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仍沉浸在他暴戾的压迫下,心口喘不上一丝通畅的气息。铜盆里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周遭的无边黑暗觊觎到空隙,争先钻入眸间,吞噬与生俱来的最后一丝明芒。
她怔怔拔下发间那根摇摇欲坠的素淡木簪,湿发尽数淌下,指尖蓦然一松,木簪坠到地上,砸出厚沉浊音。
扔了水瓢,直接将发丝与脸庞一同浸入水中,温水顷刻融化肌肤上的寒意,她屏息闭眼,只觉得舒畅无比,以至于想忘了一切,就这样永远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开始泛起细密的水泡,一股沉闷的窒息感涌入她的口鼻,她无动于衷,仍未起身。甚至用手掌撑着铜盆边缘,将头往水中深抵,轻微的窒息感同他给予的折磨相比,竟也称得上舒适,最起码不冷,不痛。
“我想一辈子健康快乐,自由自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我送你的,必不叫旁人多言。”
“愚昧村妇,便是疼死了也改不了性子。”
“你当年为何要救我?!”
……
她处在极度浮胀与混沌之中,脑海中反复倒转重复这些只言片语,这些话,有些横隔经年,有些只在昨日,通通化为千万只利爪,抓住她的身躯往下坠。
她已分不清身在何处,眼前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耳畔是甜言蜜语还是冷漠无情。
口鼻呛进了水,肺腑刺痛肿胀,如无数根针扎向心头。
她只知道,若此刻多痛片刻,便永远都不会痛了。
她用手掌撑紧铜盆,将整副身躯上的力都倾注到手上,期盼压弯最后一丝活跃的生念。
盆底与湿滑的桌面摩擦,加之一道狠力倾轧,瞬间滑落一旁,溅出大片激扬水花,她手肘失力,骨腕重重磕碰在冷硬的桌沿,不由吃痛蹙眉,终于看清了身在何时何地。
她跌坐回凳上剧烈喘息,弯腰呛出一大口水,每呼吸一分,胸膛便宛如被利箭刺穿,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嗬嗬……”她裹着满身湿衣,匍匐在地,呻.吟沉哑虚弱,如病态幼兽奄奄一息。
她方才,是在做什么……
寒冬之夜,疾风骤雨,她裹紧单被,听雨入眠。
后来的半个月,祁明昀仍是没有缘由的责罚她,他不让墨时与她见面,渐渐地,母子二人聚少离多。
兰芙近来总是晃神,磨墨时掀翻了砚台,奉茶时打翻了茶水,他命她服侍时她发怔迟钝,无动于衷。
毫无疑问,这些都会引来他无情的训诫,可她不同从前,鞭笞与威胁摆在眼前,她会惧会怕,会装模作样顺着他来。如今他越折磨她,她的身心便越被抽走了鲜活,再难起缜密思虑。
祁明昀似乎也习惯了她这副装聋作哑之态,他对她责罚训诫,肆意索取,但她宛如一具木偶,不反抗不喊叫,任他摆弄。
今夜放她回去,明晚她又如约而至。
“手上的伤是怎么搞的?”床笫间,他扣紧她汗涔涔的手心,察觉到她满手腕布满淤青。
他这几日都不曾苛责她,手上怎会有伤。
兰芙偏着头,早已习惯身上那股狠劲,只是微微蹙眉,放任身躯随他颠簸。
“怎么搞的?”祁明昀轻柔地吻上她的唇,在她白颈与脸庞间细密攫取,腹/下却不减凶狠。
“门撞的。”兰芙盯着上方摇晃的帷帐,静如死水的眼波蓦然攒动,淡淡开口。
她记不清了,好像是她自己在锋石上磕的,又好像是她将手伸进门缝夹的。
情/欲褪去后,祁明昀替她擦洗,绾起她倾泻如瀑的乌黑发丝,又为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取了一抹药膏,抓过她的手腕轻轻揉动。
兰芙不曾抗拒,静坐在床前由他替她涂抹。
待一切都如他的意摆弄好后,她自觉穿鞋下榻,开门而出。
祁明昀今夜并无赶她走的心思,长臂拉过她的手,将纤瘦的腰肢揽入怀中,随即将人打横抱起,吹灭灯烛,步入床榻。
兔绒布帛紧贴着肌肤,兰芙全身都泛着暖意,再次沾上那方柔软的床榻,她只觉得从脊椎升起一丝舒适。
他又想做什么?
