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竟然是顾思鹤!
她见过像乞丐的顾思鹤,以及更像乞丐的顾思鹤,却从未见过真正穿了符合身份的世子服制,以自己真正的身份排场出场的顾思鹤。
一时间,坐在高堂之上的谢景等哪里还顾得及笄礼,立刻下了台阶,笑着去迎:“顾世子大奖光临,有失远迎!”
顾思鹤也并未全然不懂礼节之人,他也道:“谢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随意观礼,不必劳烦,诸位也请归位吧。”
谢昭宁听到人群中也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顾世子爷竟来了这谢家小娘子的及笄礼,听说他平日都难得出现在世家之中……实在是给谢家长了脸了!”
又有人猜测道:“若不是因着高家而来,今日高大夫人也来了呢!”
谢昭宁微勾了勾嘴角。
顾思鹤则径直走进来,坐在了方才空置的观礼上位之上,他带着的七八名护卫也跟着站到了他身后,排场甚大。谢景这才宣布及笄礼正式开始。只是及笄礼如何,关注的人已经不多了,众夫人娘子都把眼睛贴在顾思鹤身上,他斜靠着太师椅的锦缎靠背了,他随手端起一杯茶,又用盖子略微剥开茶沫,品口茶了。他修长的手指如玉般白皙,一看就是少晒太阳的模样,又犹如弹琴般,放在那张黄花梨的小几上轻敲了。
一举一动,莫不赏心悦目,并且带着十分的从容和优雅。
谢昭宁心里却觉得很是无语,人家的及笄礼,他穿得如此骚包来出什么风头!
此时,需她将簪子递给簪者,由簪者给谢明珊簪上。而举着托盘的侍者,却在撤盘时不经意间将簪子撞落,正好落在了顾思鹤的面前。谢昭宁正准备去捡,却见一人在自己面前弯腰,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地拾起簪子,随即递给她,道:“簪子,可拿好了。”
周围顿时一静,所有人探寻的目光纷纷看向谢昭宁,谢昭宁甚至感觉到,就连平日并不关注她的堂祖父都看向了她。
谢昭宁飞快地从他手里把簪子拿过去。
仿若被小鸟啄了一下手心,顾思鹤莫名地觉得掌心一麻。他手指轻握,收回掌心。
毕竟只是个意外,众人并未在意太多,礼成之后,二伯父、二伯母携谢明珊谢过来宾,随即顾思鹤被蜂拥来向他请安的人群包围,谢昭宁是连他一根头发丝也看不到了。自然了,她也没有很想看。
谢昭宁转身远离了人群,朝着湖边走去,她想透口气。
此时正是初夏,垂柳已经长得格外繁盛,茂盛的枝桠拂在栏杆上,谢昭宁沿着回廊向前走去,只见前方微斜的日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湖边草木轻拂,而她背后传来声音:“谢大娘子。”
谢昭宁脚步一僵。
她回过身,果然见一片跳跃的波光之中,顾思鹤斜依着回廊的廊柱,衣带轻垂,广袖如云堆,谢昭宁眼神好,一眼就看出来,只他腰间悬的那枚玉怕就是千贯之数,那身云纹罗的衣裳怕也要百贯,他手上那枚玉扳指,恐怕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他正抬头看向她,眉目间的俊雅看得叫人心里一跳。前两次他穿着破落,还未曾如此出色,如今谢昭宁看了,也忍不住在心里想,除了身份,满汴京的娘子都喜欢他亦是有道理的,果然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面对有派头的顾世子爷,她竟也比面对叫花子顾世子爷多出几分敬重来。
但想到此人上次利用自己之事,谢昭宁只是淡淡一笑道:“顾世子爷可有事?”
顾思鹤便收回脚,朝她直直走过来。
她看着他越走越近,竟不觉退了一步,她并不想让旁人走过来时,看到她与顾思鹤单独在此处,如何能说清呢?可随后他眼睛微眯,说了句‘站住’。
谢昭宁其实并不想听他的,只是不知为何脚又站定了,只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住,垂下眼端倪她,随即淡淡地问了句:“当日那枚玉佩,你可曾拿过,为何我事后并不曾在你屋中翻到?”
