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如旧是在房中用的,是南瓜小米粥与烤红薯。
她目露讶然,这两样东西从前是绝不可能在桌上看见的,初来时,她还妄图侍靠他从前虚伪的旧影,与他说早膳想吃南瓜粥与烤红薯,却被他不由分说斥责。
后来,她便习惯往嘴里塞满她不爱吃的糕点与膳食,再也不敢与他提那些稀松平常却甚合她胃口的吃食。
“快吃,时辰不早了。”祁明昀敲了敲碗沿,拉回她神游的思绪。
兰芙不动声色,舀起一勺浓稠的小米粥入口。
米粥温热香甜,滑入腹中,满身舒暖。再掰了一半烤得外皮微微出糖的红薯,深咬一口,红薯绵密甜香,令她拾起了从前的记忆。
这些高门大户的富人不屑一顾之物,她吃着却如同山珍海味,眼眶被粥碗中升上的热气浸得红胀。
她不知,她还能否回家。
她吃了一个最大的红薯,又将一大碗粥喝得见底,才堪堪能填满心头汹涌的思念。
祁明昀一口都未用,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为何吃着这些东西,便如享珍馐。
他虽也有过一袭布衣,蒸藜炊黍之时,可那是在他最困顿无助时,不得已委身将就,到如今,他再也不曾尝过那等粗茶淡饭。
他并非觉得那些珍馐佳肴入口滋味有多好,相反往日与她在一间瓦舍下吃的那些糙食,也并非难以下咽。
二者虽滋味相似,但却有天壤之别,拥有前者便代表身处玉楼金阙,独揽无上权利,而沦落到后者,他便是东躲西藏的奴隶走狗。
权欲熏心,他高立青云之上,俯瞰众生。
而那段落魄时光,他绝不想再回去,也不愿再回想。
那些瓦肆矮墙,山野风物,全因为有她的身影装饰,才能每每在深夜入他的梦。
故而,他囚禁令那段回忆盘旋心间的罪魁祸首,让她与他同住高墙大院,共享锦衣玉食。
可总感觉,少了什么。
他不知如何做,只能加重缚她身,折她翼,困她心。
待碗勺碰撞,敲出清泠声响,兰芙咽下最后一口米粥,静静望着他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眸,示意吃完了。
祁明昀为陪她出府闲逛,今日破例未去上朝理政,等了半晌,见她终于接过婢女递上的锦帕擦拭嘴角,碗中已见了底,最大的一个红薯也入她腹中。
他率先起身,靛青袍角浮动,长身转而便移至门外。
兰芙提裙连忙跟随,才迈出门槛,便被冷风灌了满怀,直打哆嗦。
今日虽雪霁初晴,可雪后次日,冰棱消融,寒风也格外刺骨三分。
她今日穿了件桃红色菱纹对襟短袄,披风上的雪白绒毛聚拢在她颈间,簇拥着她红润的脸颊。
日光高照,昨日堆的雪人早已塌成一堆厚雪沫,看不清原貌,地上的积雪只剩浅薄一层,脚印踏上去,便融成一滩水渍。
马车早已套好多时,天不亮便在府外候着。
因昨夜一夜没消停,兰芙腿脚酸胀难耐,步子迈得浅弱,偏生衣裙又厚长沉重,脚下积雪湿滑,她着实不敢走太快,怕滑一跤跌了满身水。
祁明昀回首探望,见她掳起裙摆,一步一顿,走的吞悠缓慢,怕是乌龟都要比她快上三分。
他倚在门前等了几息,发觉她仍在院子中央挪移,当即折返,打横抱了她上车。
她被他抱着穿越半个前院,一众婢女小厮虽垂首静默,不敢抬头乱瞧,可毕竟是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她无力反抗,却也压不住心底的不自在,脸上麻热点点。
马车内宽敞洁净,温暖舒适,金珠车帘摇曳作响,里头不必说炭火手炉、糕点瓜果、香茶杯盏一应俱全,甚至大到摆了张软榻。
兰芙张目结舌,头一次见马车内竟也可以装点得这般奢华贵气,俨然同屋舍一般。
“见你喜欢吃这种糕点。”祁明昀与她挨身而坐,端起一只玉瓷盘到她身前,是她爱吃的梅花糕。
糕点温热新鲜,厨房一大早便备着,几个时辰间换了一盘又一盘上来。
兰芙虽是喜欢吃这糕点,可适才方用了一碗米粥,一个红薯,饶是再爱吃的点心也不抵腹中饱胀,食欲减退。
她自从犯了胃疾以来,每日都吃得很少,稍微多喝一口冷汤便会引来胃腹胀气,从而痉挛疼痛。
今晨算是这几个月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
“我吃不下。”她偏开视线,不掺杂任何情绪,仅仅只是腹中实在无处安放。
她嗓音清淡,加之移开了视线,祁明昀觉得她又是无缘无故同他摆脸子。她总是如此,与他在一处,乖顺之态愈发难见,若非干瞪着眼如死鱼一般,便是语气生冷,同他犯倔。
分明昨日才服的软,今日又耐不住性子里的犟硬。
每回见她神色疏冷,出言相拒,他就恨不得将她绑在一处,捋直她的心。
今日的第二簇火气堵在心底,不再似晨间那般轻轻揭过,他掐着她的下颌,将玉盘抵在她眼底,“是吃不下还是不想吃?”
