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中领头之人是个身着藏蓝色短打,戴锁子甲,双眸阴沉的男子。他也是武功最高的,方才一直在旁看着并不动手,现在见顾思鹤等人竟拿出如此东西,嘶哑声音道:“全部上,不能给他们准备的机会!”
他也策马上前,提着长刀与顾思鹤对打起来。他一人自然无法战胜顾思鹤,另外有四人也策马围攻而上,顾思鹤顿时被层层包围。
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千里挑一也不为过!顾思鹤与他们浴血而战,奋力搏杀。他所带之人也个个如凶神一般,在顾思鹤的保护之下使那弩箭,左冲右突,竟真的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领头之人越发意识到顾思鹤的难缠,竟瞬间决定放弃其他人,准备先将顾思鹤绞杀再说!招二十多人上前围攻,下手越发凌厉。顾思鹤先还能应付,可毕竟围攻的人数太多,且都是精锐,他也渐渐有了破绽。
顾思鹤挑开一人长剑,又一左一右抗住两人的长刀,正与两人激烈对打之时。他打得全神贯注,未曾注意有第三人竟从他背后悍然举刀,以势如千钧之力,正要急砍而下——!
他以内力一震,将两人震开同时击杀之时,却突然听到父亲急促到尖利的声音:“鹤儿,躲开——”
顾思鹤猛然回头,只见到一把刀从他背后直砍而下,而父亲竟不顾一切,亦不顾自己正在对打的两个人,纵身来给他拼刀挡敌!
顾思鹤瞳孔骤然放大,立刻想要提刀帮父亲,却只见偷袭他之人被顾进帆一刀击杀,可与此同时,与父亲对打的两人也挥刀向父亲砍来,只听刀入血肉的闷响声,父亲后背顿时鲜血溅出,父亲的脸色也骤然苍白!
霎时间,顾思鹤心中怒火滔天,一挥长刀,顷刻间将这两人击杀。同时纵身将顾进帆接住。顾思鹤所带之人见状大惊,立刻围拥上前,拼命替两人抵挡进攻!
顾思鹤抱住父亲跪坐在地上,他看到父亲的血不断地流出来,很快流得他满身都是,他竟然堵都堵不住,他的眼睛骤然血红!
“父亲……!”顾思鹤觉得自己的喉咙作响,他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他想说,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我吗,你不是一向责骂我吗,你何必要来为我挡这一下!
顾思鹤哽咽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口:“……你为何要替我挡!”
他刚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泪水争先而下,一滴滴落在父亲的身上,与雨水混在了一起。
顾进帆却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儿子的脸,想要替儿子擦干眼泪,不要他哭。儿子长得最像亡妻,他不想看到儿子哭,就像看到亡妻在哭一样。可是他的手好抖,又全是血,反倒把儿子的脸弄脏了。
他有些艰难地笑道:“我答应了你祖父……要带你回去的,你要是回不去了,你也知道,你祖父又爱哭,又爱寻死觅活……我不想、不想看到他一大把年纪了,以后总是哭……”
顾思鹤听到这里,更是泪如雨下。父亲,我若回不去,祖父会伤心,您若回不去,祖父难道不是更伤心至极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顾进帆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何况我是你的父亲,便是我自己死了,也是要保护你的。
他当年没守护好亡妻,已经是此生难以逾越的罪责了。可是他也想着,这是他与亡妻唯一的孩子,总不忍儿子埋没,所以处处严厉。当年亡妻死得蹊跷,可是他那时候却身在边关,正是一举歼灭敌军,建功立业的时候,不能回来查妻之死。他怕儿子深陷于此,也不让他追查他母亲之死。
他想,这些年也许是他错了,鹤儿明明武功高强,他却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有时候抽皮鞭打他,骂他不务正业,他既不反抗也从不辩解,不就是对他这个父亲深深的不满吗。
想到这里,锥心之痛深入骨髓,想到儿子一直都在怨怼他,什么都不告诉他。而他这些年,错了太多,却从不肯认错。
顾进帆觉得后背、身上都在剧痛,觉得眼前越发的模糊,他缓缓地开口:“鹤儿……父亲知道,知道这些年,你都在怪父亲,父亲、父亲也一直没同你说……是父亲太过倔强了,父亲错了,父亲不该不回来查你母亲的死,也不该、不该阻止你去查,更不该平日骂你、骂你不务正业。对不起,我竟不知道,你是……是如此的恨着父亲……”
他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竟咳出些许血沫,顾思鹤看得触目惊心,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极不喜欢父亲的,可这时候却不知怎的有种十分的剧痛袭来。他的父亲一向是天底下最倔强的人,就连当初母亲死的时候,他连续守灵数月,却也没有哭过,也没有道歉过。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将死了,却向自己道歉!
