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干涸的嘴唇略微翕动,好似听不到耳边的话语,眨着涣散虚茫的眼, 无动于衷。
婢女以为她恍神未闻, 浅浅撩动她的手臂,再道:“夫人, 该喝……”
“啊!”轻微的肢体触碰,击碎了兰芙千疮百孔的防御, 她突然捂耳后退,大喊大叫。
“啊!别碰我!别碰我!”
她的眼前, 蓦然映着一张脸,那团深厚的阴影复现脑海, 将她赤裸裸的伤口拖出来鞭笞践踏,她惊慌喘息,两只眸子溢出清浅的泪,蠕动的嘴角不断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婢女手心一震,药碗哐当落地,瓷片清脆的迸裂声敲击着兰芙的耳膜,震碎她心底摇摇欲坠的屏障,将她拉入不堪回想的无边痛苦之中。
她叫得声嘶力竭,床上的被褥、衣物、软枕通通被她扔到地上,似乎在以此击退混沌神思中朝她扑来的身影。
婢女将东西一一拾起,再不敢发话惹得她激动叫喊,一行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这是怎么了,吓得只得跪地磕头。
祁明昀进来时,宽厚的衣袍带进飞扬凛冽的雨露。
兰芙将整个身子裹在被衾中,高亢的腔调即使被厚重的被褥遮挡掩盖几分,却依旧刺得人耳膜鼓痛。
“都下去。”祁明昀还以为她醒来后仍在犯倔,沉声抬手,屏退婢女,少时,便又有下人送上一碗新的汤药。
兰芙仿若未曾察觉他的逼近,仍窝缩在被窝中颤动沉喃,她早已将这一隅之地当成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只要她不出来,便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强迫她。
祁明昀走到床前,伸手将被衾一扯,柔软的绸缎滑到床沿。
兰芙身上一凉,她视为坚固庇护的天地被无情剥夺,一方熟悉的阴影朝她压下,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赤裸裸、空荡荡地暴露在他眼前,她捂耳惊慌大叫。
她怕,她怕那种要将她的身躯撕成两半的痛。
“给我,给我……”她如同摇尾乞怜的卑微猫狗,趴在床沿,极力伸手去够那床锦被。
祁明昀最厌聒噪,从不能忍耐她在他耳边这般疯癫喊叫。
他轻而易举便拎起她瘫软无力的身躯,压着她靠在床头,端起那碗褐黄的汤药抵在她唇边。
“自己喝还是我来喂?”
兰芙毫不犹豫,顺着他的手一把夺过药碗,直接仰头灌了下去,这便是那碗她不吃果脯蜜饯便喝不下去的药,如今却一饮而尽,舌尖仿佛已经尝不到苦了。
可心中的苦涩从来不曾消散,汤药尽数入腹,苦味倒转五脏六腑,将她四处缥缈游荡的心神抓了回来。苦味入心,她蹙眉干呕,可除了满口苦涩之气,再也呕不出什么来。
眼前雾蒙初开,她这才看清眼底的一切,停止痴癫喊叫,支离破碎的心绪尚能顽强维持一丝清明。
清泠滴答声响入耳,窗外在下雨。
床前围着一团阴翳,她缓缓抬眼,逐渐望清他的脸。
本能的恐惧令她急剧缩动身子,步步挪坐回床角,在他面前,她已不敢主动说一句话,一个字。
“坐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祁明昀虚伸出手,停顿在空中。
兰芙不敢违抗,慢吞吞艰难向前挪动,将自己的脸贴在他手心。
祁明昀先是触到一缕蓬乱的发丝,双手抚上她的双额,将遮挡在她眉眼间的乌发往她脑后顺捋,露出她光洁的脸庞。
那张圆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所幸脸上的红印已然消褪。
她分明是可以同如今这般乖顺的,为何每次就非得讨一顿苦头吃。
他替她铺好乱糟的床铺,掀开被衾一角,拍了拍软枕,示意她躺过来,对她的嘱咐破天荒地柔和不少:“这几日大雨,莫去院中闲逛,好生躺着养伤。”