“今夜不赶你走了。”他将她放入里侧,那个她最常睡的位置,掀开被角覆在她胸前。
他温热清淡的鼻息打在兰芙面颊,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夜色阑珊,密云遮月,熄了灯烛的房内深暗翻涌,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轮廓,更遑论能洞悉他眼底的神色。
她睡在那间偏房已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间,与他行/房后,他都会赶她走,从不留她夜宿。
今夜留她是欲做什么?何时会将她扔出去?
她已然猜透他的心性,深知风和日丽背后必然有风雨大作,而一抹艳阳之后的风雨,则要更汹涌迅疾。
正想着,脸庞覆上一道灼热。
祁明昀总能在黑暗中锁定她的位置,甚至精确到眉眼、口鼻、唇齿,他用掌心碰上一团微凉光滑的软肉,轻柔地抚摸她的脸,指腹划过眼睑,触及一丝冰凉,是她的泪。
他覆上她的身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吻上她的眉眼,舔舐她眼尾咸涩的泪。
兰芙看来,他像在怜惜一只被冷落苛责许久的宠物,她不曾抗拒,也不曾回应,目光幽幽盯着一处,仿佛能透过黑暗看清帷帐。
他越吻,她的泪水越汹涌。
祁明昀猜她是因自己这样对她,她觉得委屈。
可他给过她机会,她不肯低半分头。
他以为,她每次在他面前装这副样子,不过是想他一次一次迁就她罢了,就算他再次被她的泪
水催得软下心肠,可心头那丝不甘也不允许他对她施以怜爱。
他过了十二年奴颜婢膝的日子,如今的他,无比讨厌被旁人拿捏的感觉。
甚至这个人,只是一个愚昧女子。
思极至此,长年持刀握剑磨出的粗粝指腹狠狠剐蹭她细嫩泛红的眼尾,似要用蛮横外力将她的泪堵回去。
“别哭。”他将头埋在她温热的脖颈,声色轻描淡写,并不俱厉,宛如耳语厮磨,“你觉得委屈是吗?可这都是你自找的。”
他仍在给她机会,若她下一瞬便紧紧搂住他的腰身,哪怕是在他怀中低声啜泣,他便不会这般待她。明日她仍能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坐在房中读书写字,再也不必顶着寒风冷雨,食不果腹,做着最低贱卑微的杂活。
只要她一个动作,一句话。
两道沉静有力的心跳缓缓交融,两捋发丝缠绕颈侧,他的手贴着她的肌肤细细抚摸,似在投入他的指引,教她如何做。
兰芙心死如灰,恍惚的思绪撑不起心力,去装模作样做他愿意看的动作。
她任由他宽大的手掌在她浑身游走,眼中无半分波澜,身躯无动于衷。
祁明昀动作一僵,一丝因希冀燃起的微弱焰火再次被她当空浇熄,连残余的烟尘都被她掐灭得无影无踪。
他在她腰侧的软肉上狠狠一掐。
兰芙发出轻微闷哼,终于眨动干涩胀痛的眼睛。
祁明昀堵上她的唇,反复啃咬,令她口中弥漫熟悉的腥气。
“自己解开。”他的手由她的脖颈一路向下,摸上了她整齐的盘扣。
兰芙即刻伸手,将盘扣一一解落,由他的唇齿与手掌往下深入,留下深红痕迹。
窗外雨停,祁明昀这次并未替她擦拭身子,由她一动不动躺在身侧,搂紧她的腰身入睡。
兰芙一夜无眠,盯着头顶的帷帐从一道漆黑轮廓变得清晰摇曳,天很快便亮了。
祁明昀起身时,兰芙察觉到动静,也蓦然睁开眼,发丝与衣衫保持昨夜的散乱,忍着身上的酸软与不适,起身下榻,拿过备好的衣裳为他穿戴,
祁明昀伸手,由她整理袖摆,望见她眼下一片鸦青,神思也缓滞虚浮,替她撩起耳畔的发丝别在耳后:“昨夜没睡?”