他为什么要道歉!
顾思鹤哭吼道:“谁说我恨你了,你凭什么说我恨你!谁要你道歉了!”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我这里有药,你别说话……先吃药!”
他颤抖着手从腰间取下一只只有拇指大的小葫芦,从里面倒出一粒血红色的药丸来,喂给顾进帆吃下。顾进帆看了眼他手中之药,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其实觉得用处不大,哪怕服了这样的虎狼之药真能侥幸活下来,他们也无法逃出生天,但还是就着他的手,缓慢地吞了下去。最后盯着顾思鹤,看着这个他从来都以为不听话的儿子,泪水蓄满了眼眶,他嘴唇颤抖,哪怕他一开始就已经猜到了,却并不想承认,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说了,他心里被浓重的愧疚、伤心、失望和痛苦充斥着,他道:“是你、你哥哥……你要小心!”
顾思鹤听到他提起‘哥哥’二字,疼得骤然紧闭了眼睛,顿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道:“您先休息,等我杀了敌……立刻带您回家!”
他轻轻抚了抚父亲的头发,将父亲放在地上,让随从照料父亲。
此时随着他来的十多个人只剩下四五个,正在他面前,拼尽全力替他挡着进攻之人,他们也不过是勉励支持,岌岌可危。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溃逃,他们都是极忠心的人!
顾思鹤心里涌动着滔天的愤怒,这种愤怒凝结成了冲天的杀意!
他骤然起身提剑而上,此时连马也不用了,剑光闪烁刀影重重,他身形飘忽剑法诡异,霎然间穿梭敌手之间,快如残影一般,只见不断人头飞起,血渐雨幕之中,大雨竟都瞬息凝滞。随从亲眼看到他大腿、手臂身中两刀,可却毫不怕痛一般继续凌厉攻击!
血混杂着雨水,汇聚成血海,几乎将大地染红。
在雨将停,而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顾思鹤终于一刀命中领头之人的胸膛,刀破铜护而鲜血迸裂,那人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置信顾思鹤带着人竟真的能以一挡百,竟真的能将他们全数剿灭!
他缓缓倒下,身体轰然落地。
顾思鹤此刻也近乎力竭,他跪地立刀,喘息片刻,雨水沿着刀身流下,混杂着血水汇入大地之中,一滴两滴浸透土壤,而他几乎也浑身是血,湿透的发丝凌乱,抬起头时,双眸仍透出血光,是杀红了眼。
他握着剑的手发着抖,还没有从杀戮中回过神来。
冰冷的雨倾泻而下。他看到满目的残值断臂,看到生死未卜的父亲,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阿鹤就是最好的啊’‘我是阿鹤的兄长,自然要让着阿鹤’。想起父亲打他的时候,他扑过来替自己挡‘父亲莫要生气,阿鹤只是这个性子罢了’,想起小时候他做错事被关禁闭,那个人悄悄地偷了点心,从窗扇里递给他,说‘阿鹤不要饿坏了’……
这个人在他心里,一向是除父母祖父外,最亲最亲的那个人。
他听了谢昭宁的话,早已开始防备顾思远,却竟然不想他真的狠毒到这个地步,不给他和父亲留活路!他想他们所有人死!