他又是这样。
兰芙眸底顿覆一层黯淡,稍微松敞的心又跌回谷底。
万幸,她已不曾对他抱有半分希冀。
经过太多疾风骤雨的浇打吹袭,她吃够了教训,也长够了记性,不再对一个疯子软下心肠,不再傻乎乎地沉浸在他给予的虚假幻影中。
气氛冷凝僵滞,马车内倏然变得狭小拥堵,此刻,在这方逼仄的空间中,她别无他法,只能顺着他。
她接过那盘软热的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
强忍腹中难耐,如数咽下。
第077章 逃脱计
上京城八街九陌, 人语马嘶。
昨夜大雪堆积,掩盖路面,京畿衙门
的衙役正往雪地撒盐, 待积雪融化后逐一清扫水渍, 宽阔平坦的大道又现眼前。
兰芙饮了两杯热茶才压下腹中的胀痛不适, 察觉到马车行驶渐缓, 兀自撩开车帘, 冷风挟着溶溶日影尽数灌进,透过氤氲晨雾, 她窥见一派熙攘市井。
外头的天幕壮阔蔚蓝, 失了瓦舍的围砌, 冷风畅快地缠上她的衣角,她真的有许久, 不曾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致了。
这条街车马骈阗,处处重楼飞阁,男女老少擦肩接踵,带出一片鬓影衣香。今日西市举办今冬第一场市集,南来北往的商贩游子齐聚在此, 锣鼓喧闹响彻半座京城。
兰芙向来喜爱热闹, 往日镇上的灯会庙会,她定要早早地去凑热闹, 如今坐在马车上,只能竖耳聆听远处的笑语轻歌。
祁明昀知晓她爱闹腾的性子, 观她频频掀帘子往人流处探望,便也猜出她的念想。
西市的市集向来凌杂无序, 人群散乱,是那些布衣百姓消遣之所, 他本是欲带兰芙去东市的悦聆阁听折子戏的,记得那年他陪她在杜陵县镇上听过一回。
那年河灯会,岸旁搭了一架简陋草台,两身打了补丁的戏服,唱戏的两人学艺不精,一看便是奔着赏钱而来,唱的咿咿呀呀不知所云。
她却听得欢呼喝彩,掌声如鸣,甚至慷慨掏出几文钱抛入木箱中。事后他问她可曾听懂了在唱什么,她道,没听懂,只是觉得热闹好玩。
那时,他在她身后暗自皱眉,不知为何会有这般愚昧之人。
东市的悦聆阁奢华清贵,非寻常百姓能去的起,里头的戏班子乃是宫廷大宴御用,戏腔声动梁尘,堪称珠落玉盘。
她若是喜欢听折子戏,定会喜欢那里。
可看她的样子,她似乎更想去西市。
“今日西市开市集,想去?”他将车帘掀下,抵御往她身上吹洒的冷风。
锦帘隔挡光影,车内顿暗三分,她被日光照得柔软颤动的眼睫也蓦然顿滞,犹豫半晌,才试探地点点头。
动作毕,怕他会打她,身子微微靠向车壁。
祁明昀将她闪躲的动作尽收眼底,扯过她外敞的兜帽,将她带到身前,紧扣住她不安乱绞的手,“依你。”
兰芙被兜帽的前领勒得脖子胀痛,极力抑住那阵干呕,靠倒在他身旁。
她闻到他身上幽淡的冷香,只觉阵阵寒意涌入鼻中,浸透满心,他的气息霸道得侵人心神,予人无限冷冽之感。分明从前她也曾沉溺在他怀中,可如今,这丝气息已经陌生得很了。
马车在西市中最大的楼阁前停下,这座楼名为江畔亭,其中最出名的便是那几出脍炙人口的变文,虽不及悦聆阁那般名声在外,但在西市的各处戏楼中,算得上是独树一帜了。
祁明昀牵她下车时,楼内的变文已然在唱了,透过几道珠帘,可见里头高朋满座,宾客满盈。
