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反应,是不是该跪,是不是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忘了,只有一个不可置信而又真正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师父竟然就是君上!
她初以为师父是贫寒举子,处处给予接济,又以为师父因为缺少银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后来师父行踪诡异,她又开始以为师父是刺杀君上的逆贼,所以时时加以劝解。甚至还在师父——也就是君上本人面前说,对他的崇拜,劝人家自己不要刺杀自己。而师父每每都是哭笑不得,最后都会答应她,并且还向她保证:即便是所有人谋反了,他都不会谋反。当然了,谁会谋自己的反。
师父就是君上,就是庆熙大帝,可是师父为什么会隐藏在药行后的小院中,还教她下棋,还一直隐匿身份?
或者……眼前的君上不是师父,只是与师父长得像极了罢了?自然,昭宁立刻就觉得这想法愚蠢无比。
而跪着的盛重元见到君上亲至,忐忑得心中砰砰直跳。他镇国公府虽是贵太妃的本家,可贵太妃也不过只是个太妃,只是因君上感念其恩德,当做太后尊崇于她,实则毫无权势。可是君上,却是真正手握生死之人,天下间唯有深宫中的太上皇,还能与君上相敌。父亲镇国公在君上眼里,也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而他现在还连奴仆都算不得!平日君上极少与他说话,但是今日,他却叫了他的名字,直接问了他问题。
他手发抖地奉上方才宋观发现的纸条道:“回禀君上,此女方才在湖边时,有人传字条给她,此后,我们在此女身上发现了这张纸条,因此微臣怀疑她与逆贼有关。为保君上安全,微臣才想将她投入台狱仔细讯问,问清楚究竟是谁传了字条给她,她的同党又是——”
他还没说完,赵翊就淡淡道:“字条是朕写给她的,但也非这上面的内容。盛重元,你们这字条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在场诸人,盛重元,宋观,乃至镇国公盛永,都在心里震惊得能掀起一场海啸来!
帝王竟然说,这张字条是他传给这个谢家娘子的。一个是坐拥四海,日理万机的帝王。一个只是普通世家的小娘子。君上为什么要传字条给谢昭宁,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是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有胆子问一字半句!
盛重元连忙回答道:“字条是……是宋观给臣的,他说是他在谢家娘子身后捡的!”
盛重元是想为王绮兰报复谢昭宁,但他再无耻也不会真的去栽赃嫁祸谢昭宁。他是听宋观说了字条之事,当真以为谢昭宁与反贼有关,才过来抓谢昭宁。
宋观脸色顿时苍白!
方才他从华亭回去时极度恼恨,思来想去,认为这些事都和谢昭宁有关,于是悄然到了湖边,当他看到有人暗中给谢昭宁递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便暗拟了字条,想要借机栽赃谢昭宁,可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这封信竟然就是帝王写给谢昭宁的。
是那个权御天下,天子之威的帝王!
只要不愚蠢便能看得出,君上是为了谢昭宁特地来这一遭,无论他二人是什么关系,他们必定是认识的!君上禁军之耳目遍布琼林苑,他即便是狡辩也毫无用处。
他立刻头如捣蒜般的磕头:“君上恕罪,臣一时错了主意,是臣胡乱写了这张字条,诬陷了谢家娘子,臣只是想对谢家娘子小惩大诫罢了!”
他感觉到君上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侥幸想着,他承认了错误,谢昭宁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君上应该不会重罚他,革去官职或是让他闭门思过也就是了。谁知却听到君上开口了:“宋观身为羽林军,却以谋逆之罪陷害旁人,罪无可赦。着立刻革去宋观羽林军职位、镇北侯世子之位。借故调戏朝廷命官之女,废除右手。另外,镇北侯一家赶出汴京迁居别地,爵位不再世袭罔替,立刻执行!”
内侍省总都知李继立刻应喏,伸手一招,禁卫军上前将宋观双手缚住!
宋观大惊失色,吓得嘴唇颤抖。这是如何严重的刑罚!除去职位不说,世子之位也没有了,甚至……甚至还要废掉他的右手,以后他岂不就是个废人了!就连镇北侯一家也要被他牵连,迁出汴京,爵位从此不再罔替,从此后,他家便再无镇北侯了!