谢昭宁眉头轻皱,她知道后来房间有过翻动的痕迹,她还以为就是顾思鹤所为,那枚玉佩不见了,她也自然以为是顾思鹤拿走了。他竟然没有拿过?那究竟是何人拿走的?
她摇头说自己没拿过,顾思鹤听了,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她正欲离开,却只听顾思鹤又问她道:“上次之事,你可是生气了?”
谢昭宁却被他这一句话激得差点笑起来,顾思鹤竟然问她是不是生气了?他说呢,面对危险,差点死了的又不是他!他这人当真是高高在上惯了,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全然不顾旁人的心情与感受!
她深吸了口气,笑道:“顾世子爷此言差矣,我怎会生气呢,我与世子爷并无什么交情,顾世子爷的所作所为,自然也都是合乎情理的。”
顾思鹤顿了顿道:“我虽利用于你,却一直跟在你身后,并不曾真的令你陷入危险之中。何况,我亦是事出有因——”
谢昭宁想起了外祖父说,当年他母亲路过顺昌府惨死于匪手之事,他若是真的为了他母亲之事,的确是事出有因,但是她和表姐们因此身陷险境也是事实,她觉得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屈身道:“世子爷说的极是,只是我还有些旁的事,恕不能奉陪了。”
谢昭宁又转身想走,只听背后之人又道:“站住。”
他为何老同自己说这两个字!
谢昭宁也只能咬咬牙,转过身。
只见顾思鹤伸出手来,他摊开的掌心,竟放着一枚簪子,自然不是她此前的佛手簪子,而是一枚通体由无暇的羊脂玉雕凿而成,玉色莹白,日光下见得颇有些莹润透光,这是最极品的羊脂玉。这样的一枚簪子,恐怕也是千贯之数,与他腰间悬的那枚玉的价值不相上下。
顾思鹤将玉簪子往前一送,道:“送给你,就当做是道歉了。”
谢昭宁深吸一口气,对此人的不察人情有了深刻体会。他先拿了自己的簪子威胁她不可讲出他之事,无人看到自然是无碍的,可如今两人私下独处,他却要送自己一枚簪子,她要是收了,旁人若看到了如何说得清,岂不是要给他们按上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她的语气越发冷淡道:“世子爷好意我心领了,如此贵重着实是不用的!”
这次她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顾思鹤站在原地,他瞧着她越走越远,眨了眨眼睛,眼神微亮,缓缓地将玉簪子收起。
谢昭宁刚走出回廊,轻轻出了口气,她真是不想和顾思鹤这样的人打交道。
此时,她抬头看到不远处,红螺快步向她走过来。
谢昭宁见红螺神色,就知她猜之事恐怕是真的了。她便停了下来,等红螺向她走过来,果然红螺对她低声道:“娘子,您猜得没错,一切果真如您所料!”
谢昭宁眼睛一眯,蒋姨娘倒是的确不简单,她冷笑道:“走吧,让人把东西都准备好,也该开始了!”
红螺立刻应喏。
第47章
谢氏药行仓库所在为录事巷, 这两批药却是经不同的路,一批朝保康门而出城,一批朝丽景门而出城。
东秀谢家所在的东秀巷离录事巷并不远, 谢昭宁从东秀谢家的马厩中借了马,带着樊星樊月二人,翻身就上了马,朝着保康门的方向纵马而去。
而谢昭宁突然离开及笄礼前去保康门拦药的消息,也立刻传到了蒋姨娘的耳中。
此时她正与谢宛宁一起, 陪着高大夫人、平阳郡主在花厅饮茶。知道谢昭宁果然中计, 嘴角闪过一丝笑容, 随即先对着谢宛宁使了眼色。
谢宛宁心领神会, 看到不远处, 哥哥谢承义正和堂兄谢承山勾肩搭背说着话, 她向平阳郡主欠身告退,便走到了谢承义身边, 喊了声哥哥、堂兄。
谢承义见是谢宛宁,便笑道:“二妹妹, 怎么了?我跟你堂兄正商量着下午一起去城外繁台寺塔踏青, 你可要一同前去?”
