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也很是好奇,认真地看起两个人下起棋来。
只见觉慧大师下了个一四粘,师父跟了个一六扑,将觉慧大师的白子逼到线边,觉慧大师想了想,下了个二六,从中补救,又将棋子救出。
昭宁心道这觉慧大师也没有她想的那般弱,棋艺在她见过的人中绝对算是高手了。只是师父更是厉害,紧接着下出二七、一八、四七,将觉慧大师的白棋逼入角落之中,此时觉慧大师已经开始冥思苦想,竟走了个三八。昭宁看到这里眉头轻轻一皱,但是观棋不语乃是真君子,她不会随口开口。
昭宁见师父眉梢微挑,没有跟上去,而是紧接着入五九。昭宁看到这里轻轻咦了一声,师父为何下这里?岂不是给了觉慧大师做活棋子的口子?果然觉慧大师精神一震,他立刻下出了去十六,似乎要奋起反抗。谁知这竟是师父的杀招,师父在五招之内,被师父的十六扑、四三斡、入□□打得措手不及,江山尽失,无还手之力。
觉慧大师一把棋子洒入棋盅中,叹道:“六年了,我胜不了你老师,也胜不了你!”
赵翊笑道:“日后你也赢不了我徒儿。”对昭宁道,“将方才觉慧所走之棋,从哪步开始出错,你想该如何补救说一说。”
若是单独对弈,棋局变幻莫测,昭宁自是不能赢觉慧大师。但棋局已成,昭宁便能从全局出发,推算觉慧大师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且旁的东西,昭宁记忆或许很差,但围棋却是招招相连。于是她便从觉慧大师下岔棋的那一招开始,一步步说了出来,还有若是她,该如何去走。
觉慧大师听得目露精光,这小姑娘,果然是在围棋上有极强的天分!于是当即将她夸了一通。说她天资聪颖,很是少见。就是可惜入门晚了些,十五岁才开始学棋,略有遗憾云云。
他絮絮叨叨,赵翊却根本不等他说完,伸出手,打断了觉慧的话:“你说这些有何用,愿赌服输,快把东西拿来吧!”
觉慧大师的神情立刻变得不情不愿,嘴里嘀嘀咕咕,但还是叫了个面目新嫩的小沙弥进来,让他去开了自己的库房,拿一样东西出来。
昭宁则是一愣,什么愿赌服输,他们二人难不成在赌什么东西?
觉慧大师就道:“你惦记我这套棋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罢了,你徒儿果然如你所说天资卓绝,竟真能一一复述,指出我的错处。我便输给你吧!”
昭宁这才明白,师父应是以她,跟觉慧大师打了个赌,赌的物品是一套什么棋子。现下她表现不错,师父自是赢了这套棋子。
昭宁眉头微蹙,师父何以用她来打赌呢?
自然这样的情绪她是不露的,只是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棋子?”
赵翊还没回答,觉慧大师就笑眯眯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我有一套棋子是前汉的古物,整套棋子以和田玉制成,触手生温,甚是名贵。不过这还是小巧,我这套棋曾是杜夫子用过的,历代传世,于下棋之人来说,这才是最难得的。”
沈先生也跟她说:“你一会儿看看,这套棋子很是难得。”
小沙弥很快抱着个木盒子走过来了。那木盒看着并不起眼,他将木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两只紫檀菱花围棋盒,因年深久远,这两只紫檀的棋盒甚至已经近乎棕褐色,有着岁月沉淀的纹路。
赵翊将木盒接了过来,再将棋盒的盖子打开,只见里面果然卧着莹莹如卵的棋子,被人反复摩挲得温润无暇,是极好的和田玉。
他看了觉慧大师没有拿别的来顶了骗自己,才将盒子盖上,合十手笑道:“大师果然愿赌服输。”
觉慧大师不忿道:“这会儿又叫起我大师了,沈弈你这个人便是虚伪!我告诉你,你半月后再来,带上你徒儿,觉悟应是要带着他徒儿回来了。那珍珑棋盘还在他手上,你徒儿若是能赢了他徒儿,你这一套才算是凑齐了!”
赵翊却问他:“觉悟不久要回来了?”
