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月,他被她这副样子扰得心烦难耐,他知晓她性子倔强,不肯服一丝软,一次次的折磨羞辱便好似为她镀上一层层坚壳,更是令她窝缩其间,瞪着那清润的眸子与他对峙。
如今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同他讲几句话,他若让她吃了痛,她便又会被打回原形,变成那副哑巴样。
他收拢的拳心微张,揽过她的腰身,话音还充斥着未散的怒气,沉哑低敛,“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这出戏在上京都演烂了,今日再搬上台来演,无非是市集中来了许多外地人,唬一唬如她这般没见过市面,眼皮子短浅的乡巴佬罢了。
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因这一出戏又同他撂脸置气。
兰芙的确沉浸在喧嚣锣鼓的余韵中抽不出心神,反过头问他,“连火圈也锁不住那几只鬼吗?”
她本就坐在他怀中,这猝不及防的扭转,令二人鼻尖相触。
祁明昀被她的发丝撩过脖颈,低头含|住她微开的唇瓣,细细厮磨舔舐,吻得怀中人气息散乱。
他心底的躁郁也全消,耐心与她解释:“那只火圈连一只鬼都驯服不了,更遑论四五只,同归于尽算得上完满了。”
兰芙面颊红热,抿了抿肿胀的唇瓣,仍是遗憾未亲眼看到那出戏演完。
日影高照,明芒透过锦帘,照得车内光影斑驳,浮动的树影打在她眼皮上,晃得她不适眨眸,清凌眸底泛起潋滟波光。
马车在归安堂前停下,祁明昀牵她进去上药,她手背果然烫起一圈细密的水泡,被冰凉药膏一压,灼痛感顿消。
归安堂对面是一座石桥,石桥两头身影浮动,人潮蜂拥而至。今日出来的晚,去江畔亭听变文时便已过晌午,出来时则是午后,又驶了一段路去归安堂,日光浅移,夕阳西下,湖面金光粼粼。
时辰不早了,祁明昀原本欲带她去澄意楼用膳,听闻澄意楼的厨子做得一手鲜香正宗的永州菜,她若思乡心切,定会喜欢吃。
可她才出了归安堂的门,便被远处熙攘的人流勾去目光,双脚如同黏在地上,轻轻推搡不能使她挪动半步。
“那边是在做什么?”兰芙遥遥一指,只见桥上比肩叠迹,张袂成
阴,桥中央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她瞧不清一丝动静。
“投壶。”祁明昀淡淡答。
上京每年市集,桥中央便会举办投壶赛,几乎连年不变。
“可以去吗?”兰芙定眸望向他。
她知道投壶,从前安州的灯会上也有过投壶赛,她十发连中,赢得了作为彩头的小花篮。
“你会吗?”祁明昀反问,语气不乏轻蔑。
他竟不知她何时学会了投壶,无论何事她都想去凑热闹,听不懂的折子戏看的痴神入迷,连投壶也跃跃欲试。
“不会就不能去了吗?听不懂就不配看了吗?”
