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时拿到后,欢喜不止,当即就背在身上。
他在吃一块糕点,黏腻的红糖渍蹭在脸上,宛如一只花猫。兰芙忽而抱着他,在他圆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话音有些沉涩:“墨时,明日你去上学好不好?”
她让墨时去上学,自是有她的打算。
祁明昀曾同她说,北边在打仗,他有许多政事需要处理,等过了年,开了春,北方收了兵,便带她四处去逛逛。
她将他话中的后半句摘去,只将前半句放在心上。
自从起了心思想送墨时先行离开,她便一直在暗暗观察祁明昀每日的动向。他日日早出晚归,听菡儿说,他夜里子时才回府,卯时将至便又要出去。
她打好了盘算,若是墨时照常去文渊殿上学,不可能顺应得了祁明昀的时辰,那祁明昀便不会同从前那样能顺带亲自接送他上下学。
他智多近妖,她吃了一次次苦头,如今再也不敢轻易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可他无情无义,冷血自私,曾亲口同她说他不在乎墨时,他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是以,她不敢留下墨时一走了之。
此次千载难逢的空子,她必须抓到。
时不待人,若过了这几日,往后便再难寻时机。
“我想陪阿娘。”墨时搂紧兰芙的脖子,嘴里吐出的热气洒在她耳畔。
“可我的病已经好了。”兰芙压低声色,捏了捏他温软的两腮,贴在他被日光照得通红的耳廓旁,用只有两人间才能听到的声音,“你想不想走?”
墨时将手中的软糕捏出一个圆圆的拇指印,定眸闭口,重重点头。
“乖。”兰芙摸摸他的头,“若是想走,从明日开始,便要去上学。”
祁明昀疑心深重,为打消他的疑虑,绝不可当日临时做出异动,许得提早几日麻痹他的心神。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墨时是随了他,虽有孤僻怪异的性子,但自小便睿智聪颖,忆起兰芙那日与姜憬说的话,像是恍然猜到了什么,方才还闪着锐芒的双眸黯淡下去,“阿娘不跟我一起吗?”
兰芙也不确定此计是否可行,祁明昀就像一头内心疯魔的狼,她永远也洞悉不了他的下一步动作,是继续披着柔软的皮毛,还是会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若败露,究竟会怎样,她不敢去想。
可若不试,便要一辈子圈在他的臂膀里,待在这铜墙铁壁之中,永无真正的宁日。
她不忍令墨时的希冀骤然熄灭,冲他淡淡扬唇一笑,半真半假,如实相告,“阿娘似乎没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我早就带着你走了。如今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是可行,可能需要你在外头等我几日,我一定会来的。只有你先走了,我才安心。”
墨时听懂了,沉沉点头,不再去问。
他听阿娘的话,阿娘想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可尽管他能懂,幼弱懵懂的心性也尚不算全然通透,听及此言,心中泛起一丝不舍,流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细微任性,初次环紧了兰芙的手臂,不让她去抱在她脚底打转的月桂。
往后的几日,一切如常。
兰芙有一日破天荒地晚睡,一直捱到子时,终于等到祁明昀回来。
她淡淡开口,与他说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她不想看到墨时因她的病荒废学业,希望他能去文渊殿上学。
祁明昀睡在熏笼旁的这几日,夜间只能借着泠冷清晖频频望她的睡颜,心底无比渴求听到她的言语。哪怕只是冷硬的驱赶,清淡的敷衍,他也小心翼翼捧起那几个字,如获至宝般揣在怀中。
譬如此时,他沉浸在她主动与他说话的喜悦中,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满口答应。
兰芙不曾默许他近身,他便依然端坐在那张硬冷小榻上。
“他还小,不能同你一样,卯时起,子时归。”她朝她递去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语。
“那是自然。”祁明昀眉目欣然,“我会另行派人去接他。”
他答应后,兰芙总算落下心中悬着的石头,等他等到浑身困乏,她不再与他多说一个字,掀过被衾覆在身上,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当机立断,显然不欲与他多言,是为了墨时的事,不得已才同他开这个口。
祁明昀摊开两掌,并无法子,他便如同一只被弃如敝履的猫犬,在她床边来回踱步游荡,欲语却又止住,欲动却又不敢上前。
他想与她说几句话。
可兰芙不给他这个机会,转眼便深深入眠。
圆月高悬,清晖爬洒窗棂,落了满地银霜。
祁明昀孤身长影,独立在她床前,哽在喉中的字句滚烫焦灼,被一路牵引到唇齿间,却又被
搅碎侵吞入腹。
“阿芙。”
终于,他话音轻温,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厚冷的袖摆擦蹭过他修长的指尖,月色照得他本是冷峻的脸柔了几分,那双幽瞳中再也窥不见阴鸷寒光,满目俱是软意,“我明日给你做汤粉,你起来吃,可好?”
