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这个时辰济景堂人不多,没被旁人听了去。
兰芙被他这一喊,非但未起一丝赧然,反而秀眉一拧,泛起薄怒:“你叫谁呢你!”
福元仍不肯作罢,以为她是故作矜持,又拔高声色:“徒儿叫您师娘啊。”
“师娘是罢?”兰芙拽过他的领子,揪着他的耳朵将人领出来,“来,再叫一声我听听,我叫你师父来扒了你的皮!”
“兰娘子,兰娘子,别别别,疼疼……”福元疼的龇牙咧嘴,再也不敢耍嘴皮子,连连告饶。
高晏听到动静,以为是福元又在淘气,放了手头的活在与哪个孩子玩闹,沉着脸出来:“福元,我要的药草呢?”
他一袭白衣走出来,面对顽劣不省心的徒儿,眉宇肃然沉怒,正欲出言训斥,倏然见到兰芙站在眼前,神色又恢复清淡温和:“芙娘,你怎么来了。”
“你这徒儿实在无礼!”兰芙揪着福元的耳朵不放,一副兴师问罪之态,“他老远见到我便喊什么师娘,我今日替你教训教训他!”
福元斜着身子大喊:“师父救我,徒儿并非无缘无故喊出这句,您不是对兰娘子也——”
“住口。”高晏真是生了怒,一贯清冽的眉眼黯淡几分,“你即刻去后院洗药草,洗不完不准吃饭。”
他既发了话,兰芙只得悻悻放开手,并未深思福元那句未说完的话。
等到堂内只剩高晏与兰芙两人,高晏才收敛神色,缓缓开口:“芙娘,你来找我做什么?”
“你晌午不是来找过我了吗?”
高晏云淡风轻答:“做了些消暑药膳,想给你们送些过去,墨时说你们都不想喝我的药膳,可是上次的太苦了?”
兰芙听他这么一讲便全然明了,他带着东西来,墨时将人拒之门外,他自然又拿着东西打道回府。
“晌午那时我睡了会儿,不知你来了,墨时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她并非有意驳了他的好意让人难堪,语速急躁起来,企图弥补心底的愧意,“上次风寒喝了你的药膳不消一日便好了,我还想给你钱呢,怎会嫌弃。说到消暑,我这几日是有些虚浮恹恹,食欲也不大好,你那药膳还有吗,我向你讨一碗喝。”
她如今仍是圆脸细眉,清姿灵动不减当年,眉眼之间添上一丝娇韵,更衬得她容貌昳丽。
高晏看得恍惚,急忙掩饰眼神:“还有,你觉着有用便好。”
兰芙自然是讨了一碗来喝,药膳虽有淡淡清幽的药草味,但不苦不涩,放凉后入口略微甘甜,薄荷草的清凉润得喉咙与肺腑舒畅清透,浑身的暑热荡然无存。
她喝完后,觉得神思清敞了不少,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辉,解下荷包取出房钱给他,道完谢后转身便说要走了。
“芙娘。”
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刻,高晏用话语留住那道纤瘦的背影。
“怎么了?”兰芙转身望着他。
清润话语朗朗响起,终于诉尽五年来的思苦:“你交了五年的房钱给我,我如今也收累了,今后能不能不交了?”
兰芙顿生诧异,明亮的目光顷刻低敛,转念一想,这五年来他帮她太多,可他也实在没有义务对她这般。
她强装镇定一笑:“好,明日我去找房子,定早日搬出去,将房子空出来。”
“我是说……”从五年前初见她那刻起,高晏便难抵她清妍婉约的笑颜,他头脑胀热,将心底之言全说了出来:“就算墨时不喜欢我,我也会待他好的,芙娘,今后能让我来照顾你吗?”
兰芙就算再愚钝也听出了他是何意,她没想到,这么多年,高晏竟有此意。
她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尖逡巡,她虽对高晏并无男女之意,但一个男人在她耳边柔和地倾倒思慕之情,难免让她心有不自在,耳根开始密密麻麻泛起痒意,心跳得没有一丝规律。
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男子醇厚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畔,她整个人虚浮茫然,脑海震颤轰鸣,眼底不自觉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与话音。
许多个夜晚,在狭窄的瓦房里,幽暗的烛光下,她与一道炽热的身子水乳/交融,如影随形,每被拨/开一寸,她便抖着牙关颤栗难耐。水深火热时,一道低沉之音缭绕在她耳畔,哄她说喜欢她、爱她,她就这样被折磨欺负得神智昏蒙,心乱如麻。
到最后,她脑中满团乱绪,怕联想到他的面容,不敢去细想一丝。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拒绝高晏,踉跄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墨时已经回来了,他独自坐在床上翻书,虽看不懂,却入迷至极。
兰芙心不在焉地做好了饭,菜摆上桌,喊墨时上桌吃饭。
二人似是各有心事,默默低头吃饭,谁也不吭声。
吃到一半,墨时忽然抬起头,幽黑的眸子锐利明亮,毫无征兆地问出一句:“阿娘,你方才去哪了?”
