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榻上,因为方才病愈,素面朝天,面容与唇色皆有些苍白的卢宛低垂着眼眸,淡声道:“有劳陛下关心,妾已经无碍了。”
看着面前这般的卢宛,与她对自己的疏离冷淡,谢行之启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终究,他止住了想要继续同卢宛言语的念头,两人近在咫尺,相安无事,却又那么遥远而对峙地相对而坐着……
年华一日一日交替而过,仿佛白驹过隙,一晃眼,几年的时光匆匆而过。
昭阳宫的花厅中,卢宛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坐在下首的谢璟。
想到谢璟从小小的一个小人,到如今已经身形挺拔,长大成人,变成了面前的翩翩少年,卢宛心中既有欣慰,又有些不知所起的怅然。
如今,谢璟已经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卢宛深知,这对于谢璟而言,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他已经是太子,而他将来的妻子,也将是未来的太子妃。对卢宛而言,谢璟的婚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
近两月以来,卢宛开始为谢璟相看姑娘,她细细择选着,不想选出来的人选,是谢璟不喜欢的,平白造就一对怨偶。
所以,今日卢宛方才会让谢璟到昭阳宫来,做最后的决定。
这些时日以来,她看了又看,选定的三家,分别是韦家,崔家,王家的女儿。
韦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温文贤淑,且与谢家已经是几代姻亲,韦家如今是太尉府,手握朝廷中的兵权,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谢行之手中的一柄最为重要的利剑。
崔家的姑娘受崔家的家风教导,性情聪慧灵动,有柔有刚,而崔家,多年以来,在朝中甚有势力,前朝时曾与谢家有分庭抗礼之势,是近些年来,方才变得温顺谦恭。
还有王家的姑娘,王家是勋贵世家,家中子弟素来以才名闻名天下,受家中的耳濡目染,王家姑娘同样饱读诗书,才貌双全。
卢宛准备把这三家如今待字闺中的闺秀的情况一一告诉谢璟,她手中有她们的小像,打算今日拿给谢璟看看。
瞧着面前不晓得自己有什么事,神色有些茫然的谢璟,卢宛温和地笑道:“璟儿,你如今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娘为你择选了几家世家名门的好姑娘,你看看这几张小像,可有哪个看着有眼缘?”
听到卢宛这般说,谢璟原本白皙的面容瞬间染上了绯色。
抬眸望着坐在上首,面上微微含笑的母亲,谢璟不由得有些磕绊道:“母后,您……您未免太着急了些……”
而听到谢璟这般说,卢宛面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她看着面前的谢璟,摇首笑道:“璟儿,你已经快要十五岁了,是大人了,有些事,也该提上日程,这是你的大事,你且先听母后说完。”
闻言,饶是平日里清冷内敛的谢璟,此时此刻,亦不由得面容愈发泛红,看上去破天荒有些赧然的窘迫。
谢璟有些面红耳赤地对卢宛道:“母后,儿臣没有想过这些。”
瞧着面前的谢璟,卢宛仍旧温柔地笑着。便这般静静地看了一会谢璟,卢宛命身旁侍候的宫人过去,奉给谢璟三个姑娘的小像与誊写着她们家世的册子,然后笑道:“璟儿,你先看看罢,你已经是大人了,父皇跟母后虽然有时候还会管你,但这件事上,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选择。”
谢璟看着卢宛,眼眸中带着一抹茫然与无措,他红着面容,微微皱眉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是为儿臣好,可是,儿臣还是觉得这有些太早了,儿臣想要再随父皇历练几年再成婚……”
听到谢璟这般说,卢宛起身,走到谢璟身旁,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正色温声道:“璟儿,这是你的人生大事,母后会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这样说,我与你父皇会给你时间,让你慢慢考虑,不会太操之过急。”
瞧着面前的母后温柔的神色,谢璟心中不晓得涌上何种滋味来。
仿佛昨日,他还是那个被娘亲疼爱亲密的小璟,可是一转眼,他竟然已经这般大了,快要到了当年,娘亲一般的年纪。
忽地抬手,抱住面前的母亲,谢璟觉得自己的眼眸有些酸酸的。
小时候,他是个爱哭爱笑的孩子,可是,谢璟知晓,自己如今已经长大了。
而忽然被谢璟这般抱住,卢宛微微怔愣了一下,旋即,她笑意浅浅地抬手,也回抱住怀里的谢璟,像他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
几年后。
几重宫阙之中,卢宛经历了很多变化,她的孩子们渐渐如长大的雏鸟,陆陆续续都成婚,飞出她能够庇佑的羽翼范围。
如今,卢宛有了几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皇孙,有时候,她怀中抱着小小的婴孩,倒是有些理解了,为何当初谢老夫人,会那般喜欢璟儿,想要与她争夺抚养璟儿。
不过,卢宛自认为不是个讨嫌的人,她虽然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娃娃,但却从未提过要抚养谁家的孩子,一则卢宛不落忍为了自己欢喜,让儿女与他们的骨肉分开,二来,她也有些嫌麻烦,怕厚此薄彼,怕照料不好,只是常常叮嘱谢璟他们,有空常带孩子进宫来看望自己。
年岁渐长,从前卢宛饶有趣味,甚至会熬夜做的看书下棋,随着眼睛与脑袋有时候的昏昏沉沉,以及多年琢磨的了然于胸,渐渐变得有些百无聊赖的乏味,让她失去兴趣。
冬日里洒金一般的日光下澈,看着昭阳宫花厅中摆放的花团锦簇的鲜花盆栽,卢宛正坐在案前喝茶,却忽然听到宫人前来禀报,东宫的太子妃过来请安了。
眼眉弯弯地颔首,让太子妃进来,卢宛看着容貌姣好,温婉可人的太子妃走进昭阳宫,恭敬和顺地向自己行礼,笑着让她起身。
垂眼低眉的太子妃起身,笑着坐在卢宛的下首。
抬眸,看向坐在上首的卢宛,这位多年专房独宠的皇后娘娘,柔和的日光正同样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为这位美人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虽然岁月流逝,但她不着粉黛,却仍旧这样仙姿玉色,仿佛时间,只在她面容上,留下了更加雍容华贵的气度,而非其他任何不好的东西。
太子妃眼中划过一抹惊鸿之色,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眸,有些赞叹地浅浅笑道:“母后,今日您的气色可真好,您可真好看!”
