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一场大雨忽至,房中炭火温暖, 清雅整洁,静的能听到纸张翻页时的哗啦清响。
不出半个时辰, 兰芙又被噩梦惊醒,她乍然坐起, 将被褥软枕通通踢下床,靠在床角尖叫退缩。
她梦到了他阴沉诡厉的脸朝她寸寸压下,他手中的冰冷戒尺泛着寒光,欲往她身上落。
“啊!”
祁明眉心一凛,即刻抛下书卷,肩膀撞得那架屏风歪斜,疾步走向床前。
兰芙屈膝捂耳,眸光混浊涣散,发出凄厉尖叫。
“阿芙,阿芙……”他坐在床沿,企图一遍遍唤回她的神思,甫一接近,便引来她更为激动的喊叫,她手臂上的伤口裂开,纱布隐隐透出一点绯红。
兰芙此时心神紊乱,认不清眼前是何人,仅觉得床前的身影与梦中那道阴影无限重合。她的泪珠纷纷垂落在唇角,口中如发了疯般痴念:“我错了,别打我,别过来……”
祁明昀指尖蜷曲,心中狠一刺痛,浑身如被抽了力道,酸涩难耐。
他知道她定是做了噩梦,也猜到她梦见了什么。
诸如此类的求饶之言,在他责罚她时,她实在受不了,便会极力往角落缩,恳求他不要,说她错了,再也不敢了。
可那时的他着了魔般被一道凶狠的意念控制,根本不顾她的求饶。仿佛看不见她颤抖的身躯,听不见她微弱无助的言语,伸手将她拖出,压在身下,不论手中握着何物,都会朝她身上挥落。
“不敢、不敢、好疼……”她哭得话音沙哑,偏头干呕。
她每喘息着从牙缝溢出一个字,便犹如千万根牛毛细针扎在祁明昀心头。
满腹悔意化为奔涌潮水,将他那身不能摧折的傲骨冲刷得歪斜残碎。
他怎能将会说会笑,能蹦会跳的一个人,亲手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他那张淡薄的唇抿成一条缝,不住地张开又阖上,一阵搜肠刮肚,最终也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他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拥入怀中,隔着两层厚衣都犹能感受到她瘦削的肋骨。
他想她好起来,他会好好待她。
兰芙被他的臂膀牢牢圈住,他身上生冷清冽的气息瞬时紧紧依附在她身侧。铺天盖地的恐惧绞得她呼吸顿窒,她激烈反抗,意图逃离他的束缚。
祁明昀魔怔般将她越搂越紧,不肯放手。
他将下颌抵在她头顶,一遍遍唤她的名字,告诉她那是梦,说他错了,以后绝不会那样待她。
兰芙无力挣扎,露出一口白牙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唇齿间溢满腥甜的血。
祁明昀并未皱一丝眉头,放任她咬。
兰芙将他的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高亢的喊叫声破开门窗,传至满院。
尖叫持续了几刻钟,她终于喊得累了,满身是汗,垂头耷脑趴在他怀中,背脊随着啜泣偶尔细微颤动。
呼吸渐渐平复,方才噩梦中的画面如明镜碎裂,陡然分崩离析,眼前那一片恍惚之景也逐渐合为一道清醒之影。
她知道祁明昀在抱她,可她不愿他靠近。
她空洞的眼眸再覆一层灰暗,皱巴惨白的唇轻微扯动,虚无的热意洒在他胸膛:“
你走开。”
祁明昀感受到她不再剧烈动弹,便这般抱了她半晌,待寂静的房中终于再次响起她疏淡清冷的话语,他听出,她已然清醒了。
“阿芙。”他再次试探着唤她。
兰芙以冰冷之言驳开他轻柔的话音,“你出去。”
祁明昀心肠扯痛,她已不喜欢他这般抱她了。
他怕激得她病情加重,终是缓缓松开手,离开床榻。
兰芙果断抽走手臂,将脸埋在膝头,不再看他一眼。
天色微暗,疾雨暂歇,白雾朦胧,一树腊梅开的艳丽似火。
一桌膳食,她一口也未动,依然坐在凌乱的床榻上,不肯穿鞋下榻。
祁明昀几番端着碗喂到她嘴边,她坐定不动,不肯抬头,口中沉喃让他出去。
他无可奈何,只能将药碗给菡儿,唯有菡儿进来喂药,她才拨动迷离灰暗的双眸,张开嘴一口口吞下苦涩的药汁。
每日的三回汤药她都会喝,她想早日好起来,便能早日离开他。
可经彻夜噩梦侵扰,她本就恍惚难安的神思愈发混乱,如今清醒时已不肯让他接近半步。
一桌饭菜热气散尽,凝结了一层油渍,三更天,她仍是一袭单衣坐在原处。
祁明昀守在房门前,不敢迈入门槛半步,以免惹得她激动尖叫,也不敢轻易离去,怕她又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只能透过窗纱,一遍遍探望她的身影。
清晖渐被沉云笼罩,寒风呼啸袭枝,紧接着便裹来点点雪粒,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将临。
他寸步不离,倚在窗前,不敢让她的身影离开眼眶半分,只见房中烛火燃到四更天,她仍如一具雕石般静坐。
雪如鹅毛飞絮从灰暗空中坠下,打在廊亭中,洒了祁明昀满身。他衣袍经雪水浸透,湿漉不堪,眼睫沾上白茫雪沫,轻动眼帘,颗粒便落在他鼻梁上。
