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不会怀疑自己不是他的父亲亲生的血脉,所以,他暗地里让人去查,去找来了当初接生的接生婆,可是,如今摆在谢璟面前的一件件人证物证,却仿佛将他推进了更加无尽的深渊。
从前,谢璟一直告诉自己,他如今方才不到十岁,哪朝哪代,正常情形下,都不会有这么这么小的太子,父皇迟迟不曾册封自己为皇嗣,这是很正常的。
但如今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这些荒谬的证据,一晚上辗转不眠的谢璟在沾湿枕头的天明时起身,来到了母亲卢宛所住的昭阳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与浓重的悲痛愤慨。
第134章 皇嗣(二更/一万字肥章)
谢璟到昭阳宫的时候, 卢宛方才用罢早膳,正坐在寝殿中的窗畔软榻上,望着斜斜支起的窗外,阴雨绵绵的细雨。
在得知谢璟过来了, 以为谢璟是来向自己请安的卢宛笑着望向被推开的殿门后, 正走进来的谢璟, 眼眉弯弯地对他笑道:“璟儿, 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的?”
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温和含笑地对自己说话, 一如从前一般,不晓得想到了什么, 谢璟的脚步不由得微顿了一下。
旋即, 在卢宛微有些疑惑望过来的目光中, 谢璟恢复如常,走到卢宛面前,对她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卢宛望着面前正在向自己作揖行礼,模样一板一眼的谢璟,有些无奈地颔首笑了一下, 道:“璟儿不必多礼,起来罢。”
这样说着,卢宛抬手,握住面前的谢璟的手, 让他起身, 坐在自己的身畔。
儿大避母, 如今的谢璟在自己的宫殿中居住,已经有几日不曾见到忙于读书的谢璟, 此时此刻,望着面前的小少年, 卢宛眼中,不由得尽是温和笑意。
细细端详着面前的谢璟,瞧见他微有些黛色的眼下,还有泛红的眼眶,憔悴的神情,卢宛有些心疼地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孩子的鬓发,问道:“璟儿,你昨夜是不是又熬夜读书了?娘亲是怎么告诉你的,要好好保重身体。”
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对自己说话,谢璟微顿了顿,方才轻轻点头,应道:“嗯……”
觉得今日的谢璟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卢宛有些纳罕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孩子,见他有些倦怠憔悴,仿佛甚是精疲力尽的神色,忽然想到了什么,望着他,开口继续问道:“璟儿,你过来之前,可曾用过早膳?”
有些心不在焉,自心中想着心事的谢璟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问,轻点了下头,回答道:“还不曾。”
越看,便越觉得面前的谢璟有些怪怪的,整个人的情绪仿佛很是低落一般,卢宛目光担忧地望着他,微微皱了下眉,正想要开口,让外面的宫人下去备些早膳来,给谢璟垫垫肚子,却不料沉默的谢璟却率先开口,对卢宛道:“母后,孩儿一点都不饿,您不用忙了。”
卢宛听到谢璟这样说,却还是让宫女下去找些点心过来,然后吩咐小厨房去煨些粥,暂时在灶上温着。
待到吩咐完这些,望着面前的谢璟,卢宛抬起手臂来,将面前的谢璟揽入怀中,垂眸望着面前的孩子,有些担心地抬手,摸了摸谢璟的前额,问道:“璟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靠在母亲怀中,谢璟闻言,只是轻轻摇了下头,不曾说话。
见怀里的孩子沉默着摇头,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卢宛也安静地默然不语了片刻,方才继续问道:“那便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心中不开心了,对吗?”
轻轻拍了一下怀中的谢璟的脊背,卢宛的眼睛望着他,温声问道:“璟儿,究竟怎么了?”
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追问,温声细语中尽是对自己的担忧与关爱,谢璟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眼眸来,望着面前的母亲,问道:“母后,孩儿是不是同晏儿茉儿一般,是早产儿?”
