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她全然发现了,并且真的在害怕他!
赵翊缓缓地收回了手,低声道:“昭宁,今日这番是我失控了……对不起。”紧接着他又道,“我并非有心,以后也再不会这般,你不要怕我,好吗?”
于一位一国之君,常年一言九鼎,身处高位的来说,一句‘对不起’能有多艰难?
昭宁不知道。
其实她并非真的怕了他,她的理智并不怕他。只是因为方才之事,她的身体还残存着对他的畏惧,所以在看到他的手靠近时,她才忍不住躲避了一下,但是她也不想解释。
昭宁闭了闭眼睛。
她轻轻地道:“那么我想问君上,倘若我还想离宫呢?”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赵翊却忍不住再度神经一紧,他的声音紧绷,只说了一句:“除非我死了。”
昭宁再度垂下头,自嘲地一笑。
赵翊站起了身。她仍然侧对着他,背脊骨细瘦地突出来,她这般的细瘦,显得他方才做的事是那般的不应当。她还在气头上,而在她的去留上,他也的确半分不会妥协。
他低声道:“你好生歇息,我先去处理政务……等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昭宁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
寂静的黑夜里,门口宫人们跪送他远去声音。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想到被无辜牵连而死去的阿七,想到赵翊的冷酷和逼迫,又想到过往两个人温馨的日子。抱着自己的双膝,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她压抑得哭不出声来,越是压抑,却越是浑身颤抖。
殿门再度被轻轻打开。
芳姑端着碗盏走进来,她看到了娘娘在哭,那样伶仃细瘦的一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芳姑哪怕不知全貌,却也能大概猜到了。今日君上强迫娘娘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殿外候着,既是不许旁人靠近,也是防范真的出了什么事。
君上是天下至君,能嫁与君王侧自是极好的事,可是偏生君上对娘娘之爱,太过深沉和控制,娘娘一直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甚至妄图和君上对抗,自是不会有好结果,在她的事上,君上是不会退步分毫的。可她如何抵得过一个君王的权势和强控,只能学会怎么在其中找寻平衡罢了。
毕竟君上有时的手段……她看到都觉得心惊。
她走到了昭宁身前,温柔地半蹲了下来。掏出了手帕,轻柔地给昭宁擦脸。
她道:“娘娘,这是奴婢刚熬好的红豆羹,放了些益气补血的百合,还有您喜欢的龙眼干,炖得入口即化,您方才就没有吃饭,现下喝一些吧?”
芳姑温和的声音仿若带着岁月的从容。这样的温柔,让昭宁想到祖母。
昭宁也终于恢复了冷静,摇了摇头:“多谢姑姑,只是我……现下并无吃东西的胃口。”
芳姑却微微一笑道:“娘娘,有时候人觉得没有胃口,只是因饿过头了,还未开胃。这时候吃两口,反倒是有胃口了。”她这次没有纵着她不吃,而是将碗盏再度递给她,“这是奴婢亲手熬得,奴婢熬红豆羹的手艺极好,旁人喝了总是称赞有加,娘娘便赏奴婢的颜面,吃两口可好?”
昭宁沉默片刻,将碗接了过来,慢慢地一口口舀来吃。虽仍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尽力喝了半碗的红豆羹,才又喝不下了,将碗盏再度递给芳姑:“姑姑,我实在是只能吃这么多。”
芳姑见她吃的东西连平日的一半都不到,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接过碗盏,道 :“娘娘,奴婢可斗胆,同娘娘说几句贴心入肺的话?”
昭宁大概知道芳姑想说什么,但她开口了,她岂有不听的道理。她道:“姑姑既然要说,便坐下来说吧。”
芳姑几连推辞,但是昭宁坚持,她便掇了个圆凳过来,坐在昭宁的床榻边。又怕昭宁冷着了,亲自拿了件斗篷过来给昭宁披上。这才坐下来道:“娘娘可知君上是如何长大的?”
昭宁以前自是听过一些,但都是民间传闻,贵太妃也说过一些,总归说得不够多。她道:“姑姑想要说什么?”
此时殿外夜更深了,芳姑用火折将床榻边的琉璃灯点亮,才道:“君上虽从小就是王世子,但是活得并不容易,这娘娘应当听贵太妃说过。”
这昭宁是知道的。
芳姑接着道:“不过娘娘应当并不知道,君上年幼的时候,差点被人害过一次。”
昭宁微有些吃惊,竟还有这样的事?