想到母亲早逝,兄弟两人的相处,想到这么多年,那个人的温和照料,想到他是自己一向还在暗中尊重和照顾的兄长,顾思鹤就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深入胸膛,痛得他捏紧刀柄的手已渗出血丝来,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顾思远,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时大雨终于缓缓停了,他身体略微晃动,下属立刻上来扶住他,“世子爷当真英武,敌人皆已伏诛,我方还剩四个人……”
顾思鹤闭了闭眼睛,他声音嘶哑地问:“国公爷可有事?”
下属道:“国公爷失血过多,但您给他服的药还算及时,并未伤及心脉,属下刚才给国公爷用了金疮药,也止住了血,在此稍作修养,明日出发回京……应是能保住性命!只是恐怕从此……”
便再也不能征战打仗了。
父亲若是能保住性命,就已是极好的事了。顾思鹤闭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应该要陪父亲在此养伤,亲自送他回汴京,但是他不能!
他得了谢昭宁的信,立刻前去榷场解决了那批军械的问题,只要回来再解决李家之人,就能助谢家脱离罪名,可那些人暗中查得此事,竟诱使父亲押送军需而出,在此被伏击。倘若他没猜错,另一批被伪装成军需的军械,已经被顾思远秘密送往榷场了。他若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顾家仍然难逃一死!
他沉下了气,道:“你带一个人,留在此照顾国公爷,我现在就赶回汴京去!”
下属很是惊愕:“您受伤也不清,还是暂且在此修养……”
“不能!”顾思鹤语气沉重,“父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家中恐有巨变,我若回去晚了,恐怕……全家都有性命之虞!”
下属一愣:“可是您……您回去打算怎么做呢?”
顾思鹤一贯漫不经心的脸上,扯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自然是捉出内奸了!”
顾思鹤拄着剑站了起来,此时的他已宛若地狱归来的修罗,浑身是血,眼神冰寒。
而他周围,尸横遍野,血染大地。
第82章
汴京的雨却还在下。
并无边疆的雨下得那般大, 而是淅淅沥沥地落在庭院里,落在草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顾羡自不打仗之后, 身体一直不算好,比寻常人都怕冷。到这般下雨的时候,他的随从便给他找出夹棉的厚衣来,给他裹上,将老太爷裹得如同粽子一般。
裹成粽子的老太爷坐在藤椅上, 倚靠在窗边,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暖手, 喃喃地道:“不知边疆下雨没有。”帆儿那性子, 定是不肯停下等雨停, 冒雨也要赶路的。
有时候, 他也为生出这般一个倔强的儿子而感到伤神,所以儿子和鹤儿冲突了, 他总是护着鹤儿,便是不想他们父子俩闹得太僵, 毕竟鹤儿内里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家里还是远儿最和善, 最懂事,也不要人操心。自然, 最让他省心的还是女儿顾含真, 她从小懂事听话,入宫后又在太妃的主持下做了贵妃,若无含真庇护, 顾家也不会如此高枕无忧。
贴身服侍他的小厮知道老太爷在忧思什么, 就道:“您就好生将养着,不要操心太多了, 国公爷定能将世子爷平安带回的!”
顾羡自然也是相信儿子的,何况顾家如今在朝野煊赫至极,除了个李家,谁又敢和顾家抗衡呢。
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小厮道:“冷了,换一杯来。”
顾羡漫不经心看向院中那株他几天前种下的凤尾竹看,心想如此下雨,这凤尾竹定是能活。他也总不会种什么就死什么了。
却是瞬间,他注意到庭院中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这个院子向来是有顾家豢养的死士守着的,有个死士一向守在那株桂花树蓬松的树冠里,可是现在他却未能看到死士的身影。他再凝神仔细观察,发现另外几个死士也不在。顾羡皱了皱眉。
进帆和鹤儿都不在府上,他们去了哪里?又正逢天宁节,李顾两家因争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的时候!
顾羡站了起来,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小厮被顾羡突然这般吓了一跳,正在倒茶的手都抖了,滚烫的水烫到了手背上,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手,问道:“老太爷,怎么了,您叫什么人来?”