未曾料到一直沉默不语的谢璟忽然开口,所问的竟是这个,卢宛微顿了一下,方才微微侧首,避了避一直望着谢璟的眼眸,轻轻点了下头,应道:“嗯。”
其实,卢宛心中不晓得,谢璟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
目光一瞬不移地望着面前的母亲,见到她听到自己这样问,躲避自己的眼眸,谢璟觉察到,自己的心里,正在一寸一寸地冰凉下去。
望着面前温柔可亲的母亲,谢璟只觉得心中涌起无比的失望来,他白皙俊秀的小小面容上,不由得流露出愈发冷漠的神色来。
靠在卢宛肩上,谢璟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望着面前的母亲,忽然轻声问道:“母后,我真的是爹爹的孩子,而不是什么野种吗?”
谢璟的声音太低,卢宛有些不曾听清他所说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仿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卢宛望着面前正神色淡漠看着自己的孩子,声音有些发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璟儿,你说什么?”
想到自己那可悲可笑的,与父母成亲的月份对不上号的生辰,还有平日里,对母亲,对自己,对弟弟妹妹爱护有加的父皇,谢璟心中,尽是浓重的悲哀与悲愤。
他心里,为宠爱母亲的父皇打抱不平,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般恩爱伉俪的两个人之间,却有着这样深重的欺骗与背叛。
甚至,他自己,都是那个欺骗与背叛的结果,想到自己是平日里关系和睦的父皇母后之间最大的隔阂,谢璟便觉得心里尽是痛苦与折磨,他痛恨着自己身上的,不知哪里来的血脉。
望着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见她面上流露出来的怔愣之色,谢璟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继续道:“母后,按照您嫁给父皇的日子,孩儿是不可能提前一个月,足月生在自己的生辰的,可是,我真的是早产儿,而不是足月生的吗?”
听到面前的谢璟轻声这样问,卢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孩子,许久不曾说出话来。
心里涌上无尽的酸楚与痛意来,仿佛已经结了痂,但却还没有痊愈的伤痕复又被人揭开,卢宛望着面前的谢璟,心里尽是带着冷意的疼痛。
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会伤害,刺痛到面前的母亲,这是谢璟早已经知晓的,可是,说完那些话之后,此时此刻,谢璟心中,却并不曾有多少后悔。
他恨自己的存在,恨面前的母后为什么要背叛父皇,望着面前的卢宛,谢璟沉默之后,复又开口,继续道:“母后,当初是不是您欺骗了父皇,方才能嫁到谢家来的?是不是,只有晏儿与茉儿,才是父皇的孩子?”
卢宛听着面前的谢璟的这一番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彻底被面前的这个孩子给伤透了。
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卢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谢璟,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难堪又心寒地问道:“璟儿,这些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难道你便这样不相信自己的母亲,还有你的出身吗?”
说着,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卢宛的眼睛忽然酸涩得厉害,她侧首,想要避开面前的孩子的目光,只是,两行眼泪,却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砸落下来。
想到那些难堪的,耻辱的陈年旧事,那些痛苦的记忆又翻涌了上来,卢宛自袖中取出帕子来,擦拭着自己面上的泪痕,对面前的谢璟道:“璟儿,你既然已经这样确定,又何必来问我呢?若我说,你是你父皇的孩子,是晏儿茉儿血脉相同的大哥哥,如今,你也不会相信罢?”
听到面前的母亲这样说,谢璟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轻声道:“母后,若我不是父皇的孩子,那我便不该继续赖在宫中,霸占着晏儿的位置,免得将来我与你
们之间,会反目成仇,其实,您不该生下我的,这样既对不起父皇,也对不起您自己。”
卢宛听到面前的谢璟的这一番话,心里痛得无以伦比的同时,生出许多悲凉来,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想到平日里他对谢行之的亲昵撒娇,还有谢行之对他的疼爱慈祥,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她不是傻子,会听不出从头到尾,谢璟话中对自己的浓重质疑,还有对谢行之的抱不平与维护有加。
曾经,卢宛以为,她疼爱,照顾着的孩子,会同样地,毫无道理地爱着她,可是在重要的地方发生的事,却一次一次残酷无情地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是仰慕,亲近强势的一方,包括孩子。
想到方才谢璟所说的,有关谢晏的事,此时此刻,觉得甚是心寒的卢宛开口,对面前的谢璟道:“璟儿,晏儿的名字为何叫‘晏’,难道你从来不曾想过,是为什么吗?”
