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正在此时,不远处那布衣青年看到此情景,却轻轻地啧了一声。手中却出现一枚樱桃核,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顷刻弹出!
与此同时,场中的董荐的马,前蹄突然弯折而跪,竟是倾倒向前,连人带马摔滚了下来,滚了一身的尘埃,摔得一塌糊涂!
青年仍然安静地把樱桃递给骡子吃,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并无干系。
此时滴漏终于到了尾声,击鞠赛结束,谢昭宁与张郎君得了五筹,谢宛宁与董郎君只得了四筹,屈居第二,谢明珊与她兄长一筹未得。负责计数的仆从便朗声道:“本次击鞠比赛时辰已到,谢大娘子和张郎君得了头彩!”
谢昭宁终于赢得了头彩!
场中为谢昭宁爆发出掌声,看着她的眼神不再如以前那般是嘲讽、疏离。而是更多的带着陌生和好奇,喜欢击鞠的娘子郎君们看她的眼神更是热热的。
谢昭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勒马而站,她抬眼看去,看到众人围拥着自己时热烈的眼神,她想到前世到了最后,那些人看自己的那样的冰冷和厌恶,那样唾骂的话。她心想,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错的,她应该是要这样活着的。何况,她还赢了玉环,为谢明若赢了一声道歉。她遥看向看棚的方向,只见谢明若性子这般内敛的人,也在为她高兴欢呼。
自然,旁边的高雪鸢,脸色已经难看得可以。而谢明珊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在拼命掐她兄长的胳膊,把谢承山掐得嘶嘶叫疼。
小厮们则飞快冲进来,将董荐扶起来,毕竟董荐是侯门嫡子,若是受伤谢家也交代不过去。谢宛宁也赶紧下马,上前关怀,董荐摇头道没事,看着谢昭宁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和阴沉。
谢昭宁自己也并不明白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董荐怎会自己摔了。她方才虽然避开,但她那杆子并未挨到他身上。但看着谢宛宁安慰她,她还是嘴角微勾。
堂祖母将众人都叫了过去,站了起来,拉着谢昭宁的手,兴高采烈地夸道:“昭宁从前不显山露水,不想击鞠如此厉害。堂祖母今天看得高兴!”
亲自将那玉环交到了谢昭宁的手上,又叫仆妇将那匹西北番马牵过来,要给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张郎君,张郎君一脸地高兴,不住地向谢昭宁道谢。今日能赢了这次击鞠全凭谢昭宁。
谢宛宁在旁也向谢昭宁道喜,指甲却掐进手心里,不想自己竟就这般与此物失之交臂,亦不想今日竟出了如此多的意外,竟让谢昭宁出了风头。她心中的不甘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寻常这样出风头的明明都是她,今天竟然让谢昭宁也出了风头!
谢昭宁握了握那触手生温的玉环,这样的东西现在是用不上的,但是只要不落在谢宛宁手里,她就是高兴的。
堂祖母精力毕竟不济,在这击鞠场看了多时,已是想要回去歇息了。
谢昭宁看到站在堂祖母身边,眨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的谢明若,她看向谢明珊,笑着问:“明珊妹妹,方才答应过我什么,总不会忘了吧?”
