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他竟破天荒地开了这个腔。
祁明昀挥手赶了这群奴才下去,他如今终于找回了她,有她在身旁,她便是安抚他心神最管用的法子,还要那些无用之人做什么。
“答应你了,你也听一回我的话,如何?”他挨在她身侧,轻扬醇厚的尾音打在她耳畔。
兰芙收回视线,猛缩身躯,佯装没听见。
他曾亲口对她说过,他有过一屋子娇妻美妾,她只要一想到这事,往日那丝想忘却又缭绕在心头的旧影、挥之不去的情潮通通消散无踪,对他只剩恐惧与冷漠。
听什么话,无非就是床笫间那些无耻龌龊之事,就算他又要强占她,她也不愿从他。
越想喉头越泛酸,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他的手。
祁明昀不是总能迁就她的性子,往日她欲拒还迎,拿乔作怪时,他愿意微微低头哄他,可同如今这般明晃晃的抗拒挣扎,便犹如有人拿着把木梳,硬将一头猛虎身上的毛发逆着来梳。
他二话不说,掐着她的小臂狠往前带,兰芙那点力气遇上他便如以卵击石,脚跟只能凭借本能死死扒在原地。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是吗?”
兰芙眼眶红了一圈,瘦弱的胳膊环住廊亭上的漆柱,就是不肯屈服于他的力道之下。
祁明昀眉峰早已凝上阴怒,手上稍稍使力,便扯得她猛然踉跄,一只淡粉绣鞋从脚跟滑落。
他直接将人拽入房中,粗暴合上房门,震落了窗台上几片花叶。
第051章 不做妾
兰芙跌在地上, 额头撞上桌角,尖锐的疼痛如利器在骨头里钻孔,莫大的痛楚与委屈交织, 眼角顷刻沁出泪光。
她怕极了被他这般粗暴对待。
幽暗光影被玄色衣角挡死, 她只能见他那张阴鸷的脸沉沉压下, 周遭冷凝僵滞, 给她一种要被虎狼扒皮拆骨的错觉。
她脚跟蹬地, 惊惧挪移,几近钻入桌子底下。
祁明昀对她的闪躲之举极为不悦, 掐起她的脖颈往身前拖。
兰芙憋胀得满脸通红, 颈间被大力缠绕, 如遭铁锁死绞,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淋漓往
下淌。
温热滴在祁明昀手背, 融碎了他眼前的恍惚,思绪齐齐连接,他果断放开手。
兰芙呼上一口气,双肘撑地,急烈咳喘, 待胸口恢复平缓, 她哽咽大哭。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对她,他凭什么这样折磨她。
祁明昀听着那哭声抽抽噎噎, 尾音起伏哽咽,如带着一排细软的尖刺扎进他心头, 疼倒是不疼,只觉有一股躁痒盘桓缭绕。他一如既往被她的哭声搅软了铁石般的心肠, 缓缓屈膝,蹲在她身前, 面色仍冷傲逼人。
兰芙牙关颤栗,如被恶鬼环视,怕他那只手会再次朝她扬下,企图侧身爬出他的围堵。
祁明昀稳稳按住她抖成浪般的双肩,凝视她似染了绯墨的眼尾,用粗粝的指腹刮蹭蓄在她眼眶的莹润泪珠,声色平缓且厚重:“我可有与你说过,别同我撂脸子。”
兰芙只觉眼眶麻痒难耐,又没胆子打落他的手,埋着头轻吭一声:“我不做妾,死都不做。”
这番情形下,说错了一句话,怕是又会惹来一场疾风骤雨,故而她不敢直言无讳,埋怨他有妻妾,而是旁敲侧击试探,道出一句她不做妾。
“我方才可有让他们喊你夫人?”