忽然听到面前的卢宛这样说,谢璟沉默地看着坐在面前的母亲,一语不发。
卢宛想到晏儿与茉娘方才出生时,自己听到谢行之所说的,两个孩子的名字时,心中的无奈与忧虑,在那一日开始,卢宛的心里,便常常看着渐渐由天真懵懂,变为狡黠活泼的谢晏,有些喜悦与心酸地忧虑,将来晏儿长大,是否会怨怪她与谢行之,在将来的权力上,什么都不会交给他,哪怕他再天资聪颖,也只能做一个赋闲的富贵闲人。
在卢宛心中,她的三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可是唯独在这一件事上,她心知肚明,谢家的孩子,与寻常人家普通的家资分配与继承,是不一样的。
听罢面前的母亲这一番话,谢璟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愈发沉默了下去。
虽然平日里谢璟不曾太过在意他与谢晏兄弟二人的名字,可是,在听到卢宛突兀提起这件事时,谢璟却很快地意识到,面前的母亲是什么意思。
看着面前意识到什么,眼眶微红,却一语不发的孩子,卢宛的眼睛与鼻腔也酸涩得厉害,她垂首,用帕子为自己擦拭着眼泪,半晌过后,方才开口,声音哽咽道:“晏儿名字中的‘晏’字,是你父皇希望将来,他可以安闲寻常地度过这一生,没有波折,只是平静安宁而已。”
听到面前的卢宛这样说着,声音中尽是悲痛的哭腔,谢璟心里涌上无尽的懊悔来,他抬手,抱住面前的母亲,在卢宛怀中安静地泣不成声。
垂眸望着怀里正在哭泣的孩子,半晌,卢宛有些怔怔地收回目光来,虽然任由面前的谢璟紧紧抱着自己,却只是坐着,不曾有什么反应与话说。
……
夜色四合,浓得仿佛融化不开的墨色,谢璟坐在灯火透明的宣室殿中,正在安静地端正坐着,垂眸看着放在案上摊开的书卷。
不晓得便这样过了多久,有些出神的谢璟心不在焉地抬手,将面前放着的书卷翻过一页。
觉察到谢璟这边发出的轻微声响,谢行之抬眸看了过来,见到谢璟眉眼低垂,有些怅惘失落的模样。
便这样望着灯影之下的孩子,半晌之后,谢行之忽然开口,对谢璟道:“璟儿,你过来,父皇有话要与你说。”
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谢璟微顿了一下,方才轻声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谢行之面前,对他作揖礼了礼。
望着面前眉眼微垂的谢璟,谢行之温和地对这个失落黯然的孩子道:“坐罢。”
谢璟“嗯”了一声,起身,坐到谢行之的身旁,与他很小的时候一般,但不同的是,如今谢璟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而非从前那个幼稚懵懂的小娃娃。
想到白日里所得知的那件事,谢行之望着身旁几年以来,个子如春笋一般很快抽条的小少年,眼中带了几分有些复杂的神色。
对于这个他与妻子一手抚养,疼爱长大的孩子,此时此刻,谢行之心中,有一如平日的慈爱疼惜,也有些百味杂陈。
长大了的孩子的意志,注定与父母不再相同,而是一个有自己独立的心思的人。
可是尽管如此,孩子却仍旧如方才出生一般,是一株树苗,父母依然是时时应该修剪他的错误,对他浇水,灌溉爱与经验的领路人。
望着坐在身旁的谢璟,谢行之想到半个月以前,谢晏与谢茉生辰宴上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雨,不由得抬手,拍了一下面前的谢璟的肩膀。
虽然谢璟已经快要十岁了,平日里也聪慧老成,可是,如今的他,却仍旧还是一副孩子的模样。
抬手,在谢璟的肩膀上轻拍了拍,谢行之望着面前俊秀的小小少年,忽然开口对他道:“璟儿,你如今方才不到十岁,是不大也不小的年纪,再过几年,或许你便要大婚了,如今不立你为太子,是因为朕所想的,是等你大婚,有了太子妃,到时候懂了什么是责任,再将这个担子放在你的身上。”
望着面前闻言,眼眶微红的孩子,谢行之顿了顿,继续道:“父皇觉得,没有必要立太子那般早,璟儿,你觉得呢?”
