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时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 似乎有些困怠。
兰芙替他收了纸笔, 忆起了那日姜憬临走时的话, 不知她何时还会来, 便以带着墨时去后院闲逛为由, 去后院等她。
雨后的雾气格外寒冷,白茫浮漾在半空旧旧不散, 她的脸冻得绯红。
她在前头走着, 成群的婢女怕惊扰到她, 远远在后头跟着。
她实在是烦极了这些人,在廊亭打了好几个弯也没能甩掉她们, 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上回与姜憬她们见上一面已是极其难得,还多亏了墨时机灵,可也保不齐回回都能如此侥幸。
若真是让那些人察觉到什么,禀报给祁明昀,她光是一想, 骨缝都寒凉生痛, 不仅如此,还会连累到旁人。
等这次寻时机见到姜憬, 她定要同她说,让她们离开京城, 莫要再来找她。
她去后院的亭子里坐了整个晌午,也不见后院的偏门有动静, 猜姜憬今日应是不会来了。
那日时机紧迫,她来不及问她们是寻到什么路子进来的, 但无论什么路子,进这座防卫森严的府邸等闲不是件易事。
她不知具体时日,决定日后无雨的日子,日日都来此等候。
正午时分,浓密的厚云被吹开一角,露出一线天光,薄雾散尽,树梢上的雨露纷扬垂落,如同又下了一场淅沥的雨。
兰芙抬眸望向天际,脸庞覆上一层明亮,祁明昀晨间临走时说会回来陪她用午膳。日光当庭照,眼看着他约莫也快回来了,为免他起疑心,她提前起身回了前院。
她在亭子里坐了几个时辰,身后的人便也在远处站了几个时辰,眼下她一动身,那些人也移转步履,跟在她身后。
她眉头紧锁,只盼着能想出个法子来。
他究竟为何能一改从前痴癫的心性,低三下四守在她身旁这么多日,难道真的就是因为她的病吗?
那她便要看看,他还能做到哪一步。
她让墨时先回了自己院中,待他乖乖离开后,屏退众人,合上房门,将房中又砸得七零八碎。
菡儿知道她还病着,又得了主子的吩咐,夫人要砸何物便让她砸,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扰她,是以即便房中的摔砸之声震耳叩心,她们也不敢进去过问一句。
房内温暖四溢,兰芙砸得累了,脱了外袄,褪下发钗,靠坐在那架屏风后微微喘息。
一只锋利的琉璃碎片正巧溅落脚边,刺目莹润的光泽摄入她眸中,她涣散失焦的瞳孔渐渐凝聚成一点,缓缓拨动指尖,触上那只冰凉的琉璃碎片,收在掌心捏紧。
这般大好的时机,但她如今不想死了。
她也不知那回怎敢在自己手腕上划一道深长的口子。
眼下想起来,瓷片划开皮肉,又冷又疼。
她不想死在这,即便要死,也该是逃离了他,过完这短暂一生后寿终正寝才是。
她不敢将那片锋利之物拢得太紧,以至于又割破伤痕累累的掌心,她狠下心,清淡柔软的视线聚成一道利芒,捏紧琉璃片,在小臂上划了一道浅痕。
利刃割过,白皙皮肉崩开一条口子,鲜血从粉白的肉|缝中涌出。
她微蹙眉心,这次未用多大力道,比起往日刻骨铭心的伤痛,这丝痛实在不算什么,但那一划,足以使伤口流血,染湿袖口。
她就这般瘫坐在窗边,隔着一树稀疏残枝,极目眺望空旷的府门。
午时,祁明昀果真又回府了。
兰芙远远望见他下了马车,穿过垂花门,他身穿一袭月白鹤纹圆领广袖长袍,身形挺直,神采奕奕,步履轻盈迅疾,微开的袍角随风轻荡。
她不免讶异,她故意折腾得他几夜未眠,他又几乎是早出晚归,竟还能这般精气旺足。
她淡淡别开目光,用裙摆按紧还在渗血的手臂,清浅的血腥气在温室内飘荡,流得多了,便越发浓重刺鼻。
房外候着的婢女年纪小,没亲眼见过几次血色,自是嗅不出这丝淡淡的腥气。可对从尸山血海中爬行十二年的祁明昀来说,他方走至窗前,便眉头一皱,察觉到空气中扑来的血腥。
下襟月白长衫摆动,房门便被他重重踢开,迎面入目的是满地残碎狼藉,他心口突突直跳,几乎是奔向那扇屏风后。
兰芙果然又靠坐在那方逼仄的角落,袄衫与发钗散落满地,脚尖勾着一只脱落的鞋,宽长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手臂,一道殷红的血口刺得他眼瞳震缩。
他真是怕极了她又做那种事,他怕见到那么多血从她身上流出。是以他宁可每日往返奔波也要回两趟府上,就是怕她在病中神思恍惚,做出傻事。
可他如何也防不住,看她这个样子,他喉头发胀,脚步沉如灌铅,眸色也暗得发寒。
“阿芙。”他声音哑得略微发颤,蹲在她身前,抬起她失了衣衫遮蔽,早已冰冷冻僵的手臂,黏腻的血染上他掌心。
兰芙始终不语,只是静静垂着眼。
房中又被收拾整洁,她的手臂上又裹了一道厚重的纱布。
她这只手已是遍布伤痕,掌心留有被火烧得皱起的疤,腕骨上映着一道还未结痂的深重红痕,如今手臂上又添新伤。
可她早已不觉得疼了。
祁明昀将裹着药酒的纱布一道道缠上她细嫩的手臂,而后拥她入怀,贴在她耳畔,话音低哑痴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身上清冽且带着威慑的冷香将兰芙的心裹冷了几分,她想起了被迫与这道浓烈霸道的气息交缠时,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沉重痕迹。
数声属于他的阴冷之言钻回她脑海,她心神一晃,肩颈震缩,一把推开他。
祁明昀怀中一冷,她的眉眼被几缕溜下的发丝遮挡,他再难看清。
她不愿,他若逼迫她,也只会换来她癫狂的反抗与叫喊,她的病便永远也好不了。
这是他头一次,遭到她的拒绝后,默默抽回手。从前那股呼之欲出的火气被一方软石彻底击碎,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阿芙,你别这样好吗?”他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露出不带半分佯装的恳求之态。
他那向来高傲挺直的身段,初次伏在她面前。
只因他是真的怕,他怕他哪日回来,她便躺在那处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兰芙低垂的眼眸水光潋滟,她心头忽窒,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纵使是真心又如何,五年前她就因轻信他的真心,到头来受尽折磨苦难,未得一日顺遂。
如今他又摆出这副样子给她看,是吃定了她愚昧无知,随意几句话便能将她攥在手心搓圆捏扁,将她身上的疤痕尽数抚褪吗?
