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控制了眼泪,她想要把话一次说完,她道:“我知道,诸位大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知道改得不好不如不改,可是大人们仔细想想,倘若不变法,大乾注定会走向颓败,那为什么不改!君上的变法此时或许有问题,但变法至少是有希望的不是吗,大人们再忍一忍,再仔细看看。我想求大人们的实在不多,再给君上半年的时间,到变法至少能初步看到成效的时候,中间倘若有问题,大家可以一起商议一起调整,但是一定不能停,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君上也绝对知道这点,所以他也绝不会停!大人们再反对下去,除了两败俱伤没有任何结果。我此时,并不是以皇后的身份说这些话,而是以一个大乾的普通百姓,求大人们为大乾的未来着想。我从西北而来,见过无数的战争和离殇,所以此生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重演了!我们想要一个希望,想要一个安宁的未来!”
此时明堂中所有的大臣,皆被娘娘话语中的悲痛和力量所震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司马文和严萧何都久久地沉默,看着堂中那身量纤纤的女子,她明明只有十七,却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看了太多。她全程从未自称本宫,她从一开始进来,就是想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告诉他们,甚至是以一个经历者的角度去自述。去告诉他们倘若不如此,该有何等绝望的后果。
而钱复功,也第一次真正地正视昭宁,娘娘今日这番话,大大推翻了他从前对娘娘的看法,不管娘娘是带着什么目的来,她说出这些话,也已经足够让他改观了……
自然,他们并非听了娘娘的这番话,就真的赞成了变法,就觉得变法一定好。
但是,娘娘说的的确是有一些道理的,是他们这些人,太想要反对变法,所以抛开了一切,甚至在无意中逼迫君上,宁愿抹黑君上也要停下这场违背祖宗法制的变革。
他们的确不应该这般武断,应该为天下,为君上再好好想想。
最后,严萧何终于道:“娘娘这番话……老朽实在惭愧。既然娘娘肯亲自来明堂,又说了这样一番话,老朽也觉得,不若再给新政一些时间吧。”他又看向司马文,言官才是反对的真正力量,而司马文是言官之首,也需要他说话。
司马文沉默片刻后道:“微臣同娘娘说实话,微臣仍然不觉得变法能成功。但是的确如娘娘所说……至少应该再等一等。倘若臣在此时反对变法,而未来大乾的确也陷入衰退国破城殇,那臣应该也会千百倍的悔恨,甚至可能会自缢谢罪吧!所以微臣愿意如娘娘之愿,暂时不再反对变法!”
昭宁听到司马文的话也是一愣,她突然想起,司马文虽然痛骂庆熙大帝,虽然留下流传的诗句。可是汴京城破的那一日,她听说他恸哭半日后自缢在了家中,旁人还以为他是因汴京城破而自缢。但是她此刻突然明白,原来前世司马文的确如他所说,他意识到了自己反对的错误,可是错误难再回,所以他也真的自缢谢罪了!
她的眼眶突然一红,看着这些大臣,她知道他们都不是坏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会偏颇,但是他们的确都是一群真正的名士。
而她也终于说服了他们,他们暂时不再反对变法,君上不必再背负那千古的骂名。想到这些她又流下了眼泪,却是笑着屈身:“我在此多谢诸位大臣!”
他们连忙跟着行礼:“娘娘万万不可!臣等实在是不敢受!”
“娘娘今日之言才实在是大义,微臣佩服!”
昭宁又哭又笑,心中喜悦极了,可她又生怕大臣们转而反悔,想了想道:“大人们能否现在就写信,派人去各大人家通传,让他们不必来宫中了?”
严萧何看着娘娘,有些哭笑不得:“娘娘放心就是,臣等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再反悔的。说半年就是半年,臣等在这半年内绝不再反对变法。若娘娘实在不放心,臣立刻给君上上书陈明此事,娘娘看可好?”
昭宁脸微红,她的确以小人之心度这些真正的机要大臣之腹了,他们都是进士科出生的正统读书人,个个都是名噪一时的天之骄子,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但看着严萧何回身去写奏折,她也实在是难掩心中雀跃,她成功了,她真的成功了!
她说服了这些大臣们暂时不要反对变法,也终于避免了师父杀人,名声尽毁,后来被人骂为暴君的下场!
