连篇的温柔乡,只消多加哄几日便肯原谅他,直到下回被拆吃入腹了才反应过来又受了他的骗。
祁明昀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把人哄得称心如意,郁气顿消,可惜无机会小意温存,晌午后,兰芙临时要陪姜憬去镇上买药。
这回不是给姜憬的爹抓药,而是给姜憬自己买药。
“你爹打的吗?”
路上,兰芙轻抬起姜憬的手臂,掀开衣袖一看,只见成片青紫交加。有棍棒留下的深重伤痕,也有藤条留下的道道红印,旧伤未愈,又再添新伤。
少女原本清丽的脸庞瘦削露骨,细长的手臂间伤痕累累,随意一块皮肉都布满狰狞伤疤。
自从姜慧怀着身孕跑了,朱家来姜家一通乱砸之后,姜家的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拮据。姜父正事不干,整日怨天尤人,满腹牢骚,常常吃醉了酒就打女儿出气。
边打还边骂他生了两个赔钱货,害得他全家都跟着倒大霉,这辈子是别想转运了。
姜憬这次没有哭,挨得打多了,眼泪似乎都哭干了,到如今再也淌不下来了。
兰芙每回见她,她都要比上次神思迟钝。这次已是不哭也不笑,仿若一具木偶人,原本漂亮的眸子灰暗无光,空幽地洞悉着四周。
“你跟我去上京罢。”她胸膛起伏,喉间一阵涩痛翻涌。
姜憬怔怔摇头,这世间人各有命,她知道阿芙要过自己的日子,且她帮自己的已经够多了,又怎能再麻烦她,跟着她上京。
她失神的眸中重新聚起亮芒,声色厚重坚毅:“等下回再找借口来镇上,我就把姐姐留给我的镯子当了,换些银子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去了。”
那种日子她过够了,今日这席话,她日思夜想了好久才说出口。
“无非是在家里捱过年底,爹娘便要给我说亲了,若是嫁了个如朱立东那般的男人,一辈子都毁了。为何女子就要受这个苦,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再受他们的打骂了。”
兰芙听着心如刀绞,默默拭泪,暗叹,这世间的女子真是苦。姜憬若能逃离苦海,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她吸了吸鼻子,凑到她耳边:“小憬,你知道兰瑶去哪了吗?”
自兰瑶走后,姜憬一直被关在家中,她总找不到机会见她,是以兰瑶走了的事,姜憬这时还浑然不知。
姜憬心尖一颤,提及兰瑶,她们也算是从小旧识,虽性子不对付玩不到一处,但不也免替她忧思唏嘘。
“我听闻她是逃婚,也不知去了何处。可听我娘她们说……人许是沉在村里哪条河底,到眼下还没被发现。”
“她们胡说!”兰芙厉言。
那些妇人一辈子也就是如此了,她们以为女子就该低眉顺眼,勤恳踏实,到了年纪顺应家中安排嫁人生子,若是不听话、一朝赌气离家出走便是死路一条。
故而才会这般传言。
她们不信女子也有勇毅之心,能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又不低人一等,凭什么要在家中忍受白眼打骂,去侍奉一个不知怀着何种心思的男人。
女子照样能走出自己的路。
“她去了安州,初七那日我亲自送她走的。她临走时说若有一口饭吃就再也不回来,到如今也有半个月了,我猜她定是安顿好了。”
姜憬惊诧万分,压低声追问:“当真?”
“千真万确。”
兰芙拉着她
的手,眼底涌出簇簇热念,每个字都格外凝重:“小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虽舍不得你,但更不愿见你深陷苦海。我知你心性,你既不愿随我上京,那不论你去何方,我都祝你一帆风顺,平安喜乐,就如同你姐姐所言,要相信自己心里的话。我今日身上没带够钱,你也没带镯子,等下回再寻时机出来,我一定送你离开。”
许是有即将要从苦难中解脱的欣慰,又许是有终要与好友天各一方的不舍,多种滋味五味杂陈堆积在心头。姜憬手背滴满密密麻麻的泪,泪水越擦越堵不住:“好,谢谢你阿芙。”
到了药铺,坐堂郎中去了旁人家中看诊,几个伙计去了莲花村收药草,只留一个小学徒在店里奔忙。抓药的人太多,小伙子又是个手脚不麻利的,几两药称个半日,惹来一派怨声载道。
兰芙拉着姜憬百无聊赖地在药铺里等。
姜憬说除了想拿点擦伤药,近来还有些腹痛,疼起来昏天黑地,痉挛难耐,想等坐堂的郎中回来替她号脉看诊。
等了近半个时辰,郎中终于背着药箱回来,替姜憬号了脉,说她是常年进食不畅,得了胃疾,正边问她旁的症状,边提笔写药方。
街上人群熙攘,忽而窜出一辆窄小的马车,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张望,倒把在窗前等候的兰芙吓了一跳。
“那不是小五吗?他回杜陵了?”
她遥遥一指,姜憬也惊乍出声。
姜憬一时走不开,兰芙便道先过去看看小五,问问他的伤势。马车依旧停在原地,暂时不见要走的迹象,她穿过排排摊铺,走到马车旁,拍打着车壁。
“小五,你回来了?!”
董小五掀开帘子,见居然是兰芙,心底的茫然与惆怅散去,轻朗大笑:“芙娘……竟是你?”
少年清秀疏朗的面庞被病疼折磨得枯瘦憔悴,笑意中尽是牵强,唯剩眼底倔强的明澈。
“你的伤好些了吗?”车壁太高,兰芙只能踮起脚,目光在他浑身上下来回逡巡,“那日我想去看你,却得知你被接去了舅舅家,如今可还好?你今日是独自回来的?”
董小五望着自己那条伤腿,眉眼垂敛,抿了抿淡白的嘴唇,艰涩开口:“我往后怕是不能同你们上山了,我这条腿走不了路了。可养了这许多日,也不欲再叨扰舅舅,舅舅只好雇了马车送我们回来,爹娘为给我治伤,当了家里的东西,眼下去了当铺赎,我在此等候。”
“你、你的腿……”
兰芙在车底看不清他全貌,见他上半身安然无恙,还以为并无大碍,可没想到……
她死死咬着唇瓣,喉中渐渐厚哑。
董小五反而在安慰她,嘴角溢出并不欢颜的苦笑。
兰芙看在眼底,温热在眼眶里打转,村里人都夸他古道热心,为人和善,干起活来吃苦耐劳,将来定会有出息,可他正大好年纪,一条腿就这样没了……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