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又想,他手眼通天,在这座府邸, 又岂会有他想知道却知道不了的事。与其拙劣掩盖惹得他猜疑愠怒, 倒不如自己主动道出。
“抱了。”她率先满口承认, 抬眸频频观他神色, 嘴唇开了一条缝, 细微嗫喏,“我一人实在是无趣, 便把它抱了进来, 怕你不喜欢, 早已让墨时抱走了。”
怕你不喜欢这几个字腔调格外加重,不同那日咄咄逼人, 不肯退让的语气。她病愈后的嗓音带着几分弱哑低闷,这声轻缓哼啾宛如无数细软的绵针扎在人心头。
祁明昀活脱脱就是只自私狂妄,冷血偏执的猛虎,他素爱听顺耳之言,喜欢旁人做他顺心之事, 任何人逆了他的意, 无一例外都会惹来他的雷霆之怒。
兰芙只是比旁人幸运,能在他手上挣扎残喘, 留住一条命。
他唯一一丝的恻隐,都用在了她身上。
他是不喜欢聒噪碍事的畜生, 费尽心思替她找来那只狗不过是在她乖顺的某一刻突然忆起当年因一只狗死了,她哭得撕心裂肺, 伤心欲绝,故而打算赔给她的补偿罢了。
他也告知过兰芙, 不要将狗抱进房中,可她仍这样做了,又一次逆了他的鳞羽。
但她毫无掩盖的承认,与温软后话的加持,二者协力共同驱散他眉宇间隐隐而出的阴霾。此刻,他并未流露怒意,而是俨然端坐,心平气和:“你可以抱它进来,但我不想撞见它。”
兰芙心知肚明,他这是退了一步。
往后她得小心翼翼,不能让月桂碰上他。
“我知道了。”她垂着眼眸,不敢看他。
暮色四合,墨云拖雨,急躁的雨点拍打窗牗,侵骨的寒意凶猛狂蛮,似要捅破窗纱攫取房中的暖意。
祁明昀吹熄一盏烛台,房内瞬间暗了半边。
兰芙见状,便知晓他今晚怕是不会走了。
果不其然,他褪下厚重的外裳,坐在床榻边缘,望着里头缩在一处的人,话音低沉:“我今晚不走了。”
纵使窗外狂风骤雨,冷意缭绕,可房内的炭火烧的通红旺盛,再加之他身上灼热的气息倾洒,兰芙此刻浑身泛热。
他薄冷的话音将她带回那日无休止的折磨中,她浑身发抖,双手恳求似的攀上他的胳膊,细眉如染苦涩,紧蹙成团,“我身上难受得紧,你能不能……”
她再招架不住他的索求,无论是柔和或是粗暴
,弱不禁风的病躯若再遭受一阵摧残,怕是真会死在他身下。
她突然伸过来的手倒令祁明昀猝不及防,因极度仓皇,她用了些力,往日于他而言轻如牛毛的力道却掐得他手臂内侧的伤口撕裂般刺痛。
他眉心一凛,却并未抽回手,反问她:“我说了要做什么?”
兰芙又闹了个耳根麻热,渐渐松开他的手,一丝腥气飘入鼻中,手心似触上一滩黏腻,借着昏暗光影低头一看,竟是温热鲜红的血。
“你……”她摸了满手心的血,一时手足无措,再仔细观他眉眼,却发觉他的面色比往日要淡白些许,薄唇也散了几丝血色,“你受伤了吗?”
祁明昀知晓她怕血,侧目望她,她如同受了惊的兔子,无处安放的手抵在胸前轻磕细颤。
他叫了盆温水,搁在床前的矮架上,继而拉过她沾了血的手浸入水中,替她揉搓濯洗净指缝间的血渍,霎时,一盆洁净的水变得通红混浊。
“你受伤了吗?”兰芙任他拿着舒适绢布替她擦拭指尖的水珠,又一次锲而不舍问他。她几乎很少看到他受伤流血,不禁陷入沉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伤深见血。
再次亲眼看到从他身上淌下的血时,她又意识到,尽管他再强势、再冷漠、再不择手段,他也只是个以血肉之躯撑起的人。
祁明昀将她干燥的手掌塞入被中,提及伤痛,他的话语寻常得如同穿衣用膳,“今日坐在轿中,中了暗箭。”
兰芙陡然屏息:“谁要杀你?”
“不知,想杀我的人很多。”他眼底透着一层浅薄的鸦青,许是因伤痛牵扯,面色也染上几分疲怠,掀开被衾一角,拍了拍里头的空位,“躺进去。”
兰芙即刻挪动身躯,给他腾出一方睡热了的温床,且自觉翻了个身,与他四目相对。
祁明昀一如既往搭上她的腰肢,他今日累极,以至于归途中掉以轻心,中了一支暗箭。此时已是极其困乏,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两具身躯交缠相依,神思也渐渐沉重。
黑暗中,他身上独特的清冽沉香气紧紧依附在兰芙身旁。
兰芙窥不见他已浅浅阖上的眼皮,还以为他睁眼未眠。思及他手臂中了箭伤,她游荡的心绪顺着‘他也只是具会流血的肉体凡胎’开始飘散。
她从不知他的过去,自从五年前,她将他以谎言织成的纱网戳破时,他的虚伪身份便彻底粉身碎骨。
可她与他同床共枕,生下了他的孩子,终是结了这段孽缘,到了这个份上,她也只知他一个名字,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无论九五之尊或是布衣百姓,只要是人,皆会有乡关故地,父母亲眷。
他会有吗?
她微微试探,纵容清浅呼吸铺洒在他胸膛:“你的家,是在上京城吗?”