她来之前并未想过自己真的能成功,所以此时泪盈满眶,同时身体里还涌动着澎湃的情绪,大乾是有一个好君上,有一群好官的,只有好人才愿意听她说这些,才愿意认错。只要有这些好的人在,未来大乾何愁不能繁盛,天下何愁不能安康!
昭宁心中记挂着回崇政殿养伤的师父,不知师父现在如何了,她想要立刻回去告诉师父这个好消息!
第147章
昭宁看严萧何写完奏折后, 才回了崇政殿。
正好遇到宋院首给赵翊看完病离开。
宋院首先看到她,立刻停下给她行礼道:“……娘娘万安,君上身体并无大碍, 这次挺过发病之后,以后便不必吃那药丸了。即便找不到凌圣手,再多活二三十年也是无虞的。”
昭宁听了宋院首的话,宽心许多,她本还担忧若是没休息好, 对师父的经脉有损, 没事便放心了。
她认真谢过了宋院首, 宋院首拱手告辞。
但当昭宁走到殿门前, 看着殿内透出的微黄烛火, 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方才回来的路上, 她自是无比的喜悦,想要同赵翊分享这桩极好的事。可是喜悦过后, 现在站在门口,一丝迟疑却泛上心口。毕竟……此事她没同师父商量过, 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怪她自作主张……
守在门口向她请安的女官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不知娘娘为何不进去。
昭宁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提步跨入殿内。
此时刚入夜不久, 殿内点着四盏琉璃宫灯, 将屋内照得明亮。赵翊正披着一件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仍然是浓眉挺鼻的俊逸, 长睫微垂, 只是嘴唇还有些白,但面色已经比下午好了太多。李继守在旁侧添水, 看到她回来了,行礼后悄然退了出去。
赵翊合上了书抬头,见昭宁终于回来,面色却有些忐忑,问道:“怎么了?怎的这般久才回来,可是与母亲商议太久。”又问,“吃晚膳了么?我让小食局备了你喜欢的羊肉锅子,片好了羊羔肉,你回来便可吃了。”
昭宁摇了摇头称还不饿,她犹豫后道:“师父,我有一事要同你讲,希望您不要怪我,当然倘若您责罚我,我也没有办法,做了便是做了。”
赵翊将书放下道:“怎么了,你做何事了?”
明明师父并未严肃,可昭宁却不自觉有些紧张,吞吐道:“也并不是大事……”
赵翊见她支吾,却反而眼睛一眯道:“过来。”
他这般说话,昭宁更不能反抗,她挪到他面前两步远之处站住。深深吸气后,终于一口气地道:“师父,我方才去了明堂,想劝他们不要再反对您的新政……此事是我私做主张,任您责罚!”
她说这话,都不敢看赵翊的神色。心想她虽与师父情谊很深,但古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一个真正的帝王,哪里容得下旁人来拿主意。师父就是再喜欢她纵容她,对她的自作主张有些生气也是正常的,她不必怨怼。
她没有抬头,只听到赵翊的声音:“再上前一些。”
昭宁心想这是做什么,师父难道真气狠了,想亲自罚她,应当不至于吧?
她更忐忑了,挪动着脚步又上前了一些,正屏息等着师父究竟对她有什么处罚。可紧接着,却被一只大手拉到了怀中,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宛若前夜他发病时,他想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怀中那样的用力。
然后,他垂首在她的耳边,略带喟叹地道:“傻昭宁,你真以为我会因为这件事怪你,罚你吗?你不知道,我听说的时候有多高兴!”
赵翊本就是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哪怕真的杀言官,哪怕真的骂名千古,他都不在意。在雷霆手段之下,这些人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可她却愿意只身前往,为他勇敢,为他所向披靡。他这辈子算无遗策,料到过很多事,却从没料到过,她会不顾自己性命给自己治病,还独身前往明堂替自己说理——他知道的时候,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恨不得她就在他面前,立刻将她抱入怀中!恨不得她要什么都给,才足以表达他满溢的喜欢。怎会罚她!
他轻轻地转过她的脸,吻她的额头:“你做得太好了,我从没想过你能做得这样好!”