谢明珊和高雪鸢自然是根本没料到谢昭宁竟真的能夺得头彩,根本没准备向她奉茶认错,这岂非是丢了大人了。可是众目睽睽之下答应的,眼下又被众目睽睽地看着,又如何能反悔,她们在这汴京的世家中,如何能处下去。
两人只能极不情愿地,一个向谢明若奉茶认错,一个向谢昭宁奉茶,谢明珊说话的声音似乎比蚊子声还要小些,几乎都快听不到了。高雪鸢自是高傲,又怎会说出赔礼的话,动了动嘴唇应付罢了。
谢昭宁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之辈,何况这两位贵女,又是实在是高身份,她并不能真的得罪。只是将此作为赌约,才能逼她们说出道歉的话。
她们道了歉仍是不甘,但方才丢了如此大的人,也奈何不得谢昭宁了。
谢明珊拉着高雪鸢的手,有些笨拙地安慰她:“高姐姐不与她计较,高姐姐是有大前程的人。她呢,不过是个连求亲之人都没有的可怜虫罢了。”
谢宛宁也柔声道:“义妹莫气,下午便是你极喜欢南戏,咱们正好能回去看戏了。长姐的性子便是如此,义妹莫与她计较就是了。”
谢昭宁在背后听了笑一声,但也懒得说谢宛宁什么,想必她今日是早已气疯了,恐怕正忍痛至内伤,说什么都是合理的。
此时林氏派人来传话,要她们这些郎君娘子们也回去了,她们特地请了时下汴京极有名的庆远班子来演南戏,眼下家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派了轿撵和牛车来,高雪鸢这样身份的贵女,自是坐着轿撵走的。本来因被迫要给谢昭宁道歉,是气得不行的,但是听了谢明珊和谢宛宁的安慰,她也顺气了。
谢昭宁这样的人未来能有什么好前程,不过是随意寻个举子或者富户嫁过去罢了,哪里有她未来这般的煊赫,根本不必与她生气。想到这里,高雪鸢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只是还左右看了看方才匆匆露面的顾三郎君,疑惑道:“顾家表哥却不知又去了何处,否则也可以回去一起看南戏了。”
高家与顾家虽都是顶级的豪绅之族,但是顾家与高家还是一道天堑,何况高家真正厉害的是大房一家,平阳郡主一家是二房。高雪鸢称顾三郎君为顾表哥,仍有套近乎之意。
但是四下看看,并不能找到人,贵女们便也失望离开了。
谢昭宁则需要上牛车,但她摆手拒绝了,不过几步路而已,她倒不如自己走回去罢了。
谢明若想同她一起走回去,但是谢昭宁想着她身子弱,又跟着跑了半天,叫她同自己的姑姑先回去,并且认真地揽着她的肩,告诉她:“明若,你听姐姐的话。日后谢明珊若是还欺负你,你就来找姐姐,明白吗,姐姐帮你欺负了她回去!”
谢明若点点头。她现在还不过十一二,长得极粉嫩可爱,一双眼睛里只印着她。
谢昭宁想起董荐那个模样就犯恶心,击鞠比不过自己,竟然还想动手。这样的蠢货,以后定是会家暴妻女。又想到这样的蠢货,日后居然会因为耽搁了年岁娶了明若,她就极其不舒服。她又告诉谢明若:“还有,再记住姐姐的话,日后一定要自强,即便是姐姐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任人欺负,明白吗?”
她也并不能直接告诉明若,不要嫁给董荐。她这样不受宠的庶女如何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只是,她定会暗中帮助她,绝不会让她再落入泥泞中就是了。
但是无论什么境况,人都要自强,这句话她却是要告诉她的。
谢明若还是乖乖点头,好像无论她说什么,她都会同意一样。
谢昭宁看得心里软软的,又摸了摸她的额发,才让她的姑姑将她带走了。只是仍能看到车帘挑起一个小角,似乎还有人在看着自己。
她和青坞这才一起离开击鞠场。击鞠场是通过一条宽阔的青石路,直接与东秀谢家的后宅相连的,主仆两人不过走几步路,就到了东秀谢家后院的半坡亭。青坞也被她方才的击鞠赛感染,她的击鞠也极好,热烈地同她讨论她的技艺是否退步了。主仆甚至约着日后去城外,带着红螺一起去击鞠。
只是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娘子留步。”
谢昭宁回过头,只见此时已是春日的黄昏光景,四下淹没在黄昏的光晕之中。一株杏花树横斜于半坡亭外,而方才她见过一面的布衣青年,正蹲在树下。
看到她之后,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他一直是蹲着,待他站起来,谢昭宁才发现他生得极高,身材修长。因他长得极好看,长眉入鬓,双凤眸,当他缓步走近时。风吹起他的衣带,动作竟十分优雅,宛如云中白鹤,恍惚之间,谢昭宁竟有种翩翩浊世之感。
随即,他开口道:“……我瞧着你近日怕是有血光之灾,这是我做的辟邪符咒,承蒙娘子赐樱桃之恩,这枚辟邪符就送给娘子吧。”
说罢他伸出手来,他白皙修长的掌心上,果然摊开放着一枚符,黄色的纸,叠成了三角。上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辟邪斩妖除魔’。
谢昭宁:“……”
这人究竟是谁?
