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也是被逼着喝下这东西,被折磨了十二年。
十二年,他不像一个人。
这药的滋味,该让不听话的皇室中人也尝尝。
他讥诮一笑,半眯的眸子恍然睁开,乍出一道锋芒:“这毒是先帝,殿
下的父皇命人研制的,殿下合该尝尝的。放心,毒不死人,毕竟先帝怎么舍得害您呢。”
遒劲的手掌掐开稚子的下颌,将褐黄的汤药灌入他口中。
李璘一阵急咳,吐出大半。
“你若是不喝,嘉贵妃、福安公主、静宁公主,就会像你几个皇兄一样,死在你脚下。”
李璘眼底泛起湿热,抖着肩啜泣,为了母妃与两个皇妹的平安,终是放弃挣扎,“我喝,求求你,求求你别伤害我母妃她们。”
他兀自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上京大雪纷飞,江南却空无雪色,连日下着寒冷的阴雨。
兰芙这胎月份还不算大,身上也未有不适,仍照常去绣坊做绣工,她身形瘦小,面显年轻,绣坊里的娘子全然看不出她已怀有身孕,还以为是哪家才及笄的姑娘。
奇怪的是,自从她得知有孕,便再没有过头晕干呕等症,无论吃什么菜都能用上一小碗饭,有时还总馋些酸甜的点心吃。因吃的多也睡得好,日子过得顺心舒适,脸上又长回了几两肉,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也紧了不少。
绣坊里有活时便要忙到傍晚回来,无活干时便在家读书写字,姜憬如今也夸她的字写得越发好看,缠着她教自己写名字。
兰芙认完了一本书上的字便又买了些其他书,书上有许多她不曾听过的道理,如今读了之后,才豁然开朗。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窗外连绵大雨,她坐在榻上,烤着炭火,终于在一本书上读到这句话。
那日袅袅香烟下,金钟长鸣,青铃摇曳之声仍回荡耳畔。
那时她不懂,竟还可笑盼望眼前人乃良人。
至此,她才读懂了这句话,眼底晦涩交织,痛楚上涌,心尖泛起连温热炭火也驱不散、化不开的寒凉。
她悲涩苦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幸如今才明白也不算太晚,她与从前的人与事已经再无任何瓜葛了。
这日早上,阴雨霏霏,她在睡梦中被馋醒,突然想吃甜腻软糯的糕点,为了不惊扰到深夜才归的姜憬,她披上厚重寒衣,轻手蹑脚起身出了门。
糖点铺里甜香浓郁,引得人往店里走,她买了最爱吃的山药糕与酸枣糕,路上没忍住偷吃了两块。
走到城门,一队马匹飞驰狂奔,马蹄踏入泥坑,溅起圈圈脏污泥水。她吃过几次教训,朝后挪动步子,离这些纵马之人远远的。
抬眸望去,马上之人个个身着鹤纹黑衣,腰佩长刀,面容沉肃犀利。
这些人……
她瞳孔强震,成片的冰凉翻涌上心头,指尖一颤,包着点心的油纸袋滚落脚边。
怔神片刻,她果断拾起纸袋,捏紧伞骨匆匆回家。
姜憬醒来时没见着人,猜她又是犯了馋瘾去糖点铺买点心吃了,便做了两碗素面等她回来吃早膳。
片刻之后,房门急切开合,兰芙晃去伞上的雨水,一脚迈进了屋,连忙带上门靠在墙壁喘气,因走的急,眼睫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几缕发丝也淋漓打散在额前。
姜憬观她神色慌张,放下碗筷蓦然起身:“阿芙,你怎么了?”
兰芙缓过一丝心神,将油纸袋搁在桌上,转身去收拾包袱,本就慌乱不堪的声色因强装镇定带起沙哑厚重的尾音:“小憬,不吃了,我们快走!”