昭宁始料未及,被他炽热的怀抱紧密地拥着,想到方才说服群臣的事,她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可是我知道,你既然下定决心推行新政,他们却这般阻挠,你定会不顾自己的名声下狠手……可是,你这样好,我不想看到你在后世被骂,我也不想看到别人误会于你!”
她越这样说,他的心就越软。
昭宁抬起头,她看着这张英俊绝伦,隐含霸气脸,可望着她的眼眸却十分柔和,她缓缓地道:“师父,您能不能答应我,即便半年之期后,他们仍然反对,您也、也不要杀人好不好?”
赵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保证。
可是看着她认真的目光,他只是缓缓地答应了她:“好。”他继续啄吻她的颈侧,声音略带了些模糊的暧昧,“昭昭是如何说服群臣的,与朕也讲一遍,好不好?”
昭宁被他这样亲吻,一股酥麻从背脊骨升起,他宽厚的手掌又已经扣住了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不许她推拒。
但是她却已经从刚才昏头昏脑的情绪中走出来了,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宫中师父的耳目遍布,她去明堂,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恐怕她还没踏出明堂,师父就已经知道了。方才她回来的时候,师父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装作不知。他还任她忐忑,他就是想逗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不满,哼道:“师父不都已经知道了吗,何必问我!”
赵翊轻笑了笑,知道小丫头反应过来了。他附在她耳边,低沉地道:“但是朕想亲口听你说一遍……听暗卫说是他们骂朕,你才着急了?你替朕说了什么?”
昭宁被他说得脸一红,挣扎着就想要起身。可赵翊如何会让她走,覆身将她压住,随即炽热又缱绻地吻着她,落在脸上,落在耳垂,落在颈侧。她的浑身也跟着热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喘:“师父、师父,还没洗漱……”
而且,他的身体也才刚好,还需要休息。
赵翊只含糊道:“一会儿正好洗。”
紧接着,她就被无数倾覆的浪潮淹没,再没有闲暇反应了。
……
昭宁能察觉到师父千百次地、无限爱怜地亲吻自己,紧拥着自己,用一种仿若想将自己融进骨髓里的力道,用力得她都觉得疼。但她知道,大概是师父太喜欢自己的缘故吧,因此也随师父去了,只是昨晚毕竟也没有休息,所以两人终于宁静之时,她在师父怀中昏睡了过去。
赵翊抱着熟睡的昭宁,哪怕仍然身体紧绷,也并没有继续做下去。
他缓慢地摸着她的脸,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用尽了疼惜……和克制。他现在是这样的爱她,根本无法想象哪日会失去她。所以他想,不要在意那些过去之事了,两个人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和和美美地,长久地在一起。
赵翊静静地思索的时候,外面有极低的通传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翊眼眸中的柔色收敛,起身穿了件外衣出了殿门。
他走到庭院的一株桂树下时,一个黑色的瘦削身影落在了他的面前,却半天没有说话。
赵翊淡漠地道:“何事不可言语?”
此人顿了半天,才道:“回禀君上,属下奉君上之命做事……但是,出了些意外!是属下失职,任凭君上责罚!”
听完此人所说的事,赵翊望着天际的一轮明月,落下如霜一般的月光,落在这广阔而森寒的宫宇之中,像浪潮一样的蔓延铺展。他站在寂静而冷旷的寒夜中良久,才缓缓地道:“掩盖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轻轻一顿,“尤其是皇后娘娘。”
黑色的身影拱手应喏。
而这样的月光洒满了繁华不歇的汴京城。
热闹的勾栏瓦肆旁,有一座静谧的庭院,虽与那样纸醉金迷,热闹喧嗔的瓦子相邻,却清净至极,寒夜之中无虫鸟之声,只能听到寒风拂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轻微的悦耳声响。
庭院的八卦亭中只坐了一个人,他身材修长,眉目极其精致俊美,亭中并未燃炉火,他披着一件鹤敞,用桌上的一只小泥炉热着酒。手指轻轻地摇晃着酒盏,面无表情地一杯接一杯的饮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帽帷,看不清脸的男子出现在庭院中。他静静地看着八卦亭中的人,却没有走近。
亭中之人却道:“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转过脸来,一张俊美的脸有着水墨画的雅致,正是赵瑾。
那黑斗篷终于走入了八卦亭之中,在赵瑾对面坐下来,却仍然没有摘下帽帷:“赵大人为什么要见我,你让人给我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仿佛刻意练过什么功夫,让人虽能听懂他说话,却不能辨识他的嗓音。
赵瑾提起铜壶,也给他倒了一盏酒,笑道:“那些东西并无背的意思,只是想和阁下交个朋友……毕竟,谁也想不到,罗山会背后之人竟然是阁下,对不对?”又将酒盏推至黑衣人面前,“冬夜寒冷,你远道而来,喝点酒暖身吧。”
黑斗篷却没有去接,而是有些古怪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难听:“我从前听闻,赵大人对赵翊忠心耿耿,怎的如今知道我是罗山会幕后之人,却来私下找我?”
