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生来都不易,心间各自有苦楚,是以她从未过分使唤过旁人。
菡儿在她面前哭,她便如一位好友般默默聆听,为她的遭遇涩了心肠。
这个世道之下,无论过多少年,都仍是女子命苦。
百姓跪谁拜谁,都改变不了。
“你想回家吗?”她问。
菡儿止了泪,短叹沉吟:“想家,但回不了家了。”
她的一生凝成那张方寸纸契之时,她便再不能做一个随心所欲之人,她的生死都定在高墙大院之下,取决于主子的一念之间。
“若是能出去呢?”
兰芙的温言善目令菡儿放下谨记心头的主仆大防,从满口敬称渐渐转为随和交谈,视线投向悠远的天光,弯起笑涡:“我跟我阿娘学过烙酥饼,若是不当奴婢,我便开一间食肆,以买酥饼为生。”
明亮光影洒在桌案,风动树叶,簌簌作响,雨后初霁,清幽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我也想。”兰芙支颐,发出喟叹,斑驳日光争先跃上她眉梢,在她睫翼游弋摇荡。
菡儿似有不解,忽问:“夫人觉得锦衣玉食不好吗?”
兰芙只是淡淡摇头,乌黑的眸黯淡无神:“束缚在院墙,做人豢养之物,倒不如生于陋巷,随心所欲。”
这里,终归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就算让她呆一辈子,她也依然呆不惯。
再者,她不想呆在一个疯子旁边。
菡儿望着这位病颜苍白,眉眼娴静的女子,久久怔神。
至此,她明白了,夫人才不是她们口中那等不堪之人。
兰芙以房中灌进冷风为由,令门外候着的婢女将门带上,又寻了个由头将她们打发走。
而后静静看向愣在一旁的菡儿:“我若想法子拿到你的卖身契,你可愿跟我去秋山别苑?”
这么多日,她觉得菡儿这丫头心思纯良,旁的下人明面上是来服侍她,实则只会听祁明昀的令。只有菡儿会问她汤药是否会烫口、房中可会闷得难受、可要灭几块炭火、熄几片香?
菡儿是府上的下人,自然也听祁明昀的话,可也总是存了自己的心思,想着她多一些。
接下来的一切,她身边都需要一个人相帮。
需要一个不会阳奉阴违,表面上顺应她的要求,转头便一五一十禀给祁明昀之人。
菡儿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果不其然,菡儿一听此话,不顾地板冷硬,掳起裙摆扑通一声跪下,随即磕了个响头,声色压低:“夫人若能助奴婢脱离奴籍,奴婢愿只对夫人唯命是从,哪怕是往后只贴身伺候您一人。”
“来,快起来。”兰芙屈膝沉腰,连忙拉她起身,“我不是主子,不需要人伺候。我同你从前一样,只是一介寻常百姓,我也想离开这,你能靠烙酥饼讨生计,我也能靠刺绣过日子,我们一起走。”
菡儿擦干眼泪,重重点头。
夜里,祁明昀回了府。
晨间临走时做的那碗汤粉仍原封不动搁在桌上。
他自欺欺人地予自己几分希冀,万一她吃完了呢,就算是只吃了一口,他也幸喜满足。
可揭开上面盖着的碗一看,一记清晰沉闷的重拳打回他脸上。汤已凝固成了厚重冷硬的霜白油花,青菜与鸡蛋还卧在原处,不曾被人拨动分毫。
她没吃,一口都未动。
但碗摆放的位置不同,万幸,她是看了一眼的。
他为她做的东西,她竟还会愿意看一眼。
榻上的人背对着他,被衾笼盖全身,只露出后脑勺,平和安静,不动声息。
他满心一窒,一股涩意如洪流般从胸膛涌到喉间,指尖垂在衣侧,不住地颤抖。
他是真的,很想抱她,想她躺在他怀中,环上他的腰。
她不肯他近身的这几日,他被反复叫嚣的头疾搅得麻木。
然而此刻,他想抱她,并非是为了索取肉身上的舒适,而是为了汲取一点点温热,来填补心头的空隙。
他褪下沾满寒露的衣物,走到她床前,连天奔袭的思念催促他步步靠近,扰得他耳畔轰鸣。
他不知她是醒着还是睡了,半边身躯贴上她的背脊,双手搭在她胸前。
兰芙没睡,她今夜不知为何,又难以入眠,眼尾莫名其妙留下的泪还未干涸。
她听见了他推开房门,移动碗碟与步履挪移之声,本以为他会照旧去睡熏笼,她不欲管他,便装作没听见。
可身上竟蓦然压下一道沉柔之力,他那冷得令人生寒的气息瞬时缠在她身侧。
这种感觉就如同无数个夜晚中,他强迫她,羞辱她那般,先是不顾她意愿把她搂在怀中,而后便是如疾风骤雨般的疯魔攫取……
她用薄纸拼尽全力糊起的防御被他无端侵入,她霎时如惊弓之鸟,几乎是下意识弹坐而起,奋力推搡身上的人,“走开!走开!”