床上的人不语,只闻一道轻缓起伏的呼吸声。
他猜,她是睡着了,亦或是,不想理他。
他不禁陷入反复沉思。
他给她做过一次汤粉,她没吃完,却被他亲手将碗打碎。他这次再给她做,她还愿意吃吗?
或许是不愿了罢,是以她才未答他的话,四下只有缥缈风声与他应和。
他垂头丧气坐回熏笼旁,望着她的背影,从四方涌来的悔意化为无数只钻咬他骨血的蚁虫,爬进他骨缝肆意啃噬,他身心痛楚阵阵,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次日,他醒来时,兰芙依旧未醒。
他将厨房里的下人都逐了出来,挽起华贵的锦袖,亲手煮了一碗汤粉,吩咐菡儿,等她醒了便端给她吃。
清晨,树梢挂着湿露,鸟雀趁暖阳啁啾,兰芙被几道婉转之声惊醒,揉着眼醒来,便见菡儿呈了一只碗进来。
碗中热雾氤氲,白茫升腾,几丝油香扑鼻而来。
“夫人,您醒了。”菡儿眼看夫人这几日心绪稳妥,挂上一副盈盈笑眼,将托盘上的碗稳稳搁置在桌上,道,“主子临走时亲手给您做了早膳,特意吩咐过奴婢,等您醒来再叫您用,正巧您今日醒得早,膳食还是热的呢。”
兰芙刚睡醒,面容恬静,神情无波,眸光也一如既往清浅黯淡,听到此话,心头微微一怔。
随后穿鞋下榻,揭开扣在碗上的青瓷盖,一碗泛着红亮油光的汤粉入目,汤底放了许多油辣子,雪白的米粉间飘着两瓣绿油油的青菜叶,米粉上照旧卧着一颗煎得两面金黄的荷包蛋。
她看到这碗汤粉,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五年前二人相对而坐,在一屋昏灯之下谈天说地,她埋头吃粉的点点滴滴。
而是那夜,他面色阴沉,厚重的玄色衣摆一挥,一碗她没吃完的米粉便如数溅在地上,瓦片破裂,声响震耳欲聋。
他亲手添上的阴暗新影,取代了她一直埋藏心间的甜蜜旧忆。她那年的痴心愚昧,单纯倔强,包括能为他做的一切事,全是倚仗她对他的喜欢。
走到如今,爱意若没有了,她便是最清醒通透之人。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碗飘着热气的汤粉,话音不冷,甚至有些涩:“我不想吃,端下去倒了。”
第092章 想抱她
菡儿自然不敢, 板着脸紧绞手指,不敢妄动。
兰芙也无心真端出去倒了,冷冷置于一旁, 碗中热气散却, 青菜叶被闷得微微发黄, 清亮油汤凝了层霜白的油花。
她吩咐菡儿去令厨房做一碗咸粥与两个素春卷端来。
菡儿如蒙大赦, 即刻便去了。
粥与春卷端上来, 她挽起衣袖取来碗筷,欲要布膳, 兰芙按住她一截冰凉的腕子, 示意自行来便可。
菡儿看着要比兰芙小上几岁, 生了一张鹅蛋脸,清清瘦瘦, 个子也不高。胜在懂规矩,手脚麻利,做事机灵,是祁明昀特意吩咐管事的选上来贴身服侍兰芙的。
她是这个月府上新买来的婢女,自被派来服侍兰芙以来尽心尽责, 从来不过问闲事, 府上传的风言风语她也从不掺和。
前日去厨房拿膳盒,听见几个丫头聚在一处私语, 说夫人八成是在装病,乡下来的女子上不得台面, 眼看失了宠,只好千方百计寻些狐媚手段来勾引。
她眉毛一拧, 当即斥退了这些人,警予她们若再敢嚼舌根编排夫人, 便要告诉主子,狠狠责她们。
夫人待她很好,哪怕病着也从不对她们做下人的发脾气,趁着主子不在,还会偷偷分点心给她们吃。
旁人都在道夫人享福,能得主子这般恩宠,自从病了后,主子便将她日日捧在手心捂着,可她每每瞧见夫人神志不清时伤害自己,便觉得夫人很可怜。
主子那样威严冷峻之人,他的恩宠,到底就是福气吗?