听到太子妃这般说,卢宛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面容,不由得有些无奈失笑道:“真是嘴甜,本宫都要被你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对了,最近东宫一切都可还好?”
听着卢宛的询问,太子妃笑着颔首,回答道:“回母后的话,东宫一切安好。殿下甚好,儿臣甚好,孩子们也都很好。”
闻言,想到太子妃所生的一对龙凤胎兄妹,卢宛点点头,唇畔含笑道:“这便好,本宫盼着你们都如意和睦,希望你们东宫的事,都能料理得有条不紊。”
太子妃听到卢宛这般说,有些赧然地垂眸,颔首笑道:“殿下与儿臣不会辜负母后的殷殷期望。”
看着面前温婉贤淑的太子妃,卢宛眼中尽是欣慰之色,她笑着垂首,继续慢慢地呷着清香馥郁的温茶。
一上午温情轻松的时刻,让卢宛心中觉得甚是惬意。
傍晚的时候,卢宛坐在梳妆台前梳发,以为不会再有旁人到昭阳宫来,她命宫人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绾发的发髻,有些慵懒地托腮靠在梳妆台前。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卢宛有些漫不经心,只是,她方才要收回目光,却忽然看到,自己的发间,已经有了一缕白发。
觉察到卢宛发现了那缕白发,身旁侍候的宫人匆匆想要遮挡,但卢宛却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那缕霜白。
虽然乌发间,那一缕白发有些突兀刺眼,但,
卢宛心中,却并不曾有什么别的异样的思绪或是伤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安静地抚着那缕白发,铜镜中细细辨认,自己到底有几根白发,看着看着,卢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这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微微愣了一下,卢宛心中忽然涌上许多感慨来。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想了想,不禁有些叹息地在心中默默自语:原来,她已经成亲这么多年了……
掐指算来,她同谢行之已经成婚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光阴,回忆起来,仿佛就像白衣苍狗一般,一打眼便匆匆变幻,流逝了过去。
卢宛瞧着面前的铜镜,不由得有些出神——曾经那么多的过往浮现在脑海中,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所有回忆都交织在一起,让她对过去,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而看着怔愣出神,却并不见有多悲伤难过的皇后娘娘,宫人们有些松了一口气,也有些新的担心……
……
半年后。
春末夏初,天气一日一日炎热起来,坐在昭阳宫的水榭中,清风徐来,裙裾翻飞的娇美女子奏琴,白衣胜雪的俊秀少年人抚瑟,雅致优美得仿佛一幅画卷一般。
侧眸,看着轻抚琴弦的云景,听着婉兮悠扬的琴音在水榭中余音绕梁,卢宛不由得微顿了一下手中抚琴的动作。
俊秀如玉的少年琴师觉察到身旁的皇后娘娘停下了抚琴,不由得也渐缓了琴声。
侧首,有些探究地瞧着卢宛,模样斯文俊秀的云景,眼眉微弯地笑着对卢宛道:“娘娘,您的琴技愈发炉火纯青了,真是让仆望尘莫及。”
听到身旁的云景这般说,卢宛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自得与惬意来。
她浅浅笑着,温和道:“阿景,你的琴技也很精湛。”
瞧着面前容貌姣好,温柔含笑的女子,云景不由得有些看得出神。
半晌,在卢宛无奈含笑的目光中,少年人的云景有些面庞发烫,却还是抬手,笑着为面前的卢宛,用帕子拭去鬓发间微湿的细汗。
一直以来,他细致入微地侍奉,照顾着她。
虽然,相识已久,他已经与她甚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但,他却还是常常如初见她时一般,在这位美貌而尊贵的娘娘面前,流露出有些恍惚的失态。
看到云景眼眸中,流露出的对自己的浓烈感情,卢宛面容隐隐有些发烫,她唇畔微弯地侧首,却不期然,看到了一个让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的不速之客。
按捺下心中变得有些复杂的情绪,卢宛站起身来。
而看到水榭中的这一幕的谢行之,面色变得愈发冷凝。
走进水榭,冷漠地看着卢宛与她身旁年轻的琴师,谢行之竭力佯作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卢宛攥紧了掩于袖中的手指,强作镇定地站起身,对谢行之道:“陛下,这是本宫请来的琴师,本宫只是与他弹奏些曲子……”
谁料谢行之仿佛知晓了什么一般,对卢宛的这一番有些苍白的解释,根本置若罔闻。
目光冰冷地看着卢宛,谢行之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寒冷道:“弹奏曲子?皇后,你们曾经做过什么,你比朕更清楚,朕看你们,是从未将朕放在眼里!”