听着面前的父亲的这番话,谢璟抬手,擦了擦面上的眼泪,方才点了下头,低声“嗯”了一下。
可是尽管如此,他的眼泪,却仍旧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一般,连绵不绝。
见面前的谢璟眼泪潺潺的模样,谢行之放在他肩上的手掌,在他的肩头上略微用力地握了握,像对待一个小男子汉一般,然后对谢璟道:“璟儿,你是朕的嫡长子,也是最寄予众望的孩子,对你的弟弟妹妹晏儿与茉儿,朕同样喜爱,但更多的只是疼爱,你能明白这里面的分别吗?”
觉察到面前的父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璟知晓,父皇对自己,有着无尽的殷殷期望,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世,谢璟却觉得这样的自己,在父亲面前,很是耻.辱。
父亲是否知晓那些事呢?若是知晓,为何还会愿意将这样的担子继续放在自己肩上,若是不知晓,那么,他是否是帮着母亲,欺瞒了父亲?
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眸,谢璟望着面前的谢行之,张了张口,道:“父皇,可是……”
可是什么,看着面前的父亲温和慈爱的面庞,谢璟却有些难以启齿。
他不想失去这样疼爱他的,好的爹爹,但他心里又觉得很愧疚。
谢璟的眼泪落得又急又快,他抿紧了唇,不再说话,泣不成声地哭着。
看着面前哭得厉害的孩子,与他愧疚又犹豫的神色,谢行之拿出一方帕子来,为坐在面前的谢璟慢慢擦拭着面容上的眼泪。
正在哭泣的谢璟觉得自己实在太坏了,让母后为他难过,又愧对他的父皇,两个对他最好的亲人,在今天,他却都伤害了个遍。
仿佛知晓谢璟为何会哭得这样厉害,谢行之为他擦拭着眼泪,开口告诉他:“璟儿,你的生辰没有问题,你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呢?你难道不曾发现,你的眼睛与朕长得很像,但脸型却又很像你的母后?你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永远不会更改,刻在骨血里的事。”
听到面前的父亲这样说,谢璟泪眼婆娑地看着面前的谢行之,不曾说话,心里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谢行之不断为谢璟擦拭着面上的泪痕,直到谢璟渐渐地不再哭泣,谢行之展臂,将面前的这个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因为长久的哭泣
,而仍旧有些抽咽的身体,安慰并教诲道:“璟儿,再过一两年,你便要十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以后,要有自己的谋划与心智,能定下心来,自己思考,做决定,不能随便被人牵着走,晓得了吗?”
说着,想到今天白日里,所见到的同样默默饮泣的妻子,谢行之一面轻拍着怀中的谢璟的脊背,一面道:“过会你随父皇到昭阳宫去,给你母后好好道歉,让她莫要再为你伤心了。璟儿,这次朕不会责罚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母后不肯原谅你,要罚你,父皇也不会拦着她,你也不许怨恨你母后。”
伏在谢行之膝上,谢璟闻言,哽咽着“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眼睛又酸涩得厉害,温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
将难过地趴在自己身上的谢璟抱起来,亲了亲他的面容,谢行之道:“小璟,莫要难过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一直这样哭。”
看着面前的父皇,谢璟忍住眼眶的酸涩,认真地用力点了下头。
其实,谢璟虽然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少年,但,他却并不再那般懵懂,对世间的事一无所知。
在从谢行之与卢宛那里听到的话,还有自己与他们明显有血缘关系的相貌中,谢璟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父皇与母后所生的孩子,这个并不是假的。
此时此刻,被身旁的父皇温热的大掌牵着手,站起身来,谢璟心里尽是愧疚,又有些神游天外,若有所思。
他叫来的稳婆,还有让人去查,所查来的消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谢璟,他并不是早产儿,当初,谢璟心中生出悲伤与愤慨来,也是因为他因此冤枉了他的母后。
可是若他不是早产儿,又是父皇的亲生孩子,那么,在母后嫁进谢家之前,她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怀上了自己,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方才哭完,脑袋都有些昏沉沉的谢璟不可置信地这样在心里想着,他想到,他的母亲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