他不过是想要惩戒谢昭宁,为什么君上会给他如此严重的刑罚!
他惶恐不已,拼命挣扎起来:“求君上饶恕微臣,求君上饶恕微臣!臣愿立刻向谢家娘子道歉!臣……”
但是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禁卫军立刻用一团布堵住了他的嘴,另一禁卫将他右手一折,顿时清脆的骨裂声传来,他疼得面色扭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因为被堵住嘴叫不出声来,很快便被禁军带了下去。
盛重元和盛永听到宋观的嘶嚎求饶,还有清脆的骨折声,身躯都是一颤。
帝王虽手握生死,但平日脾性平和,赏罚分明,绝非暴君。今日之事,明显触了帝王逆鳞!
盛重元连多的辩解话都不敢说,只是磕头一直求饶。
他随即听到君上说:“盛重元革去羽林军职位,闭门三个月思过。盛永,倘若还有下次借权生事,你们一家,便与镇北侯作伴去吧!”
盛永根本不敢给儿子求情,如此惩罚,对比宋观已经是从轻处置了!他立刻叩头道:“微臣领命,微臣谢陛下惩处之恩!”
盛重元也立刻连连叩头:“罪臣谢过陛下!罪臣定当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
两人连忙告退,羽林军众人也都悉数退下。
昭宁则还没有反应过来。顷刻间,方才欺辱于她,权势极盛的几人,皆都已经被君上惩治,尤其是宋观,这辈子便算是毁了。盛重元本就是从犯,如此惩罚也够重了。
她抬头愣愣地看向师父……
师父竟就是大帝,是她口中那个英明神武的大帝,也是那个绝对的阴谋家,是将这世间的权柄都握于手中之人……意识到这些,她莫名有些腿软!
明明的一样的面容,可知道这个人是君上,为何感觉却全然不同。觉得他有种渊渟岳峙般的气势,又有种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稳,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
昭宁心道,难怪……难怪平日师父略一沉下脸些,她就觉得紧张,那是因师父是真正的大帝啊!
可是她却看到,大帝看自己的目光很是柔和,随即,他向她招了招手。
昭宁神思恍惚地向他走去,只听他问她:“上次之事,你为何没来找我帮忙?”
君上在说什么?昭宁靠近他一丈以内,仍然觉得莫名心颤。上次之事,上次什么事?
昭宁突然想起来了,上次父亲出事之时她去找师父,师父曾对她说过,若是遇到了问题,都可以告诉他帮忙,还说,师父不是她认为的那个师父。
可是,她那时候只当他是个普通且游走在犯罪边缘的反贼,心想找他做什么,找他帮自己刺杀蒋余胜吗,那不是添乱吗。谁知道他竟然就是庆熙大帝本人呢!
她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紧张:“我……”
不对,在君上面前她好像不应该称‘我’,应该称臣女,可是君上也没有自称‘朕’。她该说什么?说对不起,都怪你骗我,是我的错?还是说您是庆熙大帝,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可真是我的错啊?
昭宁脑子里转得飞快,停顿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我……现在究竟该如何称呼您?”
赵翊见她连看自己都不敢,早已猜到她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如何表情,只是看到她全然傻住了,仍然觉得好笑,问她:“你想怎么称呼?”
她自然还是愿意继续叫师父的,可是会不会显得太不敬了,这可是君上啊,是西北拥趸的战神,但是师父这般问,意思是不是随便她称呼呢?
昭宁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竟忘了回答。
赵翊笑道:“人可见是傻了。”
昭宁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想反驳,她才没有傻了,你换个人试试,告诉她你以为以为的落魄学子和反贼,结果却是是崇拜了多年的大帝,是那个永远在传说中才能听到的人物,你看她傻不傻!
但是不等她说任何话,就听君上道:“跟我过来吧。”
去哪里?昭宁见君上朝着金舆走去,她也老实听话跟在君上身后。此时抬金舆的十六御龙直军士已经跪下,昭宁看那金舆几乎有一丈长宽,金铜檐子镂刻九龙腾祥云图样,朱红脊梁,四周垂绣额珠帘,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君上先弯身进去,然后对她招了招手:“进来。”
这可是君上出行独乘的金舆,非君上和太上皇外不得坐的,她能坐进去吗,是不是于礼制不和?