觉慧大师说:“他此前不是帮着那李家做事么,也不知做的什么事,好像是已经做完了。罢了,这些凡尘之事,与你我这些人何干。”又拍了拍沈先生的肩说,“当年你老师驾鹤而去,我还以为你从此不会再回汴京。如今不仅回来,还收了个徒弟,我看着也为你高兴,不若今日留在寺庙里吃个素斋吧?虽我不能饮酒,陪你饮茶就是了,你不醉不归。”
赵翊却看向他,笑道:“……东西既到了我的手上,你就别想趁我醉拿回去了。”
觉慧大师被戳中心思,一脸无言:“你这人好没意思!”
这时候,一个生得矮胖的僧人出现在门口,说是寺监请住持过去,有要事商量。
觉慧在旁人面前还是颇有世外高人的模样,捻了佛珠颔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临走前,对谢昭宁笑着说:“小姑娘,你是不知道他的,六年前我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棋艺冠绝了,那时候想拜他为师的亦不是没有,有些天资比你还出众些,不过没见他收过。既是收你为徒,可要跟着他好生学,莫要荒废了。”
说完了他才匆匆去见寺监了。
昭宁未曾接触过僧侣,觉得这位住持和自己想象中的僧侣很不一样。
但想到方才师父毕竟用自己打赌,心中还是略有些不舒服。
不曾想,面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推过一个木盒,随后她听到了师父平和的嗓音:“打开看看吧。”
昭宁有些错愕,抬头看向赵翊。
只见师父嘴角带笑道:“你既拜我为师,总是要送你拜师礼的。但是送些寻常之物也没有意思,这也算是你我一起赢来的!望你日后有了这套棋子,棋艺更精进。”
昭宁心生些许喜悦,原来师父以她打赌,是要赢了这套棋子来送给她的?
也是了,师父本就贫寒,自是没钱买那些贵物的。又想送自己好的东西,才想了这个办法。昭宁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也没有拒绝师父的拜师礼,而是将木盒抱到手里,笑眯眯地道:“谢过师父的礼!”
赵翊觉得有些好笑,方才她还郁郁的有些不高兴,知道了真相立刻就雨过天晴了。
他慢条斯理问道:“我可还没有说完,上次你拜师之时,我曾说过,叫你将那些棋谱背熟,你可曾背熟了?”
昭宁听到这里一顿,念书于她而言本就是难事,何况前些日子她一直忙着蒋横波之事,根本没空背棋谱,一本书的一半还没背道呢。她一时没答话,就看到师父眼睛微眯,似乎已经料到她并没有背下来,心里略微一紧。
师父一向随和,可若是沉了脸,倒是有几分唬人的模样。
昭宁解释道:“师父……您是不知道,读书一事于我,向来是我认识书,书不认识我。书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书了。我们要想相熟起来……着实是需要一些功夫的!”
昭宁说完,只见师父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想笑,但很快又忍住了,而是道:“你方才也听到了,这套棋子还有个配套的珍珑棋盘,在觉悟的徒弟手上。觉悟是觉慧的师弟,可棋艺却比觉慧高了许多,他徒弟应是极不一般的。半月后你同他比一比,你若不好生学,恐怕连刚得的这套棋子也要输出去。”
这套棋子,虽材质上已是价值不菲,可真正珍贵的,却是它曾是杜夫子杜陵曾用过的棋,杜陵乃是汉朝第一棋手,这些先圣曾亲手摸过的棋子,如何不珍贵。
昭宁立刻认真表示:“师父,我知道,回去定好生背棋谱,不给师父丢人。”
赵翊道:“好了,你搬了觉慧的凳子坐过来,你方才说的有些错漏之处,师父一一纠正于你。”
昭宁便掇了张凳子过来,坐在赵翊旁侧。他改着方才觉慧所下之棋,一边同昭宁讲解,方才她哪里说得不够好,哪里还需改进。
师父的声音不疾不徐,昭宁甚至闻到师父身上干净的,在太阳下晒过的皂荚味。略仰头就看到师父俊朗的侧脸,紧接着师父讲到要紧处,昭宁有些看不清,便凑近了些看,垂首盯着棋局。
赵翊这时候低下头,看到小姑娘在微斜的日光下,因垂首而显露出的纤细脖颈,精致的侧颜。昭宁生得并不高,骨架也纤细,手腕只有他手腕的一半粗细,且生得极白。他因此轻微一顿,然后才问:“……昭宁,方才说得明白了吗?”
师父是第一次唤她昭宁,昭宁抬起头,笑了笑道:“师父,明白了!”