赵瑾道:“以前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我们既然志同道合,自然应该交个朋友了。我知道你的目的,也知道罗山会的所有事,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二人合作,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而你——也可以借我,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赵瑾说到这里时神态依旧从容,缓缓啜饮自己杯中之酒。
那黑斗篷却仍然冷笑:“你怎知我有什么目的?”
赵瑾笑而不语,只用手指蘸了些温热的酒,在桌上写了四个字。
那黑斗篷终于被赵瑾震住。他想起刚才进来之时,看到的那些不知赵瑾从何处寻来的,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精锐力量,还有这处瓦子之中,隐蔽到无人能探查的所在。他久久地沉默,终于忍不住问道:“赵瑾,你究竟是谁?”
赵瑾却只是缓缓一笑:“一个地狱归来之人罢了。”
他轻轻打了个指,暗处立刻有个看不清脸的暗卫上前,给了黑斗篷一些东西。
赵瑾道:“阁下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将方才的酒倒了,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烈烈如火焚的酒自喉咙滚烫而下,赵瑾感谢自己是从地狱中归来,知道无尽的这个时候的他还不该知道的秘密。所以当他想要获得力量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地得到许多的隐藏力量。
这一夜的寒风带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雪,但不再是隆冬大雪,而是细碎如棉的小雪。
雪后天气逐渐转热,冰雪消融,春回大地,转眼间就已经是三月初的光景。
汴京处处垂柳新绿,百花竞相盛开,争奇斗妍。
这般繁盛的春景之下,新政也在有度的推进,百官合计成立了专门的新政推行部门——制置条例司,其中既有反对派也有改革派,在推进新政的过程中商量解决,不再妄议断言,百官都冷静下来将改革积极推进之后,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新政的推进开始前所未有的顺利,文武百官也更加和谐。
尤其是在今春殿试之后,姜家之子姜焕然高中了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娘子们送的花快将他人都淹没了。 ——昭宁刚得知的时候非常惊讶,她记得前世姜焕然分明只是中了探花。她还问过赵翊,是否看在她的面上更看重姜焕然了,赵翊却说姜焕然是有才之人,他日得以磨练堪得大用。昭宁想起前世姜焕然后来也在朝政中推行了许多改革之法,很多跟师父现在推行的新政有类似之处,姜焕然这个人并不墨守成规,为人散漫却很有打算,很适合推行新政。
昭宁便建议师父可看看姜焕然是否适合推行新政,赵翊笑道他在殿试时已暗中试过,正是因此很是赞赏,特让他做了状元,后又将姜焕然也放入制置条例司,做郑石的副手。这俩人可算是臭味相投了,对彼此都非常赏识,姜焕然也果然提出了更多他对变法的见解,如此一来变法推进得更加迅猛而有度。
新政继续推行的三个月之后,国库收入继续增加,土地兼并也有所改善,就连各地匪患也好了不少。见到了成效,原来反对变法的官员们也都渐渐改变了观点,大乾朝积极投入变法之中,一时间朝野平顺,上下一心。
而在此过程中,朝臣们对昭宁也越发的认可。自明堂辩论一事后,就连钱复功都改变了态度,对昭宁格外的尊敬,为当初曾反对昭宁为后一事,还特写过文章来隐晦的认错,昭宁看到只是笑笑,她本就从没与他们计较过。当时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会做和钱复功一样的选择。她特将钱复功召进宫来,赏赐了他一套文房四宝,以宽其心。朝臣们得知娘娘大度至此,越发地尊重和敬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