昭宁略微犹豫,君上就无奈地严肃了语气:“朕许你坐,快进来,否则是抗旨!”
昭宁不再犹豫,连忙进去,抬头却发现给她打帘子的也是熟人。生得极其普通的面容,将他扔到人群里都找不到,此时却穿着紫锦团狮子衫,戴幞头帽,手提警跸,不是吉安还能是谁!吉安正对她露出和善的笑容:“昭宁娘子安好。”
是了,师父既然是君上,贴身伺候他的吉安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了。
昭宁小声问:“吉安,所以你是……?”
吉安仍旧低声回答她:“奴婢是贴身伺候君上的内侍省副都知,吉安。”
内侍省副都知……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君王,吉安看起来其貌不扬,居然是正三品!
昭宁深吸一口气,不再耽搁,随着吉安撩起来的珠帘,弯身进了金舆之中。
金舆除了安放一张鎏金龙纹的宽椅,还另放了个小些的长凳,就在宽椅的旁侧,她坐到了长凳上,长凳垫了软垫,脚下亦是镂金织云纹的绒毯,仰目就是一片金灿灿的繁复纹路,叫人看得晕乎乎的,犹如身在云中。
此时金舆抬起,铜锣、钟磬声再响开道。
昭宁垂眸就能看到君上的绛纱袍,黑底云龙织金的纹路,金舆内更是弥漫一股幽微的香气,从前她曾在师父身上隐约闻到,但当时却不明白是什么香,现在这味道更清晰了,她才醒悟这竟然是君上御用的龙涎香。她与庆熙大帝共乘一舆,甚至能闻到他用的龙涎香,昭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又紧张起来。
赵翊看她几乎快要坐到长凳的另一侧,就道:“你再挪过去些,凳子怕也要被你坐翻。”
昭宁才发现自己心里紧张,坐得离君上太远了,的确如君上所说,她再远一些就可以把凳子坐翻了。她恍然又朝中心挪了挪,镇定道:“臣女有分寸,不会坐翻。”
赵翊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更觉得好笑:“不必紧张,我给你写信,本就是想叫你来宝津楼看诸军百戏的,却不想你在路上耽搁了。说来还是我的缘故,思量不周,应叫吉安过去接你的。所以现在就带你去宝津楼看。”
昭宁心想,原来君上是想带自己看诸军百戏的!她好奇问道:“师父,您说琼林宴有我想看的东西,便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还是顺从本心,叫了君上师父,毕竟师父都未曾自称‘朕’。
只见君上果然未曾对她仍叫他师父有什么反应,而是笑问:“你想看的是诸军百戏吗?”
昭宁的脸又腾地红了,不是的,诸军百戏纵然吸引她,但是她想看的怎会是这个呢,她想看的就是君上,就是她崇拜了多年的偶像!而现在,偶像就是她的师父,她与偶像共乘一车,近得能闻到偶像的呼吸,并且一起上宝津楼看诸军百戏,岂止实现了她的梦想,她做梦都做不到这般好的!
师父这话的意思,是知道她想看的就是他吗?
她忍不住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仍然微笑,眼眸仿若渊博无垠,她一眼就能跌进去出不来,她突然又听到自己的心紧张跳动,不明白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不就是君上是师父这件事惊世骇俗的事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她连忙挪开了视线。镇定地道:“我……自然是都想看的!”
赵翊见她连耳朵尖都红了,他动了动指尖。
昭宁却悄悄挑开珠帘朝外看,只见整副的帝王仪仗绵延而无尽,所到之处皆是众人跪拜,而那座修在山岗上,巍峨的宝津楼已是近在咫尺了。
方才她还在湖边,与众多汴京百姓一起等着君上的到来。
而此时,她却乘坐金舆,与帝王一起,前往方才她仰望的那座气势恢弘的宝津楼,即将亲眼见证诸军百戏,昭宁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他们离宝津楼本就已不远,仪仗也是加快了行进。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听吉安在外朗声喊:“君上驾至——”
此时宝津楼后方守着禁军军队,皆跪下道:“恭迎君上驾至。” 顿时,即便隔着广阔的湖,昭宁听到了那些等待已久的民众如潮水般的欢呼声浩荡涌来。
御龙直军士降下金舆,君上先起身下来,然后伸手向她。
师父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扶她下来吗?