兰芙并非是因他的轻视而愠怒,她深知他的秉性,他不是觉得这些东西无趣才兴致淡淡,他就是看不起这些市井之物。
他觉得这些东西愚昧幼稚,可光耀夺目的玉楼金阙只是一隅之角,无数间瓦舍矮墙相连才能筑成这天地。故而,世间还是平凡之人多,无事身轻的寻常百姓,听一出戏,赢一次投壶,便足以开心一整日。
哪怕到如今,她坐过宝马香车,享过锦衣玉食,可她还是觉得,人之一生,抛却浮名浮利,仍是开心最重要。
可他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
她厌极了这样的他。
祁明昀最终还是由了她,陪她挤进乱糟的人流中。
第一缕夜色降临,石桥上挂满绚丽灯烛,湖心倒映五光十色的彩影,潋滟生波。
兰芙拨开眼前翻飞的衣袂,见已有几位男子耗尽十箭,铜壶中却空空如也,垂头丧气铩羽而归。
有人摇头不甘,还欲再来,留着短须的老板上前道:“二位公子是外地人罢?我们这儿每年的规矩,每人只有十箭,若十箭皆投入壶中,便可赢得今年投壶赛的彩头。”
紧接着,老板捧出今年的彩头,是一盏玉兔模样的琉璃花灯,灯身玲珑小巧,做工却极为繁琐,以细碎亮石点缀成白兔的头,灯底的流苏明亮熠熠,异常精致。
“大伙瞧,今年的彩头便是这盏玉兔花灯,这是我娘子亲手做的,谁能接连投中十箭便能拿走这盏花灯。”
玉兔花灯映入兰芙眼底,她心头微窒,那些陈年旧忆又如洪流般拍打回她心头。眼前的灯,与那年他送她的那盏极为相似,可当年那盏灯是被她亲手打碎的,再也拼不起来了。
她垂首不语,眼底划过一片黯淡。
祁明昀早已回忆不起当年他随手送她的那盏灯是何模样了,他只记得那盏灯支离破碎的样子,她一走了之,却不忘打碎那盏灯,断了与他的旧怨。
二人此刻便宛如赤裸裸地袒露在彼此眼前,视线交织,却又沉默无言。
耳畔再起喧哗人声,低叹一阵接一阵,不少人为场上的姑娘遗憾拍手,垂头丧气。
原是这位姑娘连中九发,只需再投中一支箭便可赢下彩头,可最后一箭却投偏了,与铜壶口擦边而过。
这位姑娘年纪不大,看样子是极为喜爱那盏玉兔花灯,眼看机会用尽,她落寞至极,气馁跺脚。
趁着无人上场,兰芙提起裙裾,挤入场上,高高举起手:“我来试试。”
今年这彩头多得在场的姑娘家喜爱,方才已有几位姑娘败兴而归,老板看出兰芙的殷切之心,逐一拾起十支箭,送到她手中,“姑娘请。”
兰芙距上次在安州的灯会上玩投壶已是三年前了,年岁隔得久,她也不知如今技艺可曾生疏,握紧一支箭,撩开额角的发丝,聚目凝神。
祁明昀伫立一旁静静看着,她偏生要去凑这个热闹,他已做好了等着看她满面失落向他走来的准备了。
只闻一声清脆碰撞,身前爆发出一阵短喝。
他再次定睛一看,箭稳稳落于壶口之中,竟是被她投中了。
他将视线凝到她身上,微冷寒风拂过她的衣角,被她伸手压下。黄昏暮色四合,河岸灯影交错,流光溢彩,犹如星河倒泄,她站在明亮灯火下,半张脸镀上一层橘红,眼底的火热明芒几乎迸乍而出。
又是一声稳当脆响,铜壶中插上两只箭。
在一派欢呼助威声中,三支、四支、五支……
最后一箭入壶时,桥心桥畔掌声如雷,轰鸣不断,兰芙嘴角微扬,眉眼如天幕弯月,盛满清澈冷晖。
老板满脸笑颜上前,没想到这位姑娘竟投得一手好壶,将玉兔花灯捧到她跟前:“姑娘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今年的彩头,便归姑娘了。”
兰芙接过通身微凉的玉兔花灯,脸庞漾着绚光,只略略看了一眼,别开视线,扯了扯方才离彩头失之交臂的姑娘的衣角,笑涡浅浅:“送给你。”
那姑娘也长了一双极美的杏眸,此时欣喜若狂,笑漪清浅,挽过兰芙的手亲昵道谢。
投壶赛结束,随着一声鼓响,人流一哄而散,不知谁高唤一声柳月亭有灯谜会,桥心的东西南北四条长廊顷刻人迹蜿蜒如墨,摩肩接踵。
兰芙抬眸观望,嘲哳人声交缠心间,周遭一团乱麻,可越乱,似乎越好。
她静垂的睫羽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指尖紧缩,忽觉,今夜是个好时机。
祁明昀隔着她的衣襟,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缝中都溢出软肉。
“为何不要那盏灯?”他威冷的声色铺洒在她头顶。
她赢了那盏玉兔花灯,却只潦草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转手赠人,是因为想起了从前他赠她的那盏兔儿灯吗?