祁明昀皱眉,不知她到底在闹些什么。
兰芙自是不稀罕他给的名分,她只是觉得,凭什么他能妻妾在侧,潇洒快活,却要来束缚她的自由,不准她过自己的日子。
她不甘心。
与他同塌而眠,除了往日的抗拒与恐惧,也多了丝恶心。
“他们喊过多少人夫人?旁人有的,我不要。”许是察觉到他话中的软和之态,她试图出言恃靠。
此话一出,她那点褴褛的心思瞬间暴露无遗。
祁明昀微哂。
她倒是半分也未改从前的倔强与蛮横,将他信口扯的一句话记了这么久。可只要这耍性子的源头不是为了抗拒躲避他,他皆能如风过耳,一一容忍。
他修长的指尖划过她湿润的面颊,直起腰身,冷冷丢下一句:“除了你,没有旁人。”
兰芙诧异睁眸,湿漉睫翼如沾水芙蕖,湿润黏腻,浅浅眨动几下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自己起来,为我磨墨。”祁明昀不给她怔神思虑的机会,抬手掀开了一旁的帘子,走进临设的书房,排排堆积成册的奏折赫然在目。
一间隔出来的书房狭隘简朴,壁上连副山水字画也不挂,更遑论古董至宝,玉砚檀桌,仿佛是刻意素气到不忍打乱房中原本的布置与摆设。
他本是有一间书房的,其间宽敞清贵,典雅华美,可在那里呆上几夜,头疾发作更甚,从那之后,他索性命人将东西移到他睡的房中去,至少与熟悉之景作伴,能缓解几分头痛。
兰芙跟着他进了书房,举目四望间,他已掀开袍角,端正坐下,手中在翻阅一道竹折。她站着不动,被他眼神一凛,才即刻抽出砚台与墨块,挽起衣袖,注水磨墨。
灯火明亮,风动纱帘,难得恬静清幽,四下静得只能听到两道交融的呼吸声。祁明昀看得入神,时不时蘸墨勾点留字,反复阅看,仿若看不见身旁的人。
兰芙倒是窃喜他无视自己,揉着酸痛的腕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揣着一腔不能与他言明的心思,待觊到空闲之机,便暗暗在脑海描绘府上的路线。
“你如今认识多少字了?”祁明昀并未抬眼,淡淡朝她递去一句话。
兰芙做贼心虚,生怕被他洞悉到心底的盘算,吓得揪回神思,期期艾艾道:“认识、认识很多。”
“会写多少?”
“认得的都会写。”
“谁教你的?”
兰芙顿了顿,眸底一黯,这些年她同许多读书人求过学,说起写字,高晏还握着她的手教过她呢。
她深知自是不能与他一五一十地说,只能道:“自己对着书上学的。”
祁明昀颔首,睨了一眼桌角压着的笺纸,“将这张纸写满,拿与我看。若是有一个字不满意,你便去外头站一个时辰。”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她必然得先精通文墨诗韵,若还是那个粗鄙愚昧的野丫头,会失了他的脸面。
从低贱如草的鹰犬到万人朝拜的南齐之主,他用了十二年,往日那方暗无天日的深潭,他爬起来了,便再也不想回想。
如今,千人万人奉他为新主,他穿着十二章纹华服,踏上俯仰众生的白玉长阶,令他勾起以往奴颜婢膝生涯的任何人事,他杀得杀,毁得毁,绝不容许一丝污点沾在脚下的青云之路上。
包括她,他要她学会高门礼节,精通琴棋书画,再给她一个光鲜身份,待铸起虚伪的面皮后,才能衬得他们门楣相配。
兰芙知他性情古怪得很,这下又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让她写字,她旁的不知,却知他是真的会将她扔出去,是以抽出笺纸,捧起狼毫笔,迈开步子。
“我看你要去哪?”祁明昀沉声勒令,“搬张凳子,坐到我身旁写。”
坐他身旁写?