她琥珀色的眼瞳洒着细碎的太阳光,眼尾拉长,竟生得一对明媚的猫瞳,灿灿生辉。
昭宁发现,师父仿佛瞬间往后略退了些。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看棋局,似乎离师父略近了些,立刻老实隔远了。道:“师父,眼看着要晌午了,您可饿了,我请您吃午膳吧?”
两个人恢复了原来的距离,赵翊轻轻咳了一声,就问她:“你想请我吃什么?”
第80章
昭宁本是想请师父去吃宋家馄饨的。
宋家馄饨就在这条巷子的拐角, 与甜水巷相接之处,是家几十年的老店了,做的馄饨皮薄馅儿大, 以最为弹牙的梅花肉为馅儿,又只用羊腿骨熬浓汤,洒一些芜菜和葱花,香气四溢。以前她从药行里溜出来,最爱去吃的便是这宋家馄饨。
昭宁同师父说着这馄饨的美味:“……那汤是羊骨头和鸡骨头一起熬制, 要熬两三个时辰, 浓浓的骨髓都化在汤里, 汤熬得浓白喷香, 您尝一口便知有多好吃!虽价要比旁的馄饨贵些, 但皆是用料考究的缘故。”她说得绘声绘色。却见师父虽仔细听着, 但好似并未露出十分向往的神情,她心想师父平日并未吃些好吃的, 恐怕是不知这馄饨美味。
两人已经走到了药王庙的门口,昭宁正想叫红螺赶马车过来。却见红螺已经快步向她走来, 只看了眼旁边的沈先生, 知道这位大概就是娘子的师父,也不避他, 屈身道:“大娘子, 葛掌柜派人来传话……说有事要请大娘子定夺。他人在门口等着,还请大娘子速速回一趟!”
昭宁眉头微皱,若非要紧事, 葛掌柜不会在门口等自己, 她势必要回去看看。
可是答应请师父去吃的宋家馄饨却是去不了了。
不然给师父留下银子,让师父自己去吃?
她正犹豫, 就听赵翊说:“既有事你便先去吧,我在寺庙同觉慧一起吃素斋就是了。”
昭宁心想师父当真节俭,没有她请,竟就只打算留在寺庙吃素斋,果然是曾家道中落,如此勤俭节约。她又有些心疼,师父毕竟就是阿七,阿七竟曾过得如此可怜,她道:“无妨,您既已做了我的师父,吃食上便不能短了,就是我不去,您自己去也是行的!”
她从袖中将钱袋拿出来,往师父手心里一放,道:“师父随便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这就先走了!”
说完昭宁叫上红螺快步离开。师父生性高洁,不食嗟来之食,她生怕他又把钱袋子还给她。
赵翊有些错愕地看着手里这个兰色的,绣了两只圆滚滚如胖球般小兔子的钱袋,只入手便知,里面大概有十多两银子,还略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他失笑,方才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她怎露出那般神情,还把钱袋子给了他,是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昭宁走后,几个暗卫露出身形,无声无息地跪在了赵翊身后。
为首的短胡须之人恭敬道:“君上,一切皆已布置妥当,您可要回去了?”
赵翊嗯了声,将钱袋放进了衣袖中,全然变了一种神态,道:“不必准备轿撵,轻装简行回宫吧。”
昭宁则直接上了早已等在药王庙门口的马车,葛掌柜已经在马车外等她,还带了药行另一个宋掌柜,昭宁也见过,略点了点头。事出紧急,宋掌柜来赶车,葛掌柜跟着她上了马车。
“大娘子。”进了马车,葛掌柜拱手道,“事发突然,想到大娘子正好来,便立刻来禀了您。是我们药行新开的铺子……出了问题!”
昭宁眉头轻皱,想起此前药行的确想在汴京开两家分行,选址还是她选的。她道:“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房契已经交接了,正要送去开封府户曹过官契,只要过了官契此事就算定了,能出什么问题?”
葛掌柜叹道:“就是这过官契出了问题,我们将房契送去户曹,可是计办房的人却说,药行的税目有问题,这房契不能过。可是昨年的税款,药行是结得清楚明白的,怎会有问题呢!那两处铺面的原主见我们与计办房纠缠不来,又有旁人另出高价,便反悔要卖给他们了!”
听到这里,昭宁终是明白了,且她心里竟有隐约的预感。
她又问葛掌柜:“另外要买铺面的人,你可查到了是什么来历?”