“菡儿。”兰芙轻微搅动粥勺,送了一小口粥入口。
倚在门侧候着的人福了福身,垂首道:“夫人有何吩咐?”
“你今年几岁了?”
菡儿面露讶异,她本以为夫人是欲吩咐她何事,不曾想夫人竟是在与她闲谈,她笑涡一现:“回夫人,奴婢今年十七。”
十七,还真是美好的年岁。
兰芙指尖一僵,勺柄便与碗沿磕出清泠脆响,她的十七岁,在酸甜苦辣中滚了个遍。
那年爹娘离世,她过着孤身一人担惊受怕的日子,后来遇到了祁明昀,她原以为寻到了良人,短暂地尝了一口暖心的蜜。可惜这丝滋味哽在喉间,都未来得及捂热心肠,一腔酸涩又朝她灌下来。
她迎风乘雪,颠沛流离,走过两座青山,生下了孩子,结束了她蒙昧单纯的少女年华。
她心底五味杂陈,只因一切恍然如梦。
“夫人,您有何吩咐?”菡儿见她怔神良久,出言试探。
兰芙拉回飘远的思绪,往事如一锅沸腾的水,激荡过后终会归于平静。
她轻抿嘴角,粥的咸味在口腔化散,“并无吩咐,我只是乏闷,想寻人聊聊天,你的故乡是在何处?”
菡儿被买来之前就已身为奴籍,主家规训她们,服侍主子无论何时都要展颜浅笑,是以她每日当差都是一副亲和笑貌。
提及乡关,她扬起的唇角初次颓成一条直线,眸光黯淡,“回夫人,奴婢的家在永州。”
兰芙搁下半只未吃完的春卷,目光陡然游转,话音清亮:“我的家也在永州。”
无论她这些年辗转何处,遍历多少河山,永州也依然是她的家。她没想到,这座府邸中,这间房屋下,竟还有与她同乡之人。
菡儿也是略微一诧,眼眶有些湿漉,连带着嗓音也哑了几分:“奴婢竟有幸……同夫人这般有缘。”
兰芙观她神色不对,轻声问:“你怎么哭了?”
菡儿知晓夫人性子温婉和善,是以才敢在她面前放肆失态这一回,若是换了旁的主子,她这般哭哭啼啼,早被拖下去责罚了。
“奴婢有些想家……”菡儿到底是年岁小,加之遇上和蔼的主子,心头便憋不住事,这一放肆,泪珠便如断线般垂在手腕,“十四岁那年,奴婢的爹娘因病双双离世,二叔为了五两银子,将奴婢卖了奴籍,数不清走过几处才来到京城,一转眼,竟也过了三年。”
兰芙心尖宛如被何物狠狠一揪,眼底一热,浮着的热意便也落了下来。
她只是个普通人,从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主子,就算祁明昀硬要塞给她身份与富贵,她也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