第039章 遇故人
“怎么了?”姜憬纳罕。
檐下雨水滴答, 仿如槌鼓一声接着一声敲击在兰芙心头,她指尖俱是凉意:“我方才在城门口遇上一队人马,他们追到青州来了。”
那些身着鹤纹黑衣之人, 她此生都忘不了。
他们既能追到青州来, 那找到她安身之所便易如反掌, 再不走, 恐怕都已来不及了。
她花了许久才从惊噩、恐惧与痛苦之中抽身,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里去,与那个人四目相对。
桌上两碗面热气散去, 已变得坨凉冰冷, 两人谁也顾不上理会, 匆匆收整贴身衣物,拎着包袱稍上两把伞去酒肆找东家退租。
因租房不满一月, 房中也来不及收拾,为表歉意,兰芙直接付给了东家一个月的房钱,房中剩下的米粮也通通未曾带走。
东家是个热心肠,虽说惊乍, 却也收了钱同意退租, 还指着天忧心道:“这般大的雨,外头天寒地冻, 二位姑娘如此着急,不知是欲去往何处?”
雨声淋漓嘲哳, 清亮贯耳,空中飘下粗糙的冰粒子, 伸手一接,好似是下起了雪籽, 约莫晚上便会有一场大雪。
驱车商贩与来往行人皆裹着厚衣躲进酒肆要上一壶热酒驱寒,这么冷的天,鲜少有人出去。
兰芙围了一条线织的淡粉色围脖,脖颈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冻得莹润通红,开口时哈出热气:“不瞒您说,家中有点急事,今日一早才收到信,耽搁不得了,这半个月蒙黄老板照顾,赶在下雪前我们还要搭上去幽州的车。”
老板见她们两个弱女子还得冒着风雪千里迢迢赶去幽州,吩咐学徒取了两包热点心送给她们路上吃。
二人接过言谢,道是有缘再见。
兰芙暗叹聚散总是寻常,在青州落脚不过半月有余,便又要去寻下一方安身之所了。
她一介布衣百姓,被他骗也骗了,伤也伤了,如今身上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挂念利用之物,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街上随处可见骑马配刀的黑衣暗卫,兰芙买了顶帷帽,既能御寒又能遮挡容貌,与姜憬一路出了城。
她前脚走之后,后脚便有两名暗卫叩开了她们住所的房门。
万幸,早了一步。
城桥江风凛冽,吹刮人三层肌骨,远处青山覆上白茫茫银顶,果真是要下雪了。
“阿芙,我们是要去幽州吗?”城外的长亭清冷萧瑟,姜憬冷得打了个寒颤。
兰芙将指尖伸进袖口,企图贴上肌肤攫取暖意,神色微定:“除了幽州,暂时哪里都可以去。”
那些人一旦查到她们的住所,定会询问东家她们走后去了何处,方才她是故意说幽州的,如此一来,等她们去了其他地方,至少还能过上一段安生日子。
姜憬拔开热水壶的瓶塞,送到她嘴边:“你喝点热水,再吃两块热点心垫垫,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可别着凉了。”
兰芙微微扫过小腹,她倒忘了如今还怀着身孕,这孩子前段时日极力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等她发觉之后,便又一直乖乖的,再也不闹腾了。
“没想到还是个懂事的呢,也不闹我。”她调侃低笑,喝了口热水后递给姜憬,“你也喝点吃点,被我一惊一乍吓得,连口面都没吃上,又要跟着我奔波。”
“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如今跟你绑在一条船上,我若不跟你走,那些凶神恶煞之人指不定将我抓了去。”
兰芙微微沉眸,若她真躲不过那一日,也一定不能让身边之人受到伤害。
空中坠下清零雪花,半晌不过,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扬而至,周遭无声无息,山河顷刻清白荒芜,这是今岁江南的第一场雪。
她伸手去接,雪花落在掌心旋即融化,往年都是在家与爹娘围着火炉喝热场过冬,今年却在各地辗转漂泊,真乃世事无常。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男人头戴毡帽,话音和蔼,问她们去何处,若是顺路可以捎她们一程。
“您要去何处?”兰芙掰了一块热乎乎的芝麻糖糕给他。
一位孩童眨着乌黑的眸子从车上钻出来,男人道是他的小儿子,于是孩子也得了一块糕点,还兀自做主邀请她们上车。
男人无奈笑道:“去安州送一批药材,途中路过徐州与幽州,可有二位要去的地方?”