她才没有什么血光之灾,要什么辟邪符!
他分明看上去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怎的要做什么辟邪符咒?
她正想开口拒绝,此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四叔,您怎么在这里?”
谢昭宁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方才那个被众人围绕的顾三郎君,身后跟着两个侍从,正笑着走过来,看着两人的神情却有些疑惑。又更多地看了谢昭宁一眼,刚才谢昭宁在击鞠场上夺得头彩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过他如此郑重的眼神,仿佛疑惑她为什么能和这位青年搭上话:“谢大娘子?”
谢昭宁听到他叫面前这个人四叔,心中却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又看向面前这个仿若穷书生一般,腰间却又挂了个罗盘的青年。这位顾三郎君是顾家的旁支,能让他叫一声四叔的,必然是顾家的主支,并且辈分在他之上。
四叔……极具危险……
谢昭宁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她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青年是谁了!
当年她毒冠汴京,可也不过是个妇人,能造成的破坏有限。可那个时候,汴京却有一个真正的极恶之人。他曾于家族覆灭之时,提刀斩亲兄,灭母族,后替新皇诛十族、灭西夏,人称‘十殿阎罗也要拜他之下’的绝对狠人,他的名字如雷贯耳,能止小儿夜啼。就是赵瑾也并不能将他奈何。
那时候的满汴京,说到谢昭宁,能痛骂三天,不绝于耳。可是说到他,却只能噤若寒蝉,胆战心惊。
他就是定国公世子,后来嗜杀成性的北厉王。
可是谢昭宁仍记得,他有着一个极文雅的名字——
顾思鹤。
第22章
顾思鹤见谢昭宁听了顾三郎君的话, 竟往后轻退了一步,他眼睛微微一眯。
随即淡淡道:“阿寻,你来了?”
又伸手指了指谢昭宁, 说:“方才承蒙这位娘子送了我樱桃,我便也想送她一样东西罢了。”
顾寻的目光再度落到谢昭宁身上,想到方才她在那击鞠场上,倒也是技艺出众。可是顾思鹤实在是太不同了,在整个顾家, 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了。他不过顾家旁支, 已使得各家娘子们趋之若鹜, 恨不得能嫁了他攀上顾家飞上枝头变凤凰。换成了他顾四叔——
他四叔是何人, 真正的定国公世子爷, 姑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着, 老太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未来定国公家的继承者。那便不仅仅是趋之若鹜了, 那是各家娘子们想法设法,不择手段, 都要与他套近乎, 想要嫁给他。
平日里走到哪儿,四叔身边都被各种女子围绕, 那些娘子们想的法子他看着都匪夷所思。索性他四叔亦是他生平见过最聪明绝顶之人, 也从没有人能算计他成功过。
怎的今日,居然和谢家这么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而且谢昭宁还要送他什么樱桃,顾思鹤去到哪里需要别人送樱桃了?
