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瑾在敬畏的同时,却又隐约滋生出一种热血沸腾之感,这令他都感到诧异。
所谓权柄,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极度诱人的东西。
赵瑾已经登上了须弥座,两侧禁军森严,有许多大臣正守在殿外,皆着朱紫戴貂蝉冠,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员。一看到他归来,就立刻拱了手,笑道:“赵大人归来了!”“您平定成都叛乱,可谓是战功赫赫了!”
一片恭维之声。
众人皆知他地位超然,所有的王世子都已经晋封了郡王,唯独赵瑾没有任何晋封,这代表的并非不重视,而是令人想也不敢想的重视。
赵瑾也拱手:“诸位大人客气了!”其余的话却没有多说,因为垂拱殿的大门已经打开,李继已经出来宣他觐见了。
赵瑾进了殿内,脚步落于黑漆金砖的地板之上,却看到已经有人跪在殿中了,这人正语气坚决地道:“君上放心,臣明白君上之意,如今天下土地兼并甚重,士族官宦却囤地自重,长此以往,后果定是不堪设想!臣定好生完善改革之策,解君上之忧。无论旁人如何反对攻讦,臣都定不退缩!”
赵瑾见此人生得方额阔面,眉目有神,立刻认出此人是曾经的工部侍郎,最近刚被君上调任中书舍人的郑石。
他也知道君上最近正锐意改革,解决土地兼并,朝廷冗官的问题。这个问题自本朝建立时便有,如今越发的严重,当年高祖皇帝不是没有试图解决,只是阻力太大,言官们反对的意见太多,令他难以继续,还有个更为要紧的问题,是新政实施的过程中,难免存在施行不到位,带来弊端的情况,由此引发更多的言官的反对之声。高祖皇帝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弃了继续改革。
但是君上不一样,他并非一上来就让郑石立刻施行新政,而是拟制出详细谋划,再选择顺昌府作为试点,待政策补充完整,试点得以成功后,再施行以全国。可是即便如此,言官们惊恐于高祖皇帝时期的教训,仍然积极反对。
可是君上的强大之处再次体现。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便是绝对一往无前。不像高祖皇帝的优柔寡断,任言官如何言说,他都绝无退缩,无人能动摇。
赵瑾也觉得如此,新政的实施,阻力定是前所未有的。非意志坚定之人,决不能做到这样的事。
这也是他最崇拜君上之处。他在辅佐他最为崇拜之人,他的亲叔叔,每每想到此处,赵瑾都是极激动的!
高高的丹犀之上,赵翊着御乌纱袍,面前摊放着言官许多的折子,他凝神细听郑石之言,看到赵瑾已经进来了,对郑石笑道:“你有这般决心,朕便放心了,你先退下吧!”
郑石恭敬告退。
赵瑾则立刻跪下行礼道:“君上万安,臣幸不辱命,已平叛归来!”
赵翊英俊的面容上带着笑容:“无外人之时,阿瑾称我皇叔即可。你这次的确做得极好,我已经得了密报,叛乱已是全平了,你谋划得当,当记头功。”
赵瑾心头一震,他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才在这时候赶回,只是为觐见君上才安排在马车中略换洗。只这般简短的时间,君上竟已得了密报,清楚了战局的情况,君上当真是深不可测。
赵瑾不敢全然居功,他道:“皇叔对侄儿恩深义重,侄儿为皇叔效力实属应该,并不贪图功绩。何况皇叔派去襄助侄儿的人,亦是有大功的!”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笑说:“这就是阿瑾的好处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崇拜你得很,且又谦逊,你用他当真不亏!”
赵瑾往旁看去,才发现原是四皇叔赵决也回来了,他比君上略矮,容貌略相似,眉宇间却有风流之态,正朝着自己笑,但是他在回君上的话,不好同四皇叔说话。
赵翊手中捻着珠串,淡笑道:“我怎会不知他的好处,所以阿瑾,你听封。”
君上神色略一严肃,赵瑾立刻跪正了,就听君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道:“赐旨,晋皇城司副指挥使赵瑾为指挥使,再兼任顺天府尹,即日上任。”
赵瑾听了君上的旨意,先是喜悦,尔后又极是震惊。升他为皇城司指挥使是他早就已经想到的,可是君上为何还要任命他为顺天府尹?但此时并不容他多想,君上旨意已出,他要立刻谢恩,他叩首道:“臣谢君上隆恩!定将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赵翊听了他的话又觉好笑,道:“你从川蜀一路赶回,也是舟车劳顿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赵瑾才告退离去,走出殿外时两侧禁军皆跪下相送。
而殿内,赵瑾走后,赵决则和兄长道:“你对阿瑾倒是甚好!”