兰芙回想起他教她写字的情景,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从前提到读书识字,他便盱衡厉色,极为严苛,她犯了丁点小错,他便要将她的脑袋敲出洞来。
五年不见,他心性愈发乖戾狂躁,如今她若坐在他身旁写字,只怕是不消提笔,便会直接被他扔出去。
“你日理万机,案牍劳形,我怕打搅你处理政事。”
祁明昀搁下笔,眉心结了层霜。
她何时学得这般舌灿莲花,言不由心了,这话与那些讨人厌嫌之人口中的话如出一辙。
“再让我听到这些话,我拔了你的舌头。”
兰芙慌忙闭嘴,脊梁骨窜上几丝凉意。
祁明昀移开堆积如山的奏折,在右手边给她腾了一块空位,她心领神会,迅速将纸铺上,笔尖蘸了浓墨。
坐在他身旁,她浑身不知在,余光偷瞟,他正挥笔立就,洋洋洒洒写着什么,倒是没有多余的心思管她,她才松下戒备,默了几首长诗,又默了几则论语,终于将这张纸填满。
揉着腕子,搁下笔,将纸移到他眼前。
祁明昀微微扫视,一手清丽隽秀的小楷赫然呈现眼前,只凑近细看,才能略微看出些瑕疵,不过倒是比从前的字好了不知多少。
兰芙在他眼皮底下分毫不敢懈怠,挺腰凝神,一丝不苟,手都写疼了,递了纸给他查看时,眼底蕴着恳求之色。
祁明昀瞧她这副可怜之态,打算放过她一回,指尖拈起纸张一角,目露淡然:“尚算能入眼。”
兰芙攥紧的拳心渐渐松散,却不满他这声讥嘲,暗声回敬:你的字也不过如此。
写完一张纸,祁明昀又重新唤她来磨墨。
兰芙已是哈欠连天,纵心底万般不愿也不敢不从,一面转动手腕,一面眼帘低垂。
夜半时分,还有下人进来奉茶。
“主子请用。”
小厮置了茶盏在祁明昀身侧,躬身退出。
兰芙意兴阑珊,转着脖子左瞧右瞧,轻而易举便嗅到微阖的茶盏中飘出一丝浓醇的奶香,顺着瓷盖缝隙探眼望去,里头分明不是茶,是她一种没喝过的饮子,底子奶白浓稠,上面浮着榛子、杏仁、核桃仁、莲子肉。
她微微瞟向祁明昀,他手不释卷,仍低头批阅奏折,毫无要喝的打算。
她口中干涩,泛起阵阵酸躁。
可思及他一言不合便对她下狠手,她如今哪有那个胆子敢明目张胆伸手夺他的东西。
莫说抢了,问一句都怕他大发雷霆。
“想喝便喝。”祁明昀不抬眼皮,却能将她的心思窥得一干二净,淡淡丢下一句话,又慢悠悠提笔,兀自做着自己的事。
得了他的准允,兰芙先是诧异,而后抿了抿唇角,迅速绕去他另一侧,端起瓷盏一饮而尽。饮子是温的,口感绵密甜腻,牛乳味浓厚,干果仁爽脆,在口中嚼得嘎吱作响。
她
喝得兴起,不曾察觉祁明昀垂下奏折频频望她。
她稳稳捧着瓷盏,拿起一旁搁着的白玉勺,埋头挖舀。
祁明昀回过神,一丝胀痛又如约缠上额角,他微蹙眉头,手肘撑案,这是他中毒多年留下的隐症,无药可医。她不在身旁时,每到深夜,痛感便如烈火窜腾,愈烧愈旺,无法子消退安缓。
“你怎么了?”
兰芙喝完饮子,转眼便见他不复方才精神。
除了那年她救他回去,见过他昏迷不醒的虚弱之态,与他口中所谓的毒发作时痛苦的神情之外,后来无论他是佯装温润沉稳,亦或是暴露本性,在她面前都强大到稳占主动之势。
除了那两次,她再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可当他又一次将颓势与疲弱展现在她面前时,她虽恨他惧他,却还是神使鬼差问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