葛掌柜来禀报昭宁,自是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他道:“这家人家姓何,是……随着蒋余盛从凤翔府来汴京定居的商人,此人来了之后,买了原来汴京的另一家药行做底,开了家何氏药行。我们觉得,这何姓商人不过是明面上的,实则何氏药行背后的……就是蒋余盛!”
这才是葛掌柜他们急着来告诉她的原因吧,事情牵涉了蒋余盛。
昭宁知道蒋余盛肯定会下手,但以为他会先在官场上对谢家下手,没曾想现在竟直接冲着谢氏药行来了。
谢氏药行不仅是谢家财产的重要部分,也是母亲的心血所化,现在其中一半还归了昭宁,昭宁是决不会让谢氏药行有闪失的。
今日这般劣迹手段来抢她已经选好的铺面只是第一步,往后他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样的计谋。开个何氏药行是什么意思,摆明了是想与谢氏药行打擂台,说不定就是想将谢氏药行挤垮。
抢了大舅舅军功的事,顶了大舅舅差事之事还不算完,此人竟低劣至此,来算计谢氏药行了!
葛掌柜就道:“大娘子,那何家出价比我们高了一半,我想着,如此算来开这两家倒是不合算了,是否要放弃这两家铺面,改买别的地方?”
昭宁摇了摇头。若是别的铺面也就罢了,这两个却是她挑出来的,日后最是兴盛的,何氏真的得去了岂不是大赚。昭宁绝不愿意看到。
昭宁冷笑片刻,蒋余盛的确官职更大,可难道谢家便是软柿子了,父亲还是度支司副使呢!度支司可是专管税目的!你在开封府有人,我在度支司便没有人了?
她淡淡道:“这也无妨,一会儿你随我回府,我直接叫父亲开了公文与你,证明药行的税目没有问题。另外,以两倍之价将这两处铺面拿下来,决不能让他们拿去了。再有,”昭宁顿了顿,“你另去寻觅一些极差的铺面,露出要买之意,何氏必定闻讯而上,伺机以愿出高价刺激,何氏必定入套买下!”
既然他们想来抢东西,她正好反利用之。蒋余盛想来搞谢氏药行,她便不能趁机搞蒋余盛的私产了?
葛掌柜眼睛微亮,大娘子果然杀伐果决,这般灵活应变,亦未曾听到事就怕,果然不愧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葛掌柜立刻随着昭宁回家,此时父亲正好沐修在家。昭宁并未告诉父亲药行具体遇到了些什么事,只告诉他药行出了点事,需证明药行税目没有问题。
谢煊身为度支司副使,税目正是他主管,听闻女儿所言,立刻开具了书信,叫他们直接去度支司衙门找下面的钱帛案拿具体的文书即可。
葛掌柜拿着文书从谢家走出来,方才那宋掌柜虽在外赶车,可是说话也都听到了,走上前去,有些忧虑地同他轻声说道:“大掌柜,方才大娘子说的,设计让那何氏入套,却不知对方能不能入套,若是对方不入套,岂非是我们亏空。再有一则,那两处铺面,若是以两倍之价买下,对于药行来说绝是亏的。大掌柜,我想着,大娘子会不会是意气用事,为了与何氏相争不顾一切……若是如此,咱们可得劝诫大娘子如此行事才是啊!”
葛掌柜是大掌柜,其他掌柜都要听他所言。
听大娘子说的时候,葛掌柜其实也有这般担忧,可是他总觉得,大娘子不是那般冲动的人,她让他们这般行事总是有她的道理的。
宋掌柜虽是有些怀疑大娘子的做法,但心还是好的,是怕大娘子冲动之下,反倒是败坏了谢氏药行而已。
葛掌柜道:“如今归大娘子管,便先信大娘子吧!既大娘子吩咐了,我们得赶紧去度支司,免得那两户原主真的反悔了,可就完不成大娘子交代的事了!”
宋掌柜却想着,若是真的买不了,其实也并不吃亏,不过大娘子的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了。
待写好书信,葛掌柜走了,早已经过了晌午,日头都已经西斜了,昭宁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
青坞来接她回锦绣堂,轻声同她说:“大娘子,给您备下了一碗鱼肉馄饨,并四五样您喜欢吃的小菜。离晚膳毕竟还早,您先回去吃些垫垫吧。”
方才在父亲的书房写文书的时候,红螺心里就惦记着大娘子还没有进午膳的事,派了个小丫头小跑回来告诉了青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