赵翊轻叹了一声,望着殿外弥漫的小雪:“他也实在诚心。”这些年他身在边疆,赵瑾在朝野之后,手染鲜血为他做了不少事。倒也将他练得越发心性坚定,能堪大任了。
赵决却想着方才之事心里微震,顺天府尹,是当年君上任太子之前做过的位置!君上唯一过继的皇嗣已被毒害,这些年也不知为何,君上至今无子,其实私下有人传闻,说君上因杀戮太重以至绝嗣……倘若当真如此,凭君上如今对赵瑾异常的看重,日后赵瑾恐怕会是中宫太子。
他虽是皇叔,论起来辈分比赵瑾略高。但日后恐怕对赵瑾还要十分恭敬才是。
赵决胡思乱想,可却半分不敢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口。
这时候,内侍官通传,吉安进来了。
他进来后行礼道:“君上,贵太妃回徐州探亲的仪仗已经安排好出发了!娘娘还说,回来给您带徐州的蜜三刀。”
赵翊提起了笔,打算今天将这些折子全部批完,道:“好,注意安排人保护好贵太妃的安全就是。再传下旨,这几日的堂会与朝会皆取消,朕有要事去做。”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手略微一顿,笑道,“另外……东西尽都可以开始准备了。”
赵决在旁听着,君上说的每件事都让他疑惑,马上就要是冬节了,贵太妃怎的在这时候出门。且君上说究竟要准备什么东西,竟如此慎重?
他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问半句,平日与君上可以说说笑笑,但君上的旨意他哪敢过问半句,见君上似乎有事要忙,只带着满腔的疑惑,赶紧告退了。
第111章
昭宁此时正在界身南巷的一处宅院中焦急等待。
她站在凉亭里, 捧着一只套了兰色潞绸面儿的手炉。看到外面庭院中已经落了一层毛绒绒的雪,并且雪还没有要停的势头,倘若这雪会越下越大, 到时候雪深陷车,就难以回去了。
这时候,有个女官撑着伞过来了,到了凉亭之下倒也没有收伞,只将伞放在一旁, 向她屈身:“昭宁娘子安好!”
她抬起头, 只见是个模样温婉 , 笑容谦和的人, 打扮得也很是干净利落。
昭宁也立刻起身, 向她回礼:“姑姑安好, 您何必这般客气!”
来人是贵太妃身边得用的女官,名杜若。此处是贵太妃在汴京的私邸。
杜若身为贵太妃身边的女官, 有七品的品阶,又得贵太妃重用, 就是国公夫人在她面前也是无比尊敬的。昭宁也不敢随意受她的拜。
杜若笑道:“昭宁娘子不必见怀, 咱们娘娘十分喜欢您,上次从琼林宴上回来还总是念叨您。本来您要求见, 咱们娘娘是一定会见您的, 只是……您来得实在是不巧,咱们娘娘今儿晨才刚回徐州探亲去了,如今怕已经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昭宁惊愕, 贵太妃娘娘回去探亲了, 而且还冒着雪走了?怎会这般巧!
杜若见她冒雪而来,又直说了想见娘娘, 应是有什么急事,小心问询道:“若是娘子有什么事想咱们娘娘帮忙,不如先告诉我,倘若我能帮上娘子,便先给您解决了?”
昭宁回过神,却是一笑:“劳烦姑姑心意,既然娘娘不在,那便罢了!”
贵太妃娘娘不在,杜若又如何能帮她。她向杜若告辞,拒绝了她的相送,从贵太妃的私邸里出来了。
樊星正赶着马车在门外等她,雪已经在马车上落了厚厚一层,她正搓着手呵着气,见她和青坞出来了,立刻打了帘子:“娘子,外边天气冷,您快进来躲躲寒气!”
昭宁看她脸颊和手都冻红了,皱了皱眉:“怎的不在马车里等着,又下着雪,仔细冻病了!”
说着将自己的手炉塞到樊星怀中,又亲自给她捂手。樊星看大娘子低垂的眉眼,心中感动道:“娘子,奴婢是习武之人,这点冷不怕的,您的手细致,才怕冻伤了,您快进去吧!”