顾羡没有回答他,脸色阴沉地盯着门外。见还无人应答,他霎时转身,从旁边的墙上取下一把七星龙泉剑,将剑拔出立刻往外闯去。老太爷已休武多年,这把精雕细琢的宝剑挂在墙上不过装饰罢了,可此时它在老太爷手上,仍透出一股凛冽的寒光。
但是顾羡刚跨出房门一步,就被人拦了回来。
顾思远带着几个人,竟慢慢将顾羡逼了回来。
顾羡瞪大了眼,看着这个一向温和宁静的庶长孙,嘴角带着笑容,身后跟着几个他毫不认识,手按腰间挎刀的侍卫,将他逼了回来。他心中越来越沉,问道:“顾思远,你背后的是什么人,我屋子周围的死士呢?”
顾思远笑着说:“祖父,不过是我的一些手下罢了,您周围的死士我叫他们换班,大概是换班的时候不小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现在暂时来不了了吧。”
顾羡是风雨里过来的,哪里能不知顾思远话中的意思,顾思远……顾思远竟要对自己家里下手!
他便说,便说怎如此奇怪,当初瓦市一事,李家的人怎会来得这么快。现李家上折子参进帆,又怎会对顾家之事如此了如指掌!明明临近天宁节,边疆应该要歇战了,怎会突然有军需不足的话传回来……
他们家是出了内鬼啊!且内鬼还是他想也想不到的自家之人!是他一直暗中疼爱的庶长孙!
顾羡气得手发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勉强地怒斥道:“顾思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要彻底毁了顾家吗!”
顾思远想了想,他语气冰冷,甚至略带好奇地道:“这个顾家有什么不能毁的吗?”
顾羡听到了他说如此之话,脑子里嗡地一声,紧接着,胸口一阵阵地疼痛传来,人立刻就站不住了,还是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他觉得呼吸十分困难,捂着胸口不停地道:“你……你……顾思远你这个混账!混账!”
小厮也立刻慌了:“老太爷,您等等,您别气!”
立刻转身要在柜子里给顾羡找药出来,可是如此情景,他手发抖,心里慌乱,竟半天都把药找不出来。
“行了!”顾思远听到顾羡还在不停地骂他,只觉得无比厌烦,一挥手道:“把这两个人都关进内室看押起来!”
小厮还未找到药,但已经被顾思远身后冲出来的人按住,他看到发病发得脸色青白的顾羡,大喊:“大郎君,要给老太爷吃药的,不吃药……老太爷会死的!求求您……您快给老太爷吃药啊!”
顾思远却恍若未闻一般,道:“押下去!”
两个人都被押了下去,顾羡因发病失了力气,几乎是被提了下去。
顾思远解决了顾羡,才提步朝外走去。
顾羡的院子里有一处秘密的书房,外面看着是个普通的模样,黄花梨木做的窗扇,青瓦覆盖。实则内里由精钢所铸造,存放着顾家最为精良的东西,包括定国公的印章,包括那万金丸,顾家的武力部署图。除非是顾家的家主,或者未来顾家的家主,旁人是进不得这个书房的。
顾思远走到这个书房外,看着门口守着的两个挎刀之人,嘴角微勾。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陪着顾羡或者顾进帆走到外面,只能得到他们一句‘远儿,你在外面等着’,他就在外面踮脚看着,想象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顾思鹤呢,纵然他不愿意进去,但却会被顾进帆怒斥‘你凭什么不进去!’随即把他提溜进去。
他眼巴巴地看着,心里的不可思议蔓延疯长,他心想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这么想进去看看却不能,凭什么顾思鹤并不想进去,却能进去。只是因为顾思鹤是嫡出,因顾思鹤才是世子爷,而他呢,什么都不是!
顾思远深深地吸了口气,提步上了台阶。
守着的两个人见他来了,但背后却带着几个不认识的侍卫,略有些警惕:“大郎君,您到书房可有何事?”
顾思远淡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劳烦两位让一让吧。”
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拱手道:“大郎君恕罪,除非是国公爷同意,或是世子爷带您,您才能进去。您单独来此……恕小的们不敢放您进去!”
顾思远听到这话,听到‘世子爷带他进去’,心里突然恶意暴增,他并没有发作,而是伸出手,掌心露出一块玉牌来,淡淡道:“父亲临走时将这个给了我,说我能随意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