她昏过去时,高烧不退,他再次请了太医来看诊,太医说她身子太虚,这几日切不可再吹风受寒,需用药滋补,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另外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着重提点了一句,身子未好,腿伤未愈前,绝不可再行房事。
他烦躁地赶了人走。
那日事后,他望着她虚弱的睡颜,眼前才略微恍惚。
他那般辱她,不过是想惩罚她的胆大包天,让她下次再不敢说这种话。
她的腿,在她每次自作聪明想着逃离他时,他的确想过索性打断了一了百了,可他如何也下不了这个令。
而他内心深处,或许也是希望她的腿伤能早日痊愈。
他在她身旁坐了两日她也没醒,直到第三日清晨,他要入宫理政时,下人来报说她醒了。
“喝完药再睡一觉,醒来后便把下一卷书背了,晚上我会来查。”
兰芙弱弱哼了一声,顺着他掀开的被角往里钻,双手平整叠放在胸前,乖乖闭上了眼皮。
祁明昀走时,替她合上了房门,最后透过缝隙看了一眼,她平稳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才放心撤目离去。
兰芙竖耳聆听,待脚步声渐渐湮没在雨中,确认他走远了,她才缓缓睁开眼,口中还残留着汤药浓重的苦涩。
午后,一大批人围在床前伺候她用膳,她大病初愈,身子娇弱,腹中克化不了那些油腻的荤腥,只堪堪用了半碗咸肉粥与两个素春卷便再也吃不下其他东西。
祁明昀走时发了话不准她出去,她如今还记得那日的疼,是如何也不敢出去的。一卷厚书堆在床前,她浅浅翻了几页,陌生的字迹映在眼中,她虽认识,却读不懂这些晦涩复杂的古文。
她不喜欢读这些看不懂的书。
从始至终,她读书都是为了识字过日子,为了不受人诓骗欺瞒,故而多认得几个字便能多几分心眼。
而身旁的这些书,她心不在此,读了也没用。
可祁明昀非要她读透记透,稍有懈怠,便严加苛责。
她才从他深重的折磨中死里脱身,眼下便如惊弓之鸟,再不情愿也不敢反抗分毫。万幸她记性好,几个时辰便将那卷书背得大差不差,虽吃不透是何意,但他若问起,她兴许也能回忆起字面之意,随意诌几句应付他。
她再也不敢惹得这头随时会癫狂暴怒的猛兽竖起一丝毛发。
闲暇之时,她忽然忆起他送了她一只狗。
他曾告诉她,他着人抱去了后院悉心养着。
她懒懒吩咐人去抱来这只还没有名字的狗。
这只狗一看便被娇养着,短小的身子比抱来的那日胖了许多,茸毛光洁细腻,眼珠子似两颗黑葡萄,几乎是从婢女手中纵到她怀里,伸出红嫩的小舌舔舐她的手。
她舒展眉头,嘴角终于绽开一丝浅淡笑意。
她不过也才与这小家伙见过一面,它为何这般欢喜黏着她。摸着它全身柔软温热的茸毛,不知是想到了何事,她鼻尖涩痛,视线又逐渐模糊。
今日,她终于给这只狗取了名字,叫它月桂。
既然它这般喜欢她,这次,她定会保护好它。
她读书时,月桂趴在床榻边睡得很沉,听到窗边轻快的脚步声,耳朵便会时不时细微抽动。有它陪伴,午后的几个时辰过得极快,她大致背会了这半本厚重的东西,只等着他回来查。
湿寒细雨落了一日,傍晚天色黯淡,院中孤灯点点,雨脚带起的阴冷薄雾在昏黄光影中飘荡游弋。
她抬眸探窗,只能望见满庭积水浮动着幽黄的光泽,因风皱面,一树花枝挂满了晶莹湿润雨珠,绿肥红瘦。
天色再暗几分,窗景便被夜色彻底覆盖,再也看不清什么,疾风骤雨拍打着窗棂,婢女怕灌进寒风令她受凉,擅作主张合上了窗,端来一盆烧的通红的炭。
兰芙再也窥不见外头的一丝光景,低头望着月桂肚皮起伏,肉爪微缩,它这一觉还未醒。
她也滑入温热的被窝中,周遭暖黄光影摇晃,四肢如淌过热水般舒坦,她喜欢这种感觉,闭上眼尽享安眠。
墨时进来时,先是惊醒了月桂,月桂摇尾舔爪,发出细软的呜鸣,才惊醒了兰芙。
兰芙睁开眼,便见一团裹得厚重的矮小身影堵在眼前,今日天冷,墨时穿起了月白狐裘小袄,脖颈被一簇绒毛环绕,一张圆脸被冻得通红。
她张开双臂想去抱他,墨时却后退一步:“阿娘还病着,我身上很冷,怕冷到阿娘了。”
兰芙只能揉了揉他白嫩似糯团子般的脸:“他准你来的?”