昭宁见他的手修长宽厚,手背经络微鼓,却又有写字的薄茧,突然想起他能文能武,不仅武功高强,那手飘逸的字也好看至极。她哪里敢牵君上的手,只敢捏住了那黑底云龙织金纹路的衣袖,让他带着从金舆中出来,然后立刻松开了手,只见那衣袖飘然回去了。
随即她听师父道:“好了,随我上宝津楼吧。”
宝津楼后方有绵延无尽的台阶,铺了绒毯,通往二楼的宝津楼大殿。昭宁跟在师父身后,迎着众人的跪拜,自宝津楼后宽阔的台阶,登上了大殿之中。
只见这大殿恢弘无比,织金帷帐低垂,设有朱漆明金龙御座,八方镂雕仙人过海檀木座,云水戏龙屏风,殿内跪着几十内侍官和女官,一眼看过去,整个琼林苑的山水,甚至连金明池的仙湖的尽收眼底。更能见远山山线青黛起伏。
师父又低声对她道:“方才有些耽搁,眼下诸军百戏必须要开始了,我需先主持开园大典,你在此稍等我片刻。”
昭宁心想,难怪方才等了这么久,怕是因救自己耽误了,道:“您快去吧,我无妨!”
她则看着师父走出了大殿,走到了宝津楼的平台之上,霎时禁卫军分列两侧,旌旗猎猎飘舞。
然后,她听到了万人凝聚、跪下的浩大之声:“恭迎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般的声音宛若贯通天际,令人顿生天下朝拜,万民开泰之感。昭宁心口震动,不由站起来,走到了大殿的槅扇旁边,看到了湖对面黑压压的上万的人群,看到众文武百官,看到各种禁军、厢军天武、捧日、神卫、龙卫四大卫齐跪,恭敬万分,不知为何,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
她听师父以她熟悉的声音,却又无比陌生的语气道:“众卿平身。今日共襄琼林,是以国泰民安,百姓乐业。诸军百戏供万民同乐,无需拘束守礼,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有声音洪亮的内侍官道:“奉君上令,鸣礼乐、礼炮,开百官宴,开诸军戏——”
顿时,礼乐奏响,礼炮轰鸣,禁卫军众骑二十四大象走上宝津楼前的平台,禁卫军身穿铁甲,大象亦着铁甲,尔后是湖上驶来四艘巨船,船上诸军舞大旗,舞狮豹。再往后是二十龙舟,每舟各有红衣军士五十人,各设旗鼓铜锣,喧嚣声震于天响。
众文武百官、众百姓皆道:“叩谢圣恩,愿吾皇与天齐寿!”
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又站起,百戏宏大而夺目。
广阔的宝津楼有风吹来,吹起了帝王宽大的衣袖,腰间的袍饰,帝王屹立于山风之巅。昭宁看着那道通天冠袍的高大身影,看着诸军百戏,看着万人朝拜,突然之间心潮澎湃起来。她有什么好紧张的,这可是平息西北,后来驱逐契丹,史册留名的庆熙大帝啊!
不知为何昭宁突然想到了前世,她前世跑去药王庙中同庆熙大帝的真身像哭诉,还被庆熙大帝本人听到。难怪他那时候那般调侃自己,因为他就是金身像本人,是庆熙大帝啊!只是那时候两人的缘分还不足,隔着金身像对话,她竟然从未见他的真容。眼下她和大帝缘分就更深了,不仅亲眼看到他的模样,竟然还做了他真正的徒弟,这是怎样的殊荣!她本来应该在湖的对面,同万民一起跪拜大帝,却因为无意中与大帝做了师徒,她现在可以站在宝津楼的正中看诸军百戏!
昭宁深吸一口气,她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接受了师父就是君上这件惊天之闻,并且为之激动起来!她回头低声叮嘱红螺,让她回去传信,就说自己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小憩片刻,不可透露方才之事。
红螺也早就被发生之事吓傻了,闻言连忙应声而去。
待君上终于主持完了开场庆典,走了回来,见昭宁眼眸明亮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还没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