谢宛宁却似乎有些焦急:“哥哥,我有事同你说, 能否移步旁侧片刻?”
谢承义看她仿佛有要事, 随着她朝旁边走去,问道:“究竟何事?”
谢宛宁才低声道:“哥哥,我方才听说, 长姐刚才悄悄从家中借了马, 出发去阻拦姨娘准备的那批药材了!想来许是许是长姐心里还记恨着芷宁妹妹,所以才要阻拦姨娘准备的药材!可是边疆战事准备药材, 却是我们谢家的本分……长姐、长姐纵然不喜姨娘,又怎能不顾大局,跑去拦药呢!”
谢承义一怔,紧接着眉头深深皱起,问道:“她当真去了?”
谢宛宁道:“我来告诉哥哥,自然是确凿了的,方才长姐刚带着她的两个武婢纵马出门了,眼下已经朝着保康门去了。哥哥,您可快去阻拦吧,再晚耽误了药上船的时辰,怕就来不及了!”
谢承义深深吸了口气。父亲将药行交给谢昭宁代管,自是希望她能将药行管好,难不成她竟当真不顾家中药行存亡,不顾边关将士的安危,竟为了一己之私,跑去阻拦蒋姨娘准备好的药?
他道:“我马上就去拦她,宛宁,你赶紧将这件事告诉父亲,此事十分重大,实在是拖延不得!”
谢宛宁连忙点头,谢承义立刻大步去东秀谢家的马厩骑马。
此时谢煊与二伯父谢煜,刚送走了顾家其余人回到花厅。
谢煜边走边叹道:“顾家的排场的确大,这顾世子爷不声不响地便消失了,他的护卫还要我们亲自去送!”
谢煊背手笑道:“姑姑是贵妃,父亲是定国公,他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连护卫都是金吾卫的出身。这样的家世,便是你我跪送都是能行的……也不知他今儿怎的就来了!”
二伯父又道:“不管怎么说,总是给珊儿的及笄礼增光添色了,日后珊儿许配人家,总能高论几分!”
说着谢煜脸上也露出些得意之色,看得谢煊笑了笑,谢煜是极宠爱女儿的。
两人刚跨入花厅,谢煊却看到蒋姨娘匆匆向他走来,屈身道:“郎君,妾身有事要禀!方才……方才掌柜传话来,说是大娘子、大娘子去拦妾身准备的那批药材了!妾身心里实在焦急,故来回禀郎君,看究竟该如何处理!”
谢煊笑容一凝,谢昭宁竟去阻拦送往边疆的药材?她竟干得出如此糊涂之事?
他脸色微微一沉:“什么时候的事?”
蒋姨娘有些焦急地答道:“便是方才礼成之后!妾身知道大娘子对妾身有不满,可也……可也不能拿妾身准备好的药来撒气啊!这些药可都是要送往边关的,是我们谢氏药行的声誉啊!若是不能按时送到,对谢家亦是有处罚的!”
这时谢景、平阳郡主与姜氏、林氏等人也从宴席上下来,进了花厅之中,姜氏听到蒋姨娘的话,脸色一变。昭昭去拦蒋横波准备好的药了?这如何可能!昭昭绝不是这等不知轻重的人!
堂祖父谢景上前一步,他一贯只知谢煊家这嫡女是从西平府回来的,平日有些嚣张跋扈,皱眉问道:“当真?”
蒋姨娘也对着谢景一屈身:“姨父安好,妾身不敢妄言!”
谢景对谢煊道:“事关边疆战事,关乎谢氏名誉,怎能容小儿作乱,还不快去处置!”
谢宛宁朝着平阳郡主的方向看了看,平阳郡主心领神会地道:“谢大人,既是事关边疆战事,恐与我家郎君也有些关系,我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吧!”
姜氏已经不再听他们所说,转身便让含霜将马车赶来,赶紧去保康门看个究竟,昭昭究竟在做什么!她绝不相信昭昭会做出阻拦药物这样不知轻重之事!