一灯如豆,夜晚静谧无风。
她竟能在孩童的清稚之言中听出一丝沉厉,如暗夜中初展头角的微小锋芒,衬得她耳畔回荡的余音愈发清晰响亮。
一瞬间,早已被她掐熄焰芯的质问、威胁、强迫,纷纷顺着这声极其相似的言语往上窜动复燃,深嵌骨髓中的恐惧拨动皮层的血肉,有隐隐迸发而出之势。
她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怔了许久。
直到墨时再问了一句相同的话。
她才忍不住敲了敲他的碗:“我自有事,快吃你的。”
墨时是听她的话的,将话语哽回喉中,往嘴里塞着饭菜。
饭后,兰芙照常去洗碗,墨时还不及灶台高,她让他去外头玩,可墨时非要紧挨在她身侧,拿起干布巾帮她擦碗。
兰芙自从济景堂回来,便被一桩桩事搅得心神不宁,打了皂水的碗滑腻不堪,手心一个松落,白瓷碗砸到地上,瓦片溅得到处都是。
墨时弯下腰,捡起脚边一块锋利见光的瓦片,兰芙刚想制止,利边却划破他窄小的掌心,一道大口子已然汩汩渗血。
口子很深,流了一巴掌血,墨时一声未吭,也不喊疼,只是轻微皱了皱眉,随后细细盯着掌心的殷红黏腻。趁着兰芙去拿纱布的空子,竟还把掌心翻覆过来,让血滴洒在地上,溅出晃眼刺目的血花。
兰芙出来时,见地上满是斑驳鲜红,立马蹲下身按平他的掌心,拿纱布覆上为他止血,又揽过他在怀中安抚。
“疼不疼?下次不能用手捡瓦片知道吗,若是再划得深了些,可是会流很多血的。”
墨时依偎在她怀里,指着地上的血渍,眼底不减天真无邪:“可是它流出来的颜色很好看。”
兰芙圆眸一震,虽搂紧了怀中矮小的身子,但手臂僵麻无力,凉意攀上背脊与头皮,心像在颠簸的巨浪上晃,震颤不已。
墨时越长大她才越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话语与行径,当真是一步步像极了他。
第044章 答应他
三伏天热气缭绕, 白日酷暑难耐,到了夜里才淌起一丝凉意。
明月高悬墨空,飞星冉冉, 流萤扑烁乱坠, 一簇晶亮落到小团扇上, 兰芙悄然屏息, 欲伸手去拢, 奈何萤虫顽皮,从她指缝中倾泻流走。
她气恼拍扇, 眸光回转, 回应身旁的话语:“可不是, 我们相识五年,我当他是朋友, 可他今日突然与我说这些话,我都不知该如何答他,只能先行溜走。”
微风夏夜,三位女子坐在院中纳凉漫话,诉说着满腹心事。
“阿芙, 你当真是对他无意吗?”姜憬忧疾开口。
相识五年, 高晏此人知根知底,家底样貌品行都是极好的, 况且阿芙这几年独自拉扯墨时,受的苦累她是看在眼里的。
墨时如今才五岁, 漫长的日子还没熬完,若阿芙也对高晏存那么一丝心意, 她自然是希望他们二人能修成正果,走到一起的。
兰芙暗下神色, 满天明亮繁星如何也缀不到那双圆眸中,她兀自把玩木扇柄,心底如扯松一团线,胡乱交织纠缠到一处,乱得理不出头绪。
她对高晏,应当是无意的罢。
她浅浅知晓对一个人动心是何种感觉,喜欢与他黏在一处,心旌无时无刻都在摇,羞赧带来的并非是逃避拒绝,而是青涩又难以启齿的默肯。
可这种感觉,早已枯萎在了五年前,她没将它带过来,让它永远扼闭在那满是黄土青山的乡野村庄。
这五年来,那股懵懂摇曳之感熄灭消散,再也没有重新填上她心头,儿女情长于她而言缥缈如絮,人生苦短,她只想自由健康、平安喜乐。
院中树影婆娑,时而骤暗时而通明,落下竹叶几片,外人不知,只待有心人细数。
风吹几片落几片,心觉几片言几片。
她还是认定心无情愫,镇定摇头:“我是真的把他当朋友。”
兰瑶埋头啃了满掌心的杏仁壳,她只求吃喝玩乐,其他事于她而言,根本无需费心。就如同她不懂,一个高晏而已,为何就愁得兰芙蹙眉苦脸。
真情又值几个钱,世间所求,不就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吗。
