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枫荻叩入眼底,耳边风静虫吟,兰芙仿若透过那道金黄之影,看到了告别已久的旧人旧事。
“此处,很像我家附近的松云山。”
那年,碧云飘悠,黄叶落地,她们一群人上松云山。
那时她十七岁,唯有一腔纯澈无知,天真懵懂得令人心惊。
犹记在斑驳光影下,她随手摘过一枝木芙蓉别在耳畔,得他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
她能忘了所有事,却独独忘不了这句。
她真的记了好多年。
高晏主动替她背筐,被她拒绝,他便走在前头开路,令她跟紧他,时不时放缓脚步回头望她,看她是否跟得上。
他的背影修长清瘦,兰芙心底晃过的那道身影高大挺直,二者截然不同。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跟上他的脚步。
到了山腰,前方深山幽林,树木遮天蔽日,听闻山顶有几座大户人家新建的墓地,他们便不打算再往前走。
恰巧前方谷壁上长着几簇紫花绿叶的草药,高晏嘱咐她在上面等他,自己攀着树藤下去采药。
兰芙看得胆战心惊,紧紧站在悬崖边拽着藤条不放,“你千万当心。”
高晏宽慰她:“放心,下面有宽石垫脚,不会有事。”
尽管如此,兰芙仍惴惴不安,紧拽
着藤条,粗糙树皮将手都磨红了一片,等到人安然无恙上来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采完草药,高晏陪着她去摘野柿子,柿子饱满澄黄,皮薄圆润,一看便甘甜可口。那些高长在枝头,她够不到的,他便替她摘。光影打在她面颊,她的脸还是经日光一晒便白里透红,鼻尖愈发红润灵巧,清姿动人。
他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缓缓向她靠近。
兰芙立马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心底还未生起想法,脚步便情不自禁地往外挪。
高晏看在眼里,眸光黯淡,主动与她隔开一隙。
山腰落日,雁背斜阳,果子与草药俱是采了满满一筐。
正当二人准备下山时,前方杂乱深长的草木被人拨开一道口子,几个膘肥体壮的大汉钻了出来。
这些人手持斧头铁铲,棍棒柴刀,背上背着的麻袋中似有金银敲击,发出清冽震耳的声响,俨然是一群专挖人棺椁坟墓的盗墓贼。
南齐素有明令,盗墓是犯法的,被抓到重则斩首示众。
这伙人面面相觑,干这等营生撞上人自是害怕,身形肥硕的头领踹了身旁尖嘴猴腮的男子一脚:“六子,你不是说外面没人吗?你她娘的瞎了,这一男一女不是人?”
接着,四五个人警惕环顾四周,确定周围除了这对男女外再无旁人,上前将他们紧围在中间。
叫六子的小喽啰摸着屁股,讪讪垂下头:“大哥,我们躲了几日都没见人,谁知今日就撞上这对孤男寡女。”
这伙人粗狂奔放,凶神恶煞,一看便是穷凶极恶之徒,兰芙吓得手脚冰凉,丢下背筐,直往高晏身后躲。
高晏将她护在身后,面容肃厚,字句清冷深重:“你们做这等犯法的营生,就不怕官府来抓你们吗?”
头领嗤笑:“杀了你们,往深山老林一扔,今儿便没人发现我们,官府去哪里抓我们?”
大汉瞥见女子飞扬的衣角,目光顺着衣裙往上逡巡,窥见一张迤逦清秀的芙蓉面,搓掌狞笑:“你媳妇生得倒是俏,让她陪哥几个玩玩,我便放了你们,如何?”
“无耻之尤!”高晏牙关扣动,额间青筋鼓起,攥紧拳迅捷挥到那人脸上。
大汉踉跄后退,直起身子时捂了一手的鼻血,似是被这一拳彻底激怒,恶狠号令:“给我杀了他们,手脚快点!”