昭宁却不肯,这几个人都是跟着她从西平府回来的,她都是疼到心里的,她将樊星拉到车内,车内烧着暖炉。明明车中暖和,樊星却在外守着,想必是十分担忧自己,所以才守在外面不肯进来。她道:“等暖和了再赶车回去!”
让樊星抱着手炉暖和,青坞也给樊星找了件斗篷披上。昭宁看着她们,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她今日来找贵太妃,就是想请她在与云阳郡王的亲事上帮助自己。
当时琼林宴上,她将贵太妃的那枚玉环献给贵太妃,贵太妃很是感动,当场便说,昭宁为她解决了一桩心事,倘若昭宁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可能怕只这样说,昭宁还不肯来找她,她私下还派杜若专门来找了昭宁一次。
杜若转述她,贵太妃娘娘极珍视那枚玉环,也感谢她那日阻止了一场风波,让她有事一定要来找她,不要害怕麻烦她。为了回报昭宁这份恩情,再难的事,只要不是有违道义,她都会去帮昭宁达成。而且还告诉了昭宁自己这处私宅的地址,让她需要时,便到这里来找杜若,杜若会带她来见她。
此事她不好去求师父。可是贵太妃娘娘则不同,她是太上皇唯一的贵妃,如今公中地位最尊贵的女子,且还是襄王的庶母,云阳郡王的庶祖母。而且昭宁听闻,君上与太上皇关系不佳,可是贵太妃太上皇关系不错,她可以替她从中斡旋,劝服太上皇收回旨意,甚至可以劝说云阳郡王,让他放弃这门亲事。只是没想到,贵太妃娘娘竟然突然出行了,她想找娘娘帮忙的愿景毕竟是落了空。
凭她的能力,现在已是不能解决这件事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真的去寻求师父帮忙,将他牵涉进这件事情之中吗?
其实昭宁不愿去寻求师父的帮助,除了说过不会再找他帮忙,不想将他牵扯进这样的儿女私事外,还有个要紧的原因,她担心自己求了,师父万一并不想帮自己呢。她虽是他的徒儿,可是云阳郡王也是他的亲侄儿,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一个不过是随手收的徒儿,一个却是血脉至亲的侄儿,师父会偏帮她吗?
昭宁深吸了口气,但这也只是她的担忧罢了,实在不行,她无论如何也会去找师父帮忙的,师父肯不肯帮也是后面的事了,人总不能局限于这样的条框之中,怕这怕那的。
此时樊星也已经暖和过来了,道:“娘子,现下雪越下越大了,再不走一会儿便真的走不了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昭宁颔首。樊星便披着斗篷出去正准备赶车,可是钻出去之后,昭宁却听到了樊星惊讶的声音:“大娘子……您快出来看看!”
怎么了?
昭宁立刻撩开车帘往外看,却看到有一黑色的身影正骑在马上驰骋而来,跑得极快,但是到了她们马车面前,却极迅速地勒住了缰绳马头高高昂起,停下了奔跑,吓得她们的马都后退了一步。昭宁这时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顾思鹤!他身披一件灰鼠皮的大氅,头上、肩上都已经落满了雪,他来得急促,喘着气道:“谢昭宁,我有话要同你说!”
顾思鹤怎的突然来找她?而且还来得这般急?
昭宁虽然腹诽,但是怕他有急事,也没有拒绝。半刻钟后,两人就已经在这巷子里的一家陈氏羊肉铺中了。
羊肉汤升腾起热腾腾的水汽,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的雅间。让店家送来一口羊肉锅子,锅子下燃着炭炉,屋子里便一点也不冷。
谢昭宁见顾思鹤冒雪而来,鼻尖、脸色冻得一点色也没有,但是睫毛又是浓黑的,眼下的红痣被冻得越发殷红,她便伸手先拿了一只小碗,给顾思鹤盛了一碗羊肉汤:“大雪天的,你先喝口汤暖暖。”
顾思鹤一点也不想喝,但是还是将碗拿过来握在手里,羊肉汤的暖意便透过手掌直至全身。他心里着急,也不想跟谢昭宁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谢昭宁,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事,你家里人逼你嫁给赵瑞,是不是?”