不出一个时辰,院中积雪数尺,翻涌寒意欲折败世间每一丝鲜活。
他终于觉得有些冷,眼前白茫如掠影,洒落他满身。
从前,无论是狂风大作亦或是雨雪纷飞,她一旦惹得他不悦,他便会逐她出去站着。她瘦弱的身躯上只覆着一件残破的旧衣,在门外熬过一夜又一夜。
定是比他此刻更冷。
五更天,天蒙蒙亮,雪还未停,整座府邸寂静无声,院中景致皆笼罩在厚重清白之中。
一排灯烛已燃尽,唯剩满桌残蜡,兰芙就那样坐了一夜,一夜都未阖一丝眼。她揉了揉涩痛的眼,宛如尖针扎入眼底,很疼,疼得眼尾溢出湿凉的泪花。
祁明昀推门进来,浑身湿透。
他不敢再向前走,惹得她反抗。只站定在饭桌前,默默望着她微屈的脊背与蓬乱的后脑。
兰芙听到开门声,紧接着便是那阵熟悉的步履声,她神思警惕,握拳竖耳。待那阵脚步声并无逼近之意,才松懈紧绷的心神,默许他的进入。
祁明昀也几夜未眠,白日又事务压身,神色愈发颓唐,眼底挂上一层浓重的鸦青。
她坐了一整夜,他便守了一整夜。
可他甘愿,只要她能好起来,还会对着他哭笑,他都情愿。
因她昨日几乎闹了一日,他忧虑她的病情,天方才亮,他便令人去唤来太医替她号脉。
兰芙这回并未讳疾忌医,一只伤痕累累的素手从帷帐内伸出来,饶是太医看了,都不免摇头暗叹。
他替这位娘子诊病已不下数十次,每逢他来,她身上便是道道狰狞新伤,或是昏迷在榻上,或是呆滞静坐在窗前。
每来一回,她眉眼间的神采便黯淡一分,如今,已宛如一滩死水,深沉得可怕。
她的心病这般重,也怪不得接连服药,竟还愈演愈烈,愈发严重。
一个弱女子,身上又怎能受得住这般多的伤痕。
复诊完,他跟着祁明昀出了房门。
“她的病如何,分明每日都在服药,为何昨日举止又突然过激?”
他一日日看着她喝药,一日日盼着她好,可她的病却愈发加重。恐惧化为一块巨石,深深压在他心头,他初次这般手足无措,裹足不前。
太医匆忙一拜,露出三分讶异。
他初次见王爷眼底有这般忧惧之色,以往他来替这位贵诊病后,王爷虽也会过问病情,但脸上多是那副阴冷淡漠之色。
若非今日一见,他竟不知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也会面露焦灼与忧疾。
“回王爷,贵人的病属心病,是因将忧惧悲痛长年累月积郁在心底,从而积成此疾。一旦发作,便难以抑制,也因是心病,是以再精贵难得的药材也只能为辅,不能为主,贵人需得静养,待她渐渐忘却心中伤痛,才许能真正痊愈。”
心中伤痛、心中伤痛……
这几个字反复盘旋回转在祁明昀脑海,他竟未察觉太医是何时走的。
一抬眸,上下一白,苍茫风雪中唯有他一人之影。
她心中的伤痛,皆是他亲手添上的。
事到如今,都是他错了。
往日那一声声清脆的鞭笞卷起飓风狂浪齐齐拍回他自己身上,悔与惧这两种从前他从未感受且不屑一顾之物如今填满他四肢百骸。
他被抽剥得浑身僵冷无力,脚步略微有些踉跄。
再次推开门,兰芙静坐于帐内,身影如极力寻求庇护的蜗牛,蜷缩在床角。
他伸手拨开轻纱帷帐,平日凛冽阴鸷的目光尽软,磨开锐利棱角,恳求之色洋溢而出。
他像只无处可去,最终只能朝她乞怜的猫狗:“阿芙,城郊的秋山别苑依山傍水,景致迤逦,我们不住在府上了,我带你去那里养病可好?”
第090章 她的狗
兰芙听到这话, 蓦然一怔,抬起湿漉的眸,施舍了他一眼。
她没想到, 竟是他先提出此言。
她一言不发, 不曾应他, 也未曾拒绝。
祁明昀知她的病每况愈下, 日日养在这府上, 她见到一枝一叶,一桌一凳都会忆起不愿回首的往事。
他知道, 若想要她的病快些好, 得让她忘了那些往日旧事。
包括他, 她若不愿,他也不会再强迫接近她。
去秋山别苑养病, 对她的身子来说,再好不过。
他一声令下,城郊秋山别苑便在紧锣密鼓修缮,这处别苑原本是先帝携宫中妃嫔与皇子夏日避暑的去处。此处依山而居,临水而建, 因是皇家园林, 院落僻静雅致,气派清贵。
因荒废了五年之久, 若要再住人,需得临时整理修缮, 况且兰芙素来不喜华贵奢靡,他欲令人拆卸院中繁琐奢贵的旧物, 只消添些寻常摆设,布置成一处清净素雅之所便可。
祁明昀与她商议移去秋山别苑养病后, 兰芙总算肯用早膳,吃了半个糖包,几颗馄饨,乖乖喝了一碗药,由着他替她绾了发,便坐在熏笼旁看起了书。
他将往日强迫她背诵默写的那些厚重古籍通通扔了,不留一本。另寻了些内容志怪,故事新奇的连环画册与话本给她看,供她白日无事消遣。
她抱着那只狗独坐在熏笼旁,借着窗边涌入的天光,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艳丽图册,一双圆眸宛如黏在纸上,看得极为入神。
他坐在她身旁又陪了她几个时辰,见她神思专注,只顾翻阅着画册,便知她此刻心绪还算平稳。
他欲去各部交接手头上的事务,需得离开几个时辰,观她午后至眼下尚且乖静恬淡,似是还能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