芳姑望向槅扇外的暗夜,缓缓道:“那时候君上只有八岁,他身边有个书童,长他四岁,待君上极好,君上被先太后训斥时,他还会在前阻拦替君上挡鞭子。因此君上很信任他,渐渐地让他跟随自己左右。可就是在此人成为君上近侍后不久,一天夜里,他声称天寒要给君上加床被子,在君上转身的时候,他却在君上身后,高举起了一把匕首——”
昭宁听到这里心下一紧。
君上虽然从小习武,但那时候他才八岁!此书童却十二岁了,敢行行刺之事,定然是个厉害的练家子!哪怕她知道君上好生活下来了,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如何了?”
芳姑微微一笑:“君上对他其实并没有防备,可偏生不巧那个晚上,君上在门口点了盏灯笼,看到了墙上映出来的匕首的影子,他反应也极快,反身一踢,就将此人的匕首踢脱了手,两人便近身打斗了起来。君上毕竟小他四岁,哪怕习武再快也打不过他,且那时候先太后晚上睡时不喜人守夜,外面并无人听到这般紧急的动静——后来君上提起了桌上种矮子松的紫砂盆,才将此人重重砸晕,等羽林军终于赶到时,他已经将书童的后脑都砸得血肉模糊了。”
芳姑只有寥寥几语,昭宁却听得惊心动魄,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才能战胜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其间的惊险和血腥,简直不足为旁人道矣!
她手指微微蜷缩,她知道君上年少时过得不易,甚至知道若不是先太后逼君上习武,他后来不会饱受阳毒之苦。但她却不知道,他竟被身边之人如此算计过!
她不由问道:“究竟是谁要杀他?”
芳姑摇摇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当时想要君上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来查出是一位有孕的嫔妃下手。对君上来说,这事本身过去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却无意中听高祖说起,其实他早就知道君上身边之人,是别人派来的卧底,但是他没有告诉君上——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时候,昭宁的手心才是真正的冰凉一片。
她不敢相信高祖皇帝会这般凉薄,可是得出的结论,却又真是如此。她轻轻一顿道:“……是高祖皇帝想要考验君上,倘若他能发现此人并除掉,他就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如果不是,那么……”就是一枚不中用的弃子,即便真的出事也不足惜。
芳姑眼中露出几分柔和,娘娘当真是聪慧极了。她轻声道:“君上在此之前,对高祖皇帝孺慕之情甚重,可从此后也渐渐淡了。并且开始养成了多疑的性子,他对谁都不会全心信任,也再不会,跟任何人真正交心了……直到君上遇到了您。”
芳姑轻轻叹了口气:“奴婢从未看他对谁这般毫无保留地信任。君上生于黑暗之中,身边全是阴谋算计,很多时候手段的确过激了,其实不过是因他太害怕失去您罢了。奴婢说这些……不求您能真的就原谅君上的一些作为,只是想请您,能多体谅他几分。君上走到今天十分不易,他身边……从来没有真正爱他的人。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真正的爱您。”
昭宁听完芳姑的话,垂下了眼帘。
她以前总是以为,即便太上皇和先太后对君上一般,高祖皇帝对君上总是很好的,可现在她才知道,这背后也没有这么简单。君上这辈子成长来,究竟面临了多少的艰难和算计……她缓缓地掐紧了被褥。
她也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做。或许今日她也有不好,不该跟他说要先离开一段时日。他自然会被这样的话刺激,可她当时并非是想就此离开他,她只是想自己先平复心情,好好想一想阿七之死。
阿七对她来说太过重要了,是前世与她相依为命,用尽了一切来保护她的人。即便她相信君上真的没有杀他,可是他始终还是因为君上的猜忌的举动而死的。
她前世就已经牵连阿七为自己丧命,难道今生也仍然害死了阿七吗……
君上的爱实在是太厚太深,于她身上控制得太严重,甚至牵连了她身边无辜的人,她实在是难免心有余悸,她怕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怕今日之事再度重演……
昭宁想到今日让她彻底失控的爱欲,还是觉得骨子里都在战栗。
可是,她随之又想到了从前关心她、无论如何都信任她的师父,想到两个人在小院里点灯,想到他教她写字时温醇的低语,想到他教自己下棋时的两人的笑闹。
她心绪动摇,闭上了眼。
这时候殿门外有通传,芳姑见昭宁正在沉思,便起身打开了殿门,片刻后回来同她说:“娘娘,是宋院首来给您看脉了。”
昭宁却摇了摇头,此时她并不想见任何人:“烦请姑姑告诉宋院首一声,今日我歇下了,改日再来吧。”
芳姑应喏一声,退出去打发宋院首离开。
可片刻之后她又折转过来,无奈地道:“宋院首说,他得了君上的令,是一定要给您诊脉的。您若不看诊,他便守在外面不离开”
昭宁也没有办法,只得让宋院首进来,自己披着斗篷,半躺坐在罗汉榻上等他进来。
宋院首进来,给她行了礼,才半跪下来,用一张绫帕搭在昭宁手上听脉。