这群盗墓贼没学过真功夫,全靠手持几样真家伙才敢豪横野蛮,高晏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棍棒,连击退三人。
兰芙绕到树后,瞥见山脚下有一行四五人的健硕樵夫,连忙捡了一颗石子扔进山脚下的池塘,池塘激起水花,引得下面五人纷纷抬头。
她趁机挥着手臂放声呼喊:“救命啊,有盗墓贼!有盗墓贼!”
官府早有明令,生擒盗墓贼赏银五两,那几位樵夫即刻解了柴拿着斧头上山。
“臭娘们!”六子见她胡乱叫唤,偏头暗骂一声,拿起柴刀如恶狼般朝她而去。
兰芙情急之下,只得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柿子朝人砸过去,六子捂着眼大叫一声,没等反应过来,无数只坚硬如石头般的柿子劈头盖脸落下来,人已是鼻青脸肿。
“小心!”
她瞧见一人举着斧子绕到高晏身后,吓得心凉半截,尖锐叫喊。
高晏察觉到身后袭来的阴风,奈何闪躲慢了一步,被斧子砍中背脊,几道深长血口子狰狞可怖,青白衣袍瞬间染上大片血红,他撑着棍棒单膝跪地,眉头紧蹙,嘴唇苍白如纸。
等到山下终于上来了一行男人,他眼帘开合,望了兰芙一眼,彻底昏了过去。
夜半三更,医馆灯火通明,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出来。
兰芙心急如焚地在门外来回踱步,一双冰冷生寒的手搓不出一丝热意,淡淡清辉洒落阶前,秋风凄凉习习,人心底的忧愁与惧怕被无限放大。
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伤成这样的,一定不能有事。
直到天边泛白,霞光斩露,才止住了血,护住了命,兰芙悬了一夜不敢松懈分毫的心总算能得以喘息。
她日日都来看高晏,病疼折磨得他消瘦了许多,那铁斧得是多大的力,生生往背脊上砍,万幸没伤到椎骨,调理几个月还能行动自如。
好生将养了一个月,他已能趴在榻上简单活动手脚,可面色仍青白无神,浅薄虚弱。
医馆新来的伙计毛手毛脚,喂他喝药时将汤药洒在枕间,差点没烫着人。
兰芙看在眼里,主动接过药碗,“我来罢。”
伙计下去后,她找来布巾擦干枕间褐黄的汤药,不尴不尬地坐在床头,舀了一勺药吹凉送到他嘴边。
高晏犹豫一阵,望见兰芙举得久了,还朝他微微颔首,他苍白的嘴唇才碰上汤勺。
“你的伤口这几日还在流血吗?”喂完药,兰芙眉间不减忧色,认识他五年,他沉稳端方,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如今还是初次这般虚弱地躺在这里,她心头晦涩汹涌。
这是这么多日来兰芙初次主动给他喂药,高晏嗓音染上几分局促与激荡:“已结痂了,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况且你也是为了护着我才这样的。”
“芙娘,我没什么用,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借今日之机,他还是想试探道出上回无功而返之事,“我不敢说以后能将你护得如何踏实,但我会尽我这条命。”
兰芙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张不真切的网上翻覆,脚底飘然恍惚,也并未打断他,继续望着那张苍白的唇开合。
“你那日拒绝我,我想了许久,可我依然心悦你,你能答应让我陪在你身边吗?”