祁明昀恍然睁眼,她一句话音,将他神思中的困倦抽离大半,他似乎也未曾料到,她会问这个。
殷勤雨丝掷地有声,未闭拢的窗缝溜进来一丝冥顽的风,纱帘簌簌撩动,一窗帘影隔开凛冽寒意。
兰芙话毕,满室俱静,应和她的仿佛只有疏冷雨声。
迟迟未等到他的答复,她瞬间有些后悔问出这句话,她怕自己擅自触及他的私事,他又会狠狠惩戒她。
今夜,是会将她扔到雨里,还是将她绑在床上……
她的手脚开始泛起凉意。
祁明昀一时不曾答她,是因为他顺着她的话,在深挖自己早已破碎的记忆,他被毒压制多年,时常心神恍惚,而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消磨得只剩一点零碎残影。
许久,他缓缓开口:“在江南。”
兰芙被他紧搂,只得贴上他的胸膛,本是竖耳闭眼静待狂澜,却猝不及防被一道沉稳平缓的腔调震动耳膜,她听清了他的话,心中油生诧异。
他似乎并未生气,竟在平和回答她。
她聆听他起伏的心跳,宛如兔子侥幸偷到吃食,不肯罢休,再次试探:“江南有九州,是在哪一州?”
“不记得了。”他唯记得那里河流成带,山川成峰,与她的家,能共用同一片天地。
可后来的颠沛流离比幼时短暂的恬静更加刻骨铭心,令他早已忘却怡然之岁,被兵戈与杀戮填满身心。
“那你还留有亲人在世上吗?”
“我被随意丢在路边,没有亲人。”
兰芙心头恍窒,她试想过他的亲人与故土,或是名门望族,或是商贾世家,却没想到,他的过去,竟是这样一副空白破碎的画卷。
“然后呢?”她不甘看到这幅还未全然展开的图卷乍然停止翻动,极力想看清从未显露在她眼前之景。
祁明昀今夜怒气全无,反而多了许多耐心,“自然是想活命,身后是洪水饥荒,瘟疫暴动,只能一路北上,睡破庙,住荒野,爬到上京。”
兰芙很聪慧,五年前与他相处的日日夜夜,更甚桩桩件件小事,她都记忆犹新。
今听他这番言语,即刻便联想到五年前与他去成元寺烧香时他对神佛漠然置之的态度,“故而你才不信神佛?”
那时万念俱灰,饥肠辘辘,路过大庙定是拜了又拜,可终归还是得迎风顶日前行。
“嗯。”祁明昀沉答。
“那你到了上京之后呢?”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团绒毛。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相拥长谈,似乎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今夜,风摧尘寰,冷雨凄凄,他不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压迫她。在这间房中、这张床上,她也能短暂忘却身上的痛,当做这段羁绊深长的孽缘不复存在。
恍若回到许多年前,在某个雨夜,搂着心爱之人谈天说地。
但也仅限于今夜。
祁明昀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
那年逃荒,一位同样瘦小虚弱,灰头土脸的幼童与他同行,路遇一群游僧,分了他们一张饼。
他饿得头晕眼花,为了侵吞那张饼,他亲手将同伴推到河里,看着水浪逐渐淹没那孩童的口鼻,他无动于衷,埋头吃完了饼,河心也没了声息。
后来他到了墨玄司,认识了许多同龄之人,他在威逼之下,举刀亲手杀了他们,只为让自己苟延残喘地活着。
起初,连天的哭喊求饶声会扯得他微微动容,可当手上沾的血多了,便连心头最后一丝柔念也被封住了。
如今的南齐维他独尊,他无需掩盖什么,也不会在兰芙面前说自己是好人。
“到了上京之后,杀人好多人,我也记不清了。”
从一粒草芥爬上如今的万人之巅,都是从开始杀戮的那刻起便铺好了一条路。
“那你的姓,你的名,是从何而来?”
“旁人胡乱取的。”他蓦然一顿,“你觉得它好听,是吗?”
那年深秋,她坐在田埂上写他的名字,麦浪晃荡如碎金,她的声音宛若清风松泉,泠泠灌耳,他每次做关于她的梦,都少不了这道声音。
兰芙鼻尖酸涩,腔调又闷沉些许:“好听。”
她有时真想窥视他心中所想,当她以为他只剩冷血暴虐、心狠手辣时,偏偏又看到他完好封存她赠予她的经年旧物,诉说着她以为他早已忘却且不屑一顾的旧事。
他都留着,又都还记得。
可当她认为他心中尚且留有一丝心软与旧情时,他又对她无情施暴,肆意折磨,一点一点亲手打碎她封存紧锁的唯一一丝情愫。
他自私虚伪,从不顾她的感受。
他骗她,却又不一直骗下去,因为他高高在上,是以他从不许旁人挣脱他的意念牢笼。他觉得不用依靠哄骗,他也能轻松掌控她,让她甘愿留在他身旁,做他豢养的乖顺鸟雀。
她虽然卑微,但她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
可纵使他伤她遍体鳞伤,她如今对他也只有怕,没有恨。
这又何妨,她便让那一辈子只动一次的心永远停留在青山环绕的
村庄。
一段孽缘,爱且惧怕。
但她永远不会真正对他低头。
祁明昀早察觉她那不安分的心思又在乱窜,掐紧她腰间软肉:“在想什么?”
兰芙一阵缩摆,仍是答非所问:“在想明日可会雨停。”
伶牙俐齿,他可不信。
他冷淡的话音洒在她耳侧:“若是不说,你便去外头站到雨停。”
“在想明日可会天晴。”她搂紧他的腰身,发丝蹭上他的下颌,似乎是料定他今夜不会对她怎么样,有恃无恐地同他兜圈子。
祁明昀被她拥得浑身发热,一颗冷若冰霜的心也融化成水,浸在馨热气息中,一动也不想动。
只微动薄唇:“你说痛,是真的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