她已然砸了那盏灯,如今又不要这盏灯,她果真,就有这般厌他?连一丝能令她想起他的影子的事物,她通通都要付之一炬,弃如敝履。
兰芙被他拽得手腕生痛,指尖与掌心传来一片胀麻。
她没这个心思同他扯这些陈年旧事,默默观望四周道路与人流,兀自盘算起心中的计策,为彻底打消他莫名其妙的怒意,随口提了一句:“我只是觉得方才那盏灯不好看,不如当年你送我的那盏,恰巧有人喜欢,便赠予她了。”
祁明昀听到这番话,几近涌出的愠色才缓缓退却,这才察觉抓起的是她那只被烫伤的手,手骨一松,放她自如。
“我们能去柳月亭看灯谜会吗?”待他面色清淡缓和,兰芙扯了扯他的袍角。
方才桥心那些人皆往柳月亭而去,那处此刻定是游人如织,她要寻的便是人多之处。
祁明昀望着她那只扯紧他衣摆的手,欣然答应:“好。”
柳月亭便在桥心以南,亭中灯火通明,红绸翻浪,光亮更甚月色三分。
从府上出来兰芙便一直在观望,祁明昀今日不曾带那些暗卫跟随,若非他途中紧紧牵住她的手,与她形影不离,她这一日,本是能寻到许多时机逃走的。
她步履沉重,虽面色表露出极大意兴,心中却如压了块巨石,望着腕上搭着的宽大手掌,眸中暗了一圈。
柳月亭常年举办灯谜会,与投壶规则相似,连猜中十个灯谜者,便可赢得本次的彩头。
兰芙心不在此,甚至一眼未瞥老板手中的彩头。
前面已有五人败下阵来,满面憾色。
兰芙拉着祁明昀上前,指着今日的彩头,一盏五瓣的海棠花灯,“猜灯谜我不会,你能帮我拿下那盏灯吗?”
祁明昀覆上她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手,心中一万个乐意,竟破天荒上台,参与这种往常他看都不屑看一眼的庸俗风物。
灯谜这种把戏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连答上十个,老板双手将海棠花灯奉上。
他瞧了一眼,便将花灯递给她,“给你,拿好了。”
兰芙捧着花灯,神色表露得异常喜爱,将五瓣莹润光滑的白玉花瓣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灯谜会散去,可柳心亭两侧因摆了祈福放灯的摊贩,人迹仍在,她拎着那盏灯随意找了一处石凳坐下,揉了揉双膝,面色恹倦:“我想歇息片刻。”
“若是累了便回府罢。”
祁明昀并未随她坐下,而是立在她身旁催促。湖畔的夜风凛冽呼啸,饶是厚衣也抵御不住严寒侵蚀,他望着她
沉颓的面色,怕她这副身子经不住冷。
“那你下回还能带我出府玩吗?”她似是极为不舍,视线仍在碧波荡漾的湖心流转。
她眉眼舒柔,温顺听话,他愿由她的性子,顺着她几步也无妨。
“莫要惹得我乱心,日后自是可商量。”
兰芙讷讷点头,朝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遥遥一指,“想吃一根糖葫芦就跟你回去。”
摊贩不远,几步之遥,她却道走不动,指使他去买。
祁明昀就当她是耍性子,答应去替她买一根。
他的身影很快被各异衣袂淹没,几道乱影将他掩盖。
柳月亭背后是一径崎岖石阶,顺着石阶下去便是一条横穿过湖的石子小道,小道虽狭隘,但因通往湖心,此刻许多百姓穿梭在这条道上赏景游湖。
她自认,这如长龙般蜿蜒盘旋的人流中,容她一粒尘埃般的微影,绰绰有余。
祁明昀转身后,她扶着木栏直接跳到石阶上,石阶昏暗潮湿,她脚下一崴,却不敢懈怠,顺着石阶大步跨下。
跑入湖心小道,身躯被人群淹没,她与旁人挨身擦肩,为不引起惊慌与注意,她不敢跑,只能拢紧兜风的外袄,一路疾行,
她不知穿过这条道将通向何处,可看起来是离他越来越远。
只要远,这便够了,拉出一段距离,足以让她彻底跑出他的视线。
激荡与恐惧如朵朵浪花在心头炸开,四肢百骸的血液沸腾跳动,灌入口中的冷风将嗓子抽的刺痛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