而保康门旁的绣巷,此处乃是汴京城中卖各种绣艺制品,丝帛针线之处,巷子并不算宽,这时候刚过正午,巷子的转角并无人,许多铺面也半掩着门。
三四辆马车载着沉沉药箱,赶着马从绣巷过,突然有一匹棕马纵身而至,拦在了马车之前。
来人正是戴着幕篱的谢昭宁!
谢昭宁勒紧了缰绳,看着这些送药的护院,嘴唇一抿道:“都随我回去,这些药不能送出去!”
护院们只见着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娘子阻止他们,可谁又知这小娘子的真实身份,还以为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立刻半拔出刀道:“哪里来的宵小,这是谢氏药行要送去边关的药,容得你阻拦,还不快快退下!”
送药的掌柜却是在药园见过谢昭宁一面的,连忙拱手道:“原是大娘子突至了,大娘子见谅,我们这药须得赶紧送去保康门桥上船,再晚就要误了时辰了!”
谢昭宁却一翻身下了马,道:“我说不能便不能送,立刻将药押回去!”
这时谢昭宁背后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她回头一看,只见竟是谢承义也骑马到了,他将缰绳扔到地上,看清了眼前的场景,顿时气血直冲上头,原来谢昭宁竟真的如宛宁所说,在阻止药行送药!
他一股怒气从心而起,大步上前,冷声问道:“谢昭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谢昭宁想过蒋姨娘肯定会引父亲来,但没想到兄长竟然先到了!
并且一来就在怀疑她!
她深吸了口气道:“哥哥,此事我回头再给你解释,眼下这批药是决不能送出去的!”她又从衣袖中拿出了掌管药行的对牌,对掌柜道,“我现在暂代母亲管理药行,便能够命令你们,你们立刻将这批药运送回去!”
“谢昭宁!”谢承义听了更是生气,他一把拉过谢昭宁的胳膊,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的面容上已满是怒火,他大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阻拦药行送药!这些药可是要救边关将士的性命的!将士们浴血奋战,难道连这些药都不配了!你便是再憎恨蒋姨娘,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怎能阻拦她要送出去的药!怎能延误了军机!”
谢昭宁低头看着谢承义捏自己胳膊的手,抬头又看着谢承义的脸。
她的眼睛中,也迸射出怒火来。
委屈的怒火,不被人理解的怒火,憎恨的怒火……这样的怒火让她的鼻尖禁不住一酸,可她很快便将这样的情绪憋了回去,她决不会在不关心自己的人面前,流露出任何的软弱来!
这个人只是谢承义,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谢宛宁的哥哥!他眼里自然有大义,却愚蠢不堪,并不信自己。在她想要保护母亲的这个档口,他还要来怀疑自己!
她冷冷地,从齿缝中问道:“哥哥是从何处知道,我要来阻拦蒋姨娘运送药物之事的?”
这时候,巷子口再度响起马蹄声,却是来了几辆马车,只见谢家众人从马车上下来,谢煊,谢景,蒋姨娘与谢宛宁,竟还有平阳郡主高夫人!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被含霜搀扶着的姜氏。
姜氏看到巷子中停下的药行的辎车,又看到两兄妹对峙的景象,已是眼前一花,含霜连忙上前将她扶住道:“夫人,您身子还未曾好得通透,范医郎说了,千万不可动气!”
姜氏咬了咬道:“我知道,快扶我上前去!”
谢煊见了眼前的场景,想着蒋姨娘此前说的话,自然也是觉得谢昭宁是为了一己之私,阻拦蒋姨娘送药了!
想到此前蒋姨娘向他告状,他竟还为昭宁说话,相信她只是有些任性,但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可如今却亲眼看到了她真的在阻拦蒋姨娘送药,他有些不可置信。上前问道:“昭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来阻拦蒋姨娘的药?你可知若是药不及时送出去,败坏的是谢氏药行的名声!你又可知这药若是不及时送出去,谢家也会遭到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