她伸腰起身,将杏仁壳潇洒一抛,白壳瞬间如雨点子般铺陈满地:“高晏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如今表露心声,必然不是一时兴起,虚情假意。你看啊,他年轻俊朗又医术高明,家中还有祖产田地,为人品性也是有目共睹。你若嫁与他就是享清福,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还能买几个奴仆伺候着。真心能顶几碟子菜啊,能对你与孩子好不就行了,况且你有墨时了,日后也无需考虑生儿育女的苦楚。若换做是我,他若真在意你情我愿,就算我对他无意,我也要哄他说今生今世非他不可。”
姜憬越听越荒唐,阿芙分明心烦意乱,兰瑶还尽说这些无稽之谈,最后实在听不下去,揪过她捂她的嘴:“你说的是什么浑话,你说得天花乱坠,你怎的不去嫁他?”
“人家钟意的又不是我。”兰瑶梗着脖子反唇相讥,“我倒是想嫁啊,他若对我有意,我还用得着整日去给人家端茶倒水,当牛做马啊?我今晚就让他下聘,明日便操办婚事。”
“你没皮没脸!”
兰芙垂着头,眼睫如轻灵羽翼般扫过眼眶,借着月下清晖,若有所思,兰瑶这些听似荒唐之言却也强拗出了几分道理。
是啊,真心若用错了人还不如喂给狗。
她重新静静审视自己的心,她似乎并不抗拒高晏,但她没有力气与勇气去重拾在那个雨夜被反复浇淋与折磨的懵懂炽热的心。
若换做从前,她尚能昂扬澎湃,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可自从生下墨时,无数个日月,她独自养育教导他,她已尽她自己所能令这个孩子走上正轨,有那么几个片刻,她是能真正感受到一丝疲惫的。
她居然有那么丝毫动摇。
可这样做,对高晏而言,实在不公平。
没有一个人愿意要一具行尸走肉,他要的许是真心罢,可她已经很难找到了。
“别捏我的脸!”
耳边回荡着孩童稚声稚气的话语,墨时板着小脸,打落兰瑶的手。
“捏捏怎么了,过来再让我捏一下!”兰瑶追着他跑,撸起衣袖,摆出势必要抓住他的架势,“嘿你还敢瞪我,这么丁点大脾气倒是不小,你再瞪一个试试!”
喧闹嬉戏化作石子投入兰芙暗波攒动的眼帘,顷刻打散开那层空茫灰蒙。墨时他不喜欢高晏,她是没有办法能教他对待旁的生人那般礼貌言语的。
如此一桩姻缘,最终或许会令三个人郁郁不欢,又能算是良缘吗。
炎炎暑退,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日子最是过得快,九月已过,便入中秋。
经上次之后,高晏见了兰芙,再也未提那事。兰芙也并未刻意与他疏远,二人还如从前那般如朋似友,相处自然。
福元粗心大意,贪玩恶劳,高晏让他进山采草药,他竟胡乱敷衍。草药多生长在峭壁,他不敢冒险深入,便摘了些随处可见的杂草掺杂在筐里以次充好,幸亏他未曾擅自碾碎入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晏知晓后,大发雷霆,狠责训斥,说他粗枝大叶,顽劣难驯,再不适合学医,一早便将他逐出了济景堂。
草药赶着入药,他寻了个大早,背筐进山,打算亲自去采。
兰芙送墨时去书塾上学,回来时路过济景堂,得知高晏要进山采药,她一早便听说南边那座山秋日有许多汁水丰沛的野瓜果,今日没有绣活做,左右闷在家中也是无事,她也寻了一只背筐,跟着他一道进山。
山脚溪涧交错,乱石铺路,白雾霜霭笼络空谷,万道秋色穿透稀疏枝叶,光影如碎金般勾陈平铺水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