“你无需多喜欢我,只要你不厌我,不恨我,能允许我伴你身侧,替你分担喜乐忧愁,我便心满意足。”
“你能否,不要拒绝我。”
飘然渐渐化为轰鸣钻进她的耳畔与脑海,他虚浮的话音字字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锲而不舍地撞叩她的心头。
她后退一步抵御,他便往前一步追逐。
她厌他吗?不厌,恨他吗?不恨,他们之间亲厚随和,若要谈厌恨,简直荒谬至极。
人活着世上,都是过日子罢了。
既如此,答应,又有何妨呢。
她平静地点头,内心的尘埃终于落地。
听闻高晏为了救阿娘受了重伤,墨时对他的态度总算缓和了些许,他愿意跟着兰芙去济景堂,不过只是坐在外头等阿娘出来。
一日晚上,兰芙不想瞒着墨时,便与他说了她与高晏的事。
墨时听后不开心,晚饭也不曾上桌吃,独自坐在小竹凳上,将头埋在膝间。
兰芙担心他会胡思乱想做出怪异之举,于是端了饭菜过去,放在支起的小圆桌上,她知道墨时能听懂许多事,便坐在他身边,平静同他道:“你爹不是个好人,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我带着你去过青州,本以为能在那里安顿下来,可他又找了过来,我只能带着你冒着风雪,千里迢迢来到安州,无处落脚时,是高晏叔叔接济我们,给了我们住所,你出生时也是他救了我一命。”
“阿娘是个不太有用的人,只会些刺绣,我日夜不停地绣,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娘俩有饱饭吃。你这般乖巧懂事,阿娘从不后悔生下你,但阿娘有时也有那么一点点累,也有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墨时,阿娘一直在你身边,你只需要好好长大,此事无你无关,你不需要生气或是高兴,这是我的事,我来做决定。”
墨时聪慧敏锐,兰芙说得这些话,他全都听得懂,晶亮清澈的眸子闪着泪光,伸出小手搂着兰芙的脖颈不放。
上京的天风清月朗,参天高楼耸入云端,带来波涛如怒的汹涌。
五年间,祁明昀每到夜里便犯头疾,今日子时过半,宫中灯火通明,他揉了揉额穴,令内侍去传殿外候着的六部尚书进殿。
庄羽
这些年凭借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意,颇得祁明昀器重。
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气派的宫墙,亦步亦趋地跟在主子身后探头乱瞟,低声问:“主子预备何时回府?奴才去备马车。”
祁明昀一袭玄色锦服,凛冽的黑影映在地上,即刻吞噬一片亮光,伸出指腹揉了半刻生痛的额头,挥手示意他下去:“你去罢,我今晚不回府了。”
“是。”
安州知府被人谋害在自家府邸,留下一封绝笔信,信上所诉安州节度使崔永光暗中招兵买马,广纳贤士充当幕僚,有谋反之异心,遂请朝廷明正典刑。
谋反之案非同小可,祁明昀连夜召集六部尚书议事,六位朝臣进来后,伏身跪拜,低头面面相觑。
祁明昀把持幼帝,在南齐朝堂只手遮天,权倾朝野。满朝上下皆知幼帝不理朝政,乃是皇室虚幌,摄政王才乃南齐朝廷的把控者,故而见他所行之礼,等同于见帝王之礼。
“我让你们来,你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指了指兵部尚书吕赫,冷嗤道:“吕赫,你将庶女嫁给崔永光当侧室,崔永光谋反是真是假,你定然一清二楚,对罢?”
吕赫对上那道阴鸷目光,衣衫湿濡,吓得连连磕头:“王爷明鉴,臣那小女半年前便因难产而亡,崔永光贼子远在安州,他身怀何心,臣实在是不知啊。”
祁明昀把玩着腰间的靛青色香囊,忽而盯着吕赫,神色浓沉诡厉。
他知晓吕赫这老狐狸早与崔永光有勾结,此番也正欲借这桩案子除掉这老货。
他将香囊安整扣好在腰间,慢悠悠道:“你当真不知?”
“臣不知。”
这声不知刚落,殿外候着的佩刀暗卫鱼贯而入,长刀出鞘,银冷的刀锋抵着吕赫的脖子。
“本王就想听你说,你若眼下想不出来,便去狱中好好想,细细想。不过你可要想快些,否则人头落地可就说不了话了。”
吕赫被拖下去,哀嚎响彻宫殿,其他五人耳中如扎了针般煎熬难安,额间的汗滴洒在地上。
祁明昀深知这些人不老实,像条蠢蠢欲动又瞻前顾后的狗,他今日拿吕赫开刀正是想敲打提点这些人,让他们收起那份不自量力的心思。
凉风扑灭烛焰,残烟缭绕升腾,他坐在空荡阴沉的殿中,翻开各地弹劾安州节度使崔永光的折子,多看一个字,眸中便越发幽暗。
胆大包天的东西。
看来这安州,他还是得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