他的任何话,在她心中,比草芥还轻贱几分。
她早已不想听他
这些话,若说在安州的那五年,她总傻傻地忘不了他的身影,那么受他软禁与折磨的这些日子,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鲜活与希冀。
她怎会喜欢上他。
她每日最盼望的便是他出府之时,她不想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迁就他的虚情假意,迎接那不知哪一刻便会来临的疾风骤雨。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他既对她无爱意,为何不肯放过她,他若是恨她,分明微抬手指便可以杀了她,为何又要这样对她。
她真的累了,那年的相遇,或许本就是上天注定的孽缘,上天要让她与他纠缠,不死不休。
“别让她们跟着我,我不喜欢。”她用最淡漠之言击退朝她围裹而来的暖意。
自从她病了以来,便从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旁人稍微过界一步便会引来她剧烈的反抗,祁明昀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今日自虐之举是那些人跟她太近,让她心中不适。
她那般细弱的手臂缠上纱布,宛如随意一折便能折断的颓柔枝桠,之上伤痕遍布,道道清晰狰狞。
他喉头一涩,任何拒绝之言都说不出来,满口答应:“好,我不让任何人跟着你。”
左右她出不了府,只能在这府上走动,他愿意每日亲自去各处寻她。
他拉起她的手臂,欲透过那几缕发丝看清她的眉眼,满是讨好:“阿芙,这处府上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待我处理完这几日的事务,我便带你出府游玩,你莫要再伤自己,也莫要……离开我。”
他如今只求她安然无恙,只要她平安在他身旁,她想怎么样都行。
他离不开她,不能没有她。
兰芙沉寂已久的心泛起一起波澜。
她苦涩讥讽,他嘴里,原来是能说出这种话的。
他从前只会对她发脾气,宽厚的掌心一次次落在她身上,她退缩在墙角,戒尺棍棒便轮番朝她倾轧,他让她站在门外,不知彻夜淋了多少风雨。
熊熊大火将她烧的奄奄一息,院中那一缸冷水,他就那样把她的头往底下按,意图活生生溺死她,他总说最伤人的话羞辱她,让她奴颜婢膝,食不果腹……
那些日子,他看她便如同在看一只供人玩乐且毫无廉耻的卑贱猫狗。
她如今回想起那一幕幕,身上便不住地发冷,结痂的伤口被一只手无情剥开,漏出血淋淋的肉。
“我好疼。”她抽回手,眼底蕴开一片水泽。
她可能到死都忘不了他那张总挂着阴戾的脸,与映刻在她身上的每一丝痛。
她右手的伤疤,添上了,便如何也消不了。
水火太无情了,早将她千疮百孔的心剥成碎屑。
祁明昀松开她的手,发觉她坐得离他很远。
他再不能用甜言蜜语哄她过来,也不能靠暴虐施压逼迫她过来,他一只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会说会笑的兰芙,他再也见不到了。
那段时日,永远也回不去了。
摆好了膳,桌上有一道翡翠虾球,她曾给他夹过这道菜,他也想给她夹一次。檀木圆桌宽敞,那道菜放在对面,他挽袖起身,身躯微微俯在桌沿,筷子才堪堪够到。
他夹起一只白嫩的虾仁放入她干净的碗中。
兰芙换了一只碗,草草喝了半碗菌汤,便下了桌。
他给她夹的虾仁,她眼皮未掀,纹丝未动。
他仍将她从前在他的压迫下生出的举止看作是她的真心实意,可见,他觉得他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根本不足挂齿。
是因为她如今生着病,他怕她死了,才决定对她好一些,而并非他意识到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
譬如,她本就不爱吃这道菜,他却一直误以为她爱吃。
第089章 他的错
今日她又闹了这么一出, 祁明昀忧心难消,将公务移到了府上,午后便未去宫中。
他坐在屏风后批奏折, 兰芙便在午睡, 起初她拱着被子翻来覆去, 他每低头看几行字便要抬眸望一眼她。
捱了将近一个时辰, 被衾终于不再翻动, 他放下奏折走到床边,她阖着眼皮, 柔软的碎发贴在额前, 双手搭在胸前, 终于入眠。
睡梦中的她眉头舒缓,因一半脸庞裹在被窝里, 面色泛起红润,这是这几日来,他见她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他以为她是因病才难以入眠,殊不知,她已有几个月都没睡过好觉, 常常听着淅沥雨声, 睁眼到天明。
不忍惊动她,他走回案前, 兀自翻阅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