因此顾寻上前一步, 笑着拱手对谢昭宁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哪里与我家四叔有一面之缘?可的确是多谢了。”
谢昭宁看他警惕的神情, 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是无言。
她无意攀了什么高枝, 更无意攀这根枝——真的攀了上去,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哪里是她送的樱桃,分明是顾思鹤自己开口要的,吃了还嫌酸。何况当时她递樱桃,根本不知此人竟就是定国公世子爷,她若知道自会躲得远远的。送给定国公世子爷一盘樱桃,她都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要怎么嘲笑她。
她深吸了口气,也笑道:“方才席间不知是世子爷,世子爷想讨樱桃,就随手给了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两位郎君且说着话,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可是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站住。”
是顾思鹤低沉中略带轻柔的嗓音。
谢昭宁脚步一僵,她想离这样权贵的人物,离这般不知深浅的人远一些,何况她实在是不想被这些人用如此目光瞧着。那种仿若她痴心妄想的眼神,前世在赵瑾身上她已经遇到得足够多了,但是他真的出声喊了她,谢昭宁自然也不想得罪了他,免得自己未来是怎么死也不知道。
因此只能回过身,咬牙笑道:“世子爷还有何事吗?”
顾思鹤瞅了顾寻一眼,示意他不准说话,又跟她解释道:“不必介意,我身份特别,阿寻只是太小心了。”将手里的符又往前一送,道,“这道辟邪符谢大娘子还是收下吧,相信我,你真的有血光之灾。”
目光透露出极真诚之意:“我师承会灵观张真人,最精通面相之术,我看的面相不会错的。”
谢昭宁:“……”
她只能飞快地从他手里将符捡了过来。指尖略触及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掌心是温热的,这还是让她有了些他更像人的感觉。在此前的传说中,就如同旁人想她一般,顾思鹤亦是长出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
可是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俊美青年罢了。
这样的人,未来真的能做出斩杀兄长,亲灭母族的事情来吗?
而顾思鹤手微顿,缓缓收回手。
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得罪的。
谢昭宁于是屈身笑道:“多谢世子爷赐符了,我其实是极想要的,方才不过是我忘了罢了。”
顾思鹤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谢昭宁正准备再度告辞,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她回头看去,只见到一帮男子正匆匆走来,着朱色或青色的官服,戴长翅帽。父亲谢煊亦着官服在人群中,她没见过两次的二伯父、三叔父也在。
为首一年约六十的老者人鬓发微白,精神矍铄,着朱色官服,玉革带。
这位是谢昭宁的堂祖父谢景,时任审官院同知院,从三品的官衔。
谢昭宁眼神微眯,堂祖父谢景于他们家而言是个极特殊的人。
当年祖父与堂祖父都在度支司观政,后来祖父外放不能回,父亲便跟着堂祖父读书。堂祖父对父亲极好,与自己的亲生子一般无二地养大,精心培养,才使得父亲中了进士。
故父亲待堂祖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珍重,侍奉有加。榆林谢家与东秀谢家更是紧紧相连,难舍难分。
而她前世与堂祖父接触得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极果断,极聪明之人。心中最要紧的事,便是谢家的荣辱。
谢昭宁看着这群人过来,便十分懂事地又往旁边退了数步,必不能让大家误会她想和顾思鹤搭话。不过她也多虑了,这帮人哪里会注意到她,谢景带着谢家众男丁上前拜会顾思鹤,恭敬地拱手笑着道:“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老朽失察了。还请移步陋室一叙?”
顾思鹤对着这些人的态度比较淡漠,随意地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过是跟着顾三出来转转,远远地瞧一下姑母罢了。你们不必如此慎重,倒是有些生分了。”
因着余氏与谢家老太太是亲姑侄女,故谢家与顾家有些姻亲关系,只是略隔得有些远,但并不妨碍两家以亲戚相称。
此时谢煊却看到了旁边的谢昭宁,微有些讶然地低声问道:“昭宁,你怎的在此处?”
谢景也回头看了眼,他是知道谢昭宁的,是谢煊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孩儿,他的眉头轻轻一皱,很快就想到了和顾寻一样的东西。但他又是何等人精,随即含笑问:“倒是许久不见昭宁了,可是来此赏花的?”
谢昭宁都知道这些人的想法,都怕她是来攀高枝的,一切的一切,还要责怪这位顾世子爷,非要问她要樱桃,给她送什么辟邪符。可是他生在云端,从来看到的都是旁人的青眼,又如何知道他随意的举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