喊了两声之后,又往床角退缩,睁着混浊的眼,捂耳大叫。
祁明昀经她这一推,怀中的温热身躯顷刻化为虚无的冷风,触到她衣襟的掌心还未来得及泛起温度,便又倏然空荡。
他望着她激荡的神色,有些后悔。
可他没办法,方才不由自主便朝她而去。
兰芙还在喊叫,将软枕被褥通通踢到地上,以此来排斥他的突然靠近。
祁明昀见状,兜了满心的懊悔怜惜,他没再靠近,甚至起身退了几步。
他锐利的五官被磨得柔和无边,那双狭长阴鸷的眉眼软下来,话音便也跟着泛起缓涩艰难:“阿芙,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抱抱你。”
第093章 成亲言
兰芙早被他从前对她的种种举止击垮了心神, 如今身心齐同排斥,一点便炸,不愿他靠近, 更别提肌肤触碰。
祁明昀被她推开, 束手无策, 弯腰替她掳起被褥, 而后兀自坐回熏笼旁的硬榻上。
摇曳的烛焰静置于烛台中, 不再随风跃动,以微弱的幽光照亮一隅之间。
兰芙浑身竖起警惕的刺毛, 垂着乌眸观望他许久, 见他不再有近自己身之意, 才慢悠悠扯开被衾平躺下去。
祁明昀没问她为何不吃那碗汤粉,只因他知晓, 问了她也不会答,亦或是她会说出他害怕听到的话。
她清醒后,便对他这般冷淡,他怕她念及旧事,对他说出她不喜欢他了, 日后也不想再吃他做的任何东西。
与其不问, 也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他更愿意相信,她是病还未好, 才会这般无视拒绝他。
那碗汤粉,她不是不想吃, 而是病着吃不下。
等她痊愈,他什么都依她, 哪怕她想起从前的事,觉得心中委屈, 想如何打骂他出气也是可以的。
他还能哄好她,她还会对她笑、会缠着他、与他说闲话。
他不会再让她学那些琴棋书画,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给她强安什么身份。他会将她的姓与名昭告天下,风风光光迎娶她,不再是什么夫人,而是堂堂正正的王妃。
旁人若是敢说她什么,他便拔了他的舌头,剁下他的手。
风叩寒窗,夜雨滴答,房檐上传来清脆的噼啦之音,似是外头又下起了雪籽。一屋朦胧灯影昏黄静谧,抛却四周奢贵摆设,便好似回到了当年。
他坐在此处,只能望见她朝向他的背脊。
他知晓她没睡。
“阿芙。”他喊得极轻,盼望能得她一声回应。
兰芙听到了,但未应他,只顾流泪。
在枣台村时,他是第一个认真喊她阿芙的男子,她初次听了,新奇一怔,觉得有些不习惯,便对他说与村里人一样,喊她芙娘便好。
他不从,仍是唤她阿芙,后来日益熟络,她问他为何那般喊他,他说这是在上京对心爱女子的叫法。
她闹了个耳根一热。
可她到如今也不知,他那句心爱究竟是真是假,她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祁明昀静静等她回应。
她不理,倒也无妨,只要她能听见便可。
他哑着声,继续道:“阿芙,等你的病好了,我们就成亲可好?我会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你不喜拘束,我便陪你去山川四海。”
成亲两个字钻入兰芙耳中,她鼻尖猛然酸胀,泪水无声静涌,浸湿了里侧的枕巾。
择一个她心爱之人托付终身,是她从前的心愿。然而这丝心愿,早被她丢在那处只剩断壁残垣的瓦房,随着那颗心破了,锈了,就算她再拨开尘封的厚土捧出来,也是一抔死气沉沉的灰烬。
她只是觉得,他这句话好像来迟了很多年。
她五年前让他承诺之事,直到今日,才又一次从他口中说出。以至于深沉的诺言如今在她耳中只变为一句轻巧的笑谈。
人心是肉做的,可他的心好像不是,她总在想,他的铁石心肠究竟是如何铸出来的。她很疼、很冷,那样挣扎,那样求他,都换不来他一丝心软……
他对她的每一次折磨,她都在他眸中看到了他想让她死的狠劲。每被那道阴寒的目光剥
开一遍皮肉,她跳动的心便枯去一分,直到最后,再也缝不起来。
她早已不想与他成亲了。
她只想带着墨时好好过日子,不依靠任何人。
她只想离开他,离开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阿芙……”
“阿芙……”
他说了很多话,句句之中都夹杂着恳求、软弱、憧憬与讨好,只盼这些话语能砸软她一丝心肠。
兰芙不想听,阖上眼,将他的话音排斥在外,渐渐地,也便睡着了。
祁明昀朝她俯下身,掌心抚过她的面颊,只摸到了满手湿凉的泪。
至此,他才真正害怕,他的阿芙,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