兰芙笃定道:“我们就去安州,麻烦您捎我们一程,我们照价付您车钱。”
天下之大,又何愁没有容身之所,无论去何处,都有不同的滋味,过的却是相同的日子。
赶了五日路,终于到了安州。
安州同样地属江南,难抵大雪弥漫,一路风雪不止,在她们抵达安州城的晌午,雪止风停,天空有隐隐放晴之势。
安州民风淳朴,地广富庶,来自五湖四海的生意人遍地可寻,城中连墙接栋,鳞次栉比。
车马在一家名为济景堂的医馆
前停下,来接药材的是一位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
周姓男人带着小儿子下车,掸去满身风尘,熟络寒暄:“高大夫怎么亲自来了,这批药材有些重,何不寻你那学徒来搬?”
年轻男子一袭白衣长袍,举手投足尽显儒雅清和,谦谦一笑:“这几日看诊,我那徒儿随我穿梭风雪,回来便病了,方才喝了药歇下,如何也不忍扰他,我来搬也是一样的。”
一阵风撩开车帘,兰芙好奇地探头张望,边问:“周叔,是到了吗?”
白衣男子被这声清越话音一惊,偏首抬眸,与一双灵动清亮的眼眸四目相对。
只这一眼,他愣在原地,宛如与别离许久的眉眼再度重逢,早已冰冷僵硬的心经温风拂过,再次醒转跳动起来。
兰芙不禁有些窘迫,匆匆移开视线,见马车一直不走,猜也是到了,便拉着姜憬下了车,从荷包中拿出车钱欲塞给周叔。
周叔不肯接,指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道:“我这一趟的车钱高大夫原是付过了的,且这马车也是济景堂的,我怎好僭越收你们的钱,姑娘若执意要谢,便将银子给高晏高大夫,看他可肯收下。”
兰芙心领神会,经一路的相处深知周叔为人良善,不肯收她们的钱,便故意搬出他的东家做靶子。可如今他的东家站在眼前,牵扯到人情世故,无论对方收与不收,她给是总归要给的。
听周叔喊他高大夫,她缓缓走上前,边界分明,与他隔开几步,微扬嘴角:“高大夫,我们从青州遇到周叔,与他一路来了安州,多谢你的车马,这些钱当做车费,万望收下。”
眼前的女子容貌清秀淡雅,许是眉眼之故,娴静中又透着一股灵韵,鼻尖与面颊如点了绯墨般红润,话音娓娓,不疾不徐。
高晏神色微晃,有些瞠了目,为何她与那道影子重合得这般像,这便是缘吗?
似是意识到自己失礼,他收回在她身上逡巡的目光,徐徐颔首,清朗道:“某姓高,名高晏,乃济景堂的大夫。青州与安州迢递百里,既能遇见,便是缘分,望姑娘收回钱财,高某不会收。”
“高大夫为人良善热心,医术高明不说,替穷苦百姓看病常常分文不取,今日等闲是不会收姑娘的钱。”周叔接了腔,“姑娘初到安州,不若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歇一歇满身的乏累。”
高晏执意不收,兰芙只好作罢,再次道谢后,与姜憬一同离开了济景堂。
二人只昨夜在路边的铺子里吃了碗汤粉,为了赶路,今早到此时都还未进东西,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初来乍到,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住处,加之满身疲乏侵袭,眼下只想吃饱喝足,睡上一个好觉,只能先寻一间客栈住一晚。
安州生意人多,客栈遍地都是,兰芙与姜憬择花了眼,正堂里高朋满座的客栈装潢贵气,派头十足,她们还没安定下来,自是不能先挥霍了钱财,最后还是商议去那间宽敞朴素的风客来。
从外头望去,店内坐着一行嬉笑谈天的人,瞧那散漫随意的姿态,不像是客人,倒像是店里的伙计。
正堂内,一群人在玩叶子牌,身穿藕荷色粗布厚衫的女子一条腿撂在长凳上,气恼地将叶子牌往桌上一洒,望着对面的男子,语气懒懒道:“玩得挺脏啊。”
这局的胜者是个浓眉圆眼的男子,晃神间,袖口已被藕荷色衣衫的女子猛然扯动,里头藏着的几张新牌掉了出来。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男子察觉到周遭虎视眈眈的眼神,窘切地指着那女子:“我这都、都是跟她学的!”
“放你娘的屁!”女子细眉一蹙,拍案而起,急忙堵他的口,“许京云,你胆子肥了啊,大伙的钱你都敢骗,禄子,去后厨取刀来剁他的手!”
“诶,好嘞!”名唤禄子的厨子忿然作色,佯装要去后厨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