听了片刻,他眉头微皱,似欲言又止。
芳姑顿时心跳了起来,此前她观娘娘脾胃不和,睡眠不稳,总是想着娘娘会不会……虽说君上的体质怕此生再难有皇嗣,可她还是生出些许期盼。倘若是真,不晓得是多么天大的喜事。这也是娘娘离宫前,她就同宋院首说好的。
宋院首终于睁开眼来,却看了芳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并没有身孕。
纵然芳姑也只是抱着万一有奇迹的想法,但落空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宋院首顿了顿道:“娘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疲乏了,好生歇息便是了。臣一会儿便给娘娘开一副调养的药方子,请姑姑每日给娘娘煎服。”
昭宁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轻点了头,让芳姑送宋院首出去。
待芳姑出去之后,昭宁躺回了床榻上,仰头看着明黄色的织金龙纹帷幕出神。她仍然想出宫,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她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祖母了,倒也真的担心祖母的身体。可是她也知道,君上是绝不会让她回去的。
此时疲惫感才一阵阵弥漫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而崇政殿的前殿之中,赵翊也正在静坐。
殿外守着几位大臣,身着具服手持板芴,有要事要禀。可是此时,赵翊此时并没有见他们的心情。他看了李继一眼,李继便立刻懂得,出去打发了这些大臣回去。
殿中无人,他盘坐于丹犀上,面前放着已经雕好的木雕小人,是一对少年少女的样式,少女穿着红底白花的襦裙,少年穿宝蓝色的斓衫。与曾经昭宁送他的那对磨喝乐差不多,只是更长大了些,眉眼也十分精致。赵翊本想做好了,摆到她的寝殿中去的。不告诉她,看她是否能猜出究竟是谁做的。
可是此时,这对笑眯眯的木偶人与他一样,在殿中静坐,四周阒然,无半点声响。
唯有四方瑞兽铜鼎的香炉中,缓缓升起幽蓝色的细烟,越发显得殿中幽邃寂寥。
殿宇中的寂寥显得时间更加漫长,滴漏声声,似乎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了。
这殿宇中是这样的寂寥,分明是他从前习惯的寂寥,可是如此,却是真的再不能习惯了。
耳边总是她的笑语,她好奇地问他问题,她带着嗔怪埋怨他的声音,恍然如梦中。
赵翊缓缓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不知自己手段过激,控制过度。可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有其他重视之人,不能忍受她有丝毫想离开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克制自己……只想将她禁锢在身旁。
终于李继轻手轻脚地进来,行礼禀报道:“君上,宋院首已经过去了。”
赵翊终于睁开眼,轻嗯了声。
赵翊看了看桌案上摆着的两只木偶小人,觉得此时并不适合送它们,还是先将它们收进紫檀木盒中,道:“回寝殿吧。”
他还是放心不下,不知道她身子是否还好,吃了饭否,现在可真的休息下了。
夜色已深,崇政殿笼罩在凉水一般的春夜中。
崇政殿是帝后所住重地,檐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隐卫蛰伏暗中,宫人往来皆悄无声息。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皆要跪下行礼。
赵翊摆手让他们不必通传。
他走到寝殿外时,远远地停下了。寝殿还亮着烛火,朦胧的暖黄色的光透过琉璃槅扇落在地上。
他正想往里走时,却有急匆匆的脚步至,在他身后跪下来。
来人是殿前都指挥使许征。
此人亦是赵翊重用的一员大将,此前他从西北回朝,便令此人驻守西北,因察觉西边之事不对,前两日才将此人秘密调回。许征神色透出焦急,拱手道:“君上……枢密使传回八百里急递,北边有异动!”
赵翊眉梢微皱,这么快就有八百里急递传回,契丹定是有动作了!
他暂顾不得见昭宁,让许征起来跟在他身后,快步朝着前殿走去,冷道:“去传严萧何、高贺、司马文立刻入宫觐见!”
第154章
垂拱殿烛火长明。
大乾中最为中流砥柱的几位大臣, 皆连夜入宫,此刻于垂拱殿中商议国事。
许征手中正握着八百里急递的信函:“急递来看,一切正如君上所料, 契丹想进攻的并非河间府,而是真定府。于前夜子时偷袭真定府封樁库,幸而您派了枢密使宋大人率厢军前往真定府,宋大人突然出兵稳定局面,并未让契丹偷袭成功。”
他继续道:“随后耶律石退回上京, 国君耶律齐便以河间府厢军, 曾偷袭他们后方粮草库为由, 声称要讨伐于我们。”他将一份舆图放于书案上, 手指沿着舆图道:“契丹军集军二十万, 正准备自山西、河北兵分两路而下。驻守河间府和太原府的两位宣抚使已领军于几处军事要镇驻守, 已是全阵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