昭宁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出来半天她毕竟有些饿了,又饿又冷,喝完汤正好暖身。但是听到顾思鹤的话,她停下了喝汤的举动,其实在看到顾思鹤的时候,她就猜到他是为什么而来了,就如同上次她们家遇到父亲的危机,顾思鹤也很快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在心里轻叹,顾思鹤的确待她极好,她知道他前几日是出汴京去处理公事了,想必今日是刚回汴京,听到她的事就来找她了。
正因如此,她也不会瞒他,解释道:“我遇到了麻烦事是真,但并非我家里人逼我嫁他,而是多年前我曾与赵瑞定过亲,他现在寻上门了,还拿了太上皇的圣旨。我们家也知道赵瑞是何情况,但是已经定亲本就是事实,再加上皇命,他们也违逆不得。所以没有办法。”
她本来能有解决的办法,只可惜贵太妃娘娘突然出游了,此时这个办法便不管用了。
顾思鹤眼角眉梢都含着一股冷,他终于端起手里的碗喝了口,缓缓道:“其实这又有何难,我能替你解决,你若是真的不想嫁他,总是有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人……没了”他顿了顿,“或者,弄成活死人也是很容易的。”
他说得轻慢,谢昭宁听着却下了一大跳,甚至看了看周围门窗槅扇是否紧闭!
顾思鹤道:“你不必看,我的暗卫在门口守着,没人听到。”
“顾思鹤!”谢昭宁回过脸,咬牙瞪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前世那个十殿阎罗般的顾思鹤,真正是她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可真是够绝的!但他决不能这般做,他想杀个普通人还好说,可赵瑞再不济也是皇室血脉,出行时绝不会落单,他若出事可是大事,他父亲、太上皇如何会善罢甘休,定是会追查到底的!
顾家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宁静祥和,顾思鹤也并未如前世般受家破人亡,膑刑之苦,而是好好地做着他的侍卫步军指挥使,她决不会让顾思鹤为了报答她,而去做这等冒险之事!
她又严肃地警告他:“顾思鹤,你决不能真的为我这么做,你可明白!”
顾思鹤却道:“我总是有办法让人查不到我的。”
“你……!”他这样的油盐不进,让昭宁有些生气,站了起来。但她也知道,跟顾思鹤犟是没用的,这个人哪怕未曾彻底经历前世的罹难,他现在也和她初认识他时全然不同了,他有决心,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可能真的能做到。
她深深地出了口气,道:“顾思鹤,你想帮我我很是感激你,但是我并不想连累你。”她朝窗外看了看,“眼下雪大了,我要先回去了,你今日这些话我便当你没有说过,你自己好生冷静一下。”
她连羊肉汤都没有喝,就这般推门下楼了。
顾思鹤看着门口她的女使给她披上斗篷,她的肩背很单薄,红色的斗篷在大雪之中将她的身影衬得越发纤细,她上马车不要女使来扶,而是自己伸出一截欺霜赛雪般纤细的手腕,抓住了马车的边沿,一跃上了马车,像是一团火,在雪地之中如此的耀眼。马车很快就跑起来,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雪地里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昭宁全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并不意外。其实昭宁说得很对,想要刺杀一个皇室中人,的确不是件简单的事,杀的时候或许简单,但是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汴京城恐怕都会被翻过来,所有人都会被排查,他难道就真的能保证,自己不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真不被人察觉?禁军可不是吃素的。
他倒也无妨,可是顾家呢,顾家现在好不容易一派平和,仍有国公的爵位,却不再权势过盛而岌岌可危,难道要被他亲手毁了吗?祖父和父亲现在的平稳生活要被他破坏吗?
顾思鹤看着不停落下的大雪,突然有一瞬的茫然。这些道理他也懂,可是为什么还是要对她说?
甚至可能在心里觉得,如果她真的愿意,那么他可能……真的会去做。
盛羊肉汤的碗盏磕在了窗棂上,轻微的响声将他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思索了多久。
顾思鹤抬手将她盛的羊肉汤一口饮尽了,他决定去找一个人。
外面虽然是大雪纷飞,可是金莲棚中仍然是红粉脂香,酌金馔玉,奢靡入骨。
顾寻是在已经和金莲娘子推搡着,双双倒在榻上,眼神迷蒙,正欲赶赴巫山云雨时,被顾思鹤的随从敲响了门。所以当他衣衫不整地坐在矮几边,而顾思鹤带着满身风雪走进来时,他还仍然满腔哀怨。
“四叔,您知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扰?您知道我把金莲娘子哄上手用了多久吗?”
顾思鹤在矮几边坐下,伸手叫人拿壶酒上来,一边倒一边道:“我的随从应该敲门了吧,怎么能算非礼勿扰呢。”他侧过头问随从,“敲了吗?”
随从十分恭敬:“世子爷,敲了的。”
顾寻有些崩溃,罢了,四叔找他他还有什么话说,谁让四叔才是家里的主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