说罢,看着面前面色骤然变得苍白的卢宛,谢行之一挥手,对身后水榭外跟随而来的两队侍卫喊道:“将这个琴师给朕押下去!”
见此情形,饶是这些年来修身养性,性情愈发温和平静,卢宛亦不禁恼羞成怒起来。
她怀疑地看着面前的谢行之,问道:“陛下,您今日过来,究竟想做什么?”
看到卢宛面上愠怒的神色,谢行之眉心紧皱,平生第一次,两人这般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谢行之吸了口气,拉住要去阻拦侍卫捉拿云景的卢宛的腕子,冷道:“卢宛,你身为皇后,怎么能做出这样丧风败俗,有失体统的事?你对得起朕吗?”
看到面前的男人面上尽是失望与受伤的神色,卢宛忍不住冷嗤了一声。
仿佛想到了什么,卢宛反唇相讥道:“陛下,您不觉得可笑吗?您这两月以来,宠幸了谁,封谁为美人,又是拿她当谁的影子,您以为妾不晓得吗?您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对得起妾吗?几年前,因为晏儿的事,是谁哄妾,想要让妾欢喜起来,同妾说过,只愿得一人心便足矣?最该失望,受伤的人,应该是妾,而不是我们二人之间,第一个违反承诺的您!”
迎着卢宛灼灼的目光,不忿的神色,谢行之想到了那个生得天真柔弱,貌美清纯,便如同从前的田窈卿的模样的小宫女……那个小宫女,如今已经是他的张美人了,他在弥补她,同样弥补那段失去的,如梦境般美好,却回不去的年少时的自己。
被卢宛这般毫不客气地反驳,谢行之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是难看。
他一拂衣袖,放开卢宛的手腕,侧过身去,不再看卢宛的眼睛,为自己辩解道:“朕是天子,朕的后宫之事,还用不着你来置喙!”
卢宛闻言,被他气得冷嗤一声,不客气地指责道:“陛下,这二十年来,本宫一直陪伴在您身边,与您做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人非草木,怎能无情?妾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您的位置,怎么可能您不重要?在妾的心目中,您是爱人,更是亲人,但在您心里呢?您如今却要违背对妾的诺言,还不许妾做与您一样的事,要这般对妾,妾只有这么一点想做的了,请您成全我罢!”
觉得面前的卢宛愈发歪理邪说起来,谢行之却理论不过她,只得在卢宛失望的目光中,愠怒地拂袖离开,心中难过伤心极了。
一路上,谢行之都在想着方才卢宛的话,多年的相处,与敏锐的觉察力,让他并非不能听出卢宛的那一番真真假假的话里,实际上隐藏的对那个琴师的担心在意,还有许多维护,他愤怒地想:她怎么敢这么对他?!
为了一个商户子,一个地位卑贱如泥,且只会曲意奉承的琴师,他的妻子,竟然这样对自己。
心中涌起强烈的嫉恨,原本只是想要带走云景,将他赶回云家,让他离卢宛远点,因为如今卢宛宠信云景,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来之前,谢行之不想跟卢宛撕破脸,但现在,看到卢宛这样激烈的反应,谢行之心中,反倒起了杀.意。
而始终站在原地,看着谢行之拂袖而去的卢宛,此时此刻,心里同样甚是心寒,难过。
卢宛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当初她嫁给谢行之的时候,谢行之跟她如今是一个年纪,当时的自己从未在意过什么,更不曾介怀他的年纪,可是,如今,谢行之却移情别恋,去宠幸别人。
缓缓地坐了下来,卢宛伤心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她觉得自己或许不该这般钻牛角尖。
脑海中思绪纷乱,卢宛想到:这二十年来,谢行之对自己专宠,或许,是如今的他看倦了自己,或许,他也情有可原。
此时此刻,卢宛的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激烈争执着。她晓得,从前自己也对谢行之寒心过,一次一次叠加,终于到了现在,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那么失望。
这种巨大的失望与恼怒充斥着卢宛的内心,一想到谢行之碰过那个像田窈卿的小宫女,卢宛便觉得甚是膈应。
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甲掐着掌心,卢宛无力地伏在案上,面上尽是伤痛无奈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