兰芙听到帘后传来几道抑扬顿挫的洪亮之声,倒不像是在唱戏,高亢生动的语调与锣鼓应和,连虎狼的叫声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戏,眼前一亮,意趣盎然,不消祁明昀牵引,自己便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楼内锣鼓牙板响遏行云,座下人流沸腾鼓舞。
台上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青鬼正与一武夫扮相的汉子厮打缠斗,汉子眼看气力渐弱,却趁那青鬼得意之时,取出一只银圈,微呼一口气,银圈顿时火光乍现。
阴暗的幕布骤明,周遭扑起炽热火浪,众人身临其境,如沉浸在那橘红火焰中。
兰芙瞳孔震缩,为躲避逼真的火浪,下意识后退,却冷不防撞上祁明昀的胸膛。
祁明昀见她似是来了兴致,正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那出拙劣的把戏,便让人去二楼开了一间雅室,领着她上去。
二楼宽敞舒适,倒不用挤在那些人堆里,倚栏便能将台上的戏尽收眼底。兰芙跟随他在二楼坐下,双眼便未曾离开过台上,两颗眼珠睁圆,眨也不曾眨一下,四周的聒噪喝彩之声更能挑起她欢腾的心性。
那青鬼被火圈打得满地翻滚,眼看便要魂飞魄散,却见四周蓦然阴暗,全场静了几息。
兰芙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楼下众人也都识趣地闭上口舌,静得仿若无人。
祁明昀厌烦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忽明忽暗的灯火晃得他目眩,借着微弱烛光,见她白皙恬静的面容紧绷,眼珠咕噜转动,死死盯着幽暗之处。
她还是钟爱这些幼稚愚昧之物。
却听铜鼓一声大震,依稀有五六道白影牵着白绸从楼顶飘下,恰好飘至二楼时便火光大亮。
兰芙一抬眸,便与一神情狰狞的鬼面对视,她吓得弹跳起身,衣摆拂倒了桌旁一杯刚送上来的热牛乳,沸腾奶白的饮子尽数打在手背,剧烈灼烧感袭来,她抿唇痛呼,手背已烫红一片。
祁明昀牵起她被烫红的手,眼底滑过一丝揶揄:“胆子这般小,还敢盯着看。”
他的冷漠嘲讽令兰芙极为不悦,她不自在地抽回手,用另一只冰冷的掌心覆上镇痛,将将压下去跳动的烧灼感,又坐回了原位。
这出戏还没唱完,武夫一人对上五只鬼,招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眼花缭乱,欲罢不能。
祁明昀的目光在她红肿的手背上逡巡,随即拖开长椅起身,催促她该走了。兰芙不情愿,坐立不动,想再看完这出戏。
祁明昀先道了几句好话,可她一心扑在戏台上,几乎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的耐心耗尽,朝她投下一片阴翳,彻底冷了眸,沉下声:“你是自己走,还是我用旁的法子帮你走?”
兰芙别无他法,只能被他拉上车。
“手还疼不疼?”他问。
可她在生闷气,下颌抵在兜帽柔软的绒毛上,睫羽上下轻扫,不答他。
她这副爱答不理之态惹得祁明昀眉心微跳,他本该对她用些强硬手段来惩戒她又一次同自己撂脸,可他欲扬起的手竟被一道无形的力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