“他说阿娘又病了,让我来看你,不过只能看一个时辰。”墨时低声嘟囔,伸出手指比划。
“阿娘,我想日日都见你,我不想待在这了。”
兰芙知道,墨时只有五岁,但他已经很懂事了,从前生病了也不哭闹,从不让自己操心,这回定是实在委屈难捱,才会同自己诉苦。
兰芙不顾他推搡,将他搂到怀中拥紧,“阿娘会带你走的。”
纵使她再怕他,再惧他,却从未熄过逃离这份心思。
娘俩叽里呱啦说了半晌话,兰芙兴致渐起,面色也生出了几分红润。
墨时临走时,她特意让他将月桂抱走,因为她实在猜不透,等到祁明昀进来,见地上躺着一只狗,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究竟是怒是喜,会平淡无波,还是会大发雷霆。
她既给这只狗取了名字,就想护好这条性命。
房门再次开合,祁明昀穿着一身单薄燕尾青常服走了进来,他似乎不惧冷,眉骨上的雨水不及他眸底的深潭刺骨半分。
他为政事烦忧,面色沉郁,心情似乎不大好。
兰芙已会在须臾间察言观色,她深知今日若不咸不淡滋养着他的火,他的满腔怒意迟早会朝她身上发。
是以,她打好腹稿,率先开了口:“今日很冷,你也要多穿些。”
祁明昀凝眸望了她片刻,竟丝毫抓不住她眼底的战栗,便暗暗料定是那日过后,她学得安分乖顺了。
他淡淡嗯了一声,眸中的浓暗舒散几分,而后坐到她床前。
兰芙顺手递上书册,她的发被简单束绾过,露出一张白皙的脸,清凌的眸子眨动:“我会了。”
祁明昀心中的烦闷被她这句话抽走了大半,随意翻开书,眼睛扫过每个字,她皆滚瓜烂熟,对答如流。
他满意放下书,掌心贴上她那日被他深重打过的右脸,带着轻柔的抚慰,声色清朗:“今日午膳吃了什么?”
兰芙感受到他滚烫的指腹在她眼袋上剐蹭,可她怎敢抗拒,纵使再畏惧,也只能垂眸细声:“喝了咸肉粥,吃了两个春卷。”
“怎么不多吃点?”他问。
“吃不下了。”她湿漉的眸子直直望着他。
他知晓她膳食一贯吃的不多,还是异常爱吃那些甜得舌尖发腻的粘牙糕点。掠去她的衣裳时,时时刻刻都能摸到她腹部一排生硬的肋条,瘦得像一只猫。
终归是拿她无法子,进食一事,只能他在她身旁时,尚且能强迫她多吃一些,可就算逼着她吃,她身上也不见长肉。
兰芙本不想同他说话,可他阴着脸实在骇人,骤雨锁在云端坠不下来,她怕自己的呼吸都能惹得他勃然大怒。
相反佯装乖觉同他说几句话,还能窥得清他眼底是何种情绪。
她正欲开口,祁明昀却锐目一抬,反问她:“你今日将那只狗抱进来了?”
第064章 诉衷肠
兰芙凝眸震神, 双手在被褥下微微收拢成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