兰芙浅浅点头,这次轻车熟路便为他系好衣带。
她淡漠的点头比直接反抗的话语更令祁明昀不悦,她在一间破屋尚且都能睡得香甜,在他身边便如呆板的死鱼,没有一丝鲜活气。
他眼波骤暗,扯下方才他亲自替她挽起的发丝,迫使她整个人贴在他胸膛:“怎么,躺在我身旁便睡不着?”
头皮传来的剧痛撕扯着额角,兰芙急促喘了几声,垂首道:“我身上难受,睡不着。”
祁明昀只要一被暴躁裹挟心神,耳目便被怒火蒙蔽堵塞,好似看不见也听不见眼前的种种。譬如此刻,在他看来,她的柔弱与委屈,通通都是用来反抗他的借口。
既然疼,既然难受,为何不好好同他忏悔认错。
“难受什么,你骨头不是硬得很?”他并未给予怜惜之言,而是冷冷掷下无情的揶揄。
他的每一句话入耳,兰芙的脚步便虚晃一分,昏天黑地的混沌之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祁明昀锦衣华服迈出门槛,她一袭单薄破衣被赶了出来。
回住所的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从她身旁穿梭而过,却不与她说一句话,纷纷避开老远。
她回了寝房,因浓烟滚滚的黑炭会呛得她咳嗽不止,有时强忍着入睡,半夜也会被咳醒,是以她将炭盆端了出去,房中无炭火可点,破旧的纱窗放任寒风肆意涌入。
她不愿看到自己一副蓬头垢面之样,用冷水简单梳洗擦拭后,到外头一看,膳桶已被人抬走了。
今晨,没有她的膳食。
第072章 竹叶花
霜风折竹, 檐落残雨,满庭萧瑟清冷,唯有墙角一束腊梅开得红艳, 寒意愈浓, 姝色愈深。
兰芙灌了盏热茶下肚, 总算将满腹翻滚的灼痛压下去几分。
她本是没有胃疾的, 幼年时家中虽不富裕, 但爹娘从不会饿着她。譬如五岁那年闹灾荒,寒冬腊月更是难见粮食, 她都能垂着小腿捧起碗呼啦啦喝上两碗热粥。
爹娘走后, 她也能凭借自己的双手丰衣足食, 哪怕是最难捱的那颠沛流离的五年,她也不曾过食不果腹的日子。
可自从跟着他来到上京, 他折磨苛待她的这两个月,她生生拖出了胃疾,饥饿时,腹中常常如油煎火烧般痉挛难耐。
祁明昀发觉她面色苍白时,她不是未同他说过身上难受, 可就如同昨夜那般, 她每每蹙眉忍痛,都会换来他的冷漠揶揄, 置若罔闻。
她对他再也没有一丝希冀。
今冬雨水多,整日阴沉朦胧, 阴雨如同锐利的刀子吹刮着人的肌骨皮肉,她似乎从没见过如今冬这般寒冷的冬日。
这种日子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她一日比一日恍惚度日,甚至不知, 自己还能拖着这副病躯活多久。
一盏热茶化开隆冬的寒意,氤氲的热雾染覆上眼睫,冷得僵硬无神的眉眼终于微微眨动,眼底添上几分苦涩。
她被派去前院清扫落叶,那棵短短两月前还青葱浓郁,硕果累累的金桔树,如今果实零落,枝桠清冷。雨水将满树绿叶反复濯洗吹打,残叶纷纷垂落石阶,随细密雨脚浮动飘摇。
石阶积雨深沉,淹没平地,一脚踏上去,鞋袜已被浸湿,凉意从脚底钻骨般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