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父亲今日休沐,谢芊起了个大清早,亲手做了羹汤,冒着晌午毒辣日头送到前院书房。
她这般做,果然教政.事繁忙的谢行之,也在百忙中抽出空来,允了她让侍从通传的禀报。
走进书房,凉浸浸的室温教谢芊轻轻打了个寒颤。
想到疏离冷漠,心思深沉难测的父亲,与自己过会子要做的事,要说的话,谢芊只觉掩于袖间的手轻颤起来。
她缓缓将手指紧攥成拳,提着食盒的手指,指节泛白。
走进金丝檀木屏风后的内间,谢芊垂首,向坐在上首的谢行之曲膝行礼道:“芊娘见过父亲。”
案前的谢行之顿了顿手中紫毫,让她起身。
谢芊提着手中食盒,乖顺行至谢行之身后,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怯怯笑了一下:“这几日天气炎热,父亲政事辛劳,芊娘特意做了这降火汤来,期盼能解父亲疲惫。”
将降火汤盛到天青色瓷碗里,清香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澄澈汤色映衬着瓷釉,色香味俱全。
见谢行之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谢芊目光中隐隐有些期待:“父亲,怎么样?”
谢行之望她一眼,颔首赞道:“你做得甚好。”
听到谢行之这般说,谢芊眼眉弯弯,好似忽然想起来一般道:“阿娘也说,芊娘做的羹汤汤鲜味美呢!”
闻言,谢行之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虽不曾言语,但眉眼神色间,却鲜见地微带舒展笑意。
谢芊站在谢行之身后,屋中凉爽,但她的手心却微微渗出汗来。
踌躇片刻,谢芊低声唤道:“父亲……”
抬眸,瞧见谢芊欲言又止的模样,谢行之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望着她,问:“嗯?”
谢芊揉着衣角,垂着头,沉默片刻,方才怯怯低声道:“父亲,很快便是姨娘的生辰了,女儿……女儿想去见见姨娘……”
唯恐谢行之会发怒一般,说罢,谢芊立刻抬起头来,望着父亲,眼眶微红地急急解释道:“女儿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姨娘了……”
出乎谢芊意料的,谢行之闻言,并未发火,也并未言语。
父亲只是神色淡淡,墨眸凝视着她半晌。
谢芊心中七上八下,以为父亲是发觉了她打的算盘。
手心的汗越来越多,谢芊被这般注视得有些无地自容,心中正有些打退堂鼓,却忽听谢行之道:“你有这份孝心,倒是难得,既如此,便去文翠院瞧瞧罢。”
谢芊心弦骤松,忙莞尔一笑,礼了礼身:“多谢父亲恩典。”
……
文翠院。
谢芊推开孙姨娘寝间的房门,望着背对着门坐着的女子,轻唤了声:“姨娘。”
孙姨娘原本坐在窗畔软榻桌案前,桌上放着笸箩,她正低头做针线。
骤然听到女儿的声音,被关在文翠院,许久没有机会同人说话的她,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转过身去,愣愣望着站在房门前的谢芊。
孙姨娘身着一身湖青衫裙,并同色薄褙子,寡淡的颜色,愈发衬得身上伤痛未愈的她面色苍白,单薄瘦削。
见站在房门前的女郎真的是女儿谢芊,孙姨娘既吃惊诧异,又有些受宠若惊。
忙站起身来,孙姨娘一面脚步蹒跚为谢芊让座,一面笑着问道:“姑娘怎么来了?快坐。”
瞧见软榻上七零八落放着自己缝的帕子与衣服,孙姨娘思忖一瞬,用帕子擦了擦久未坐过,有些落灰的绣墩。
她对谢芊笑了笑,要去找茶叶:“我给姑娘沏茶。”
谢芊闻言,忙唤住她:“姨娘,你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子便走了。”
说罢,谢芊将手中提着的包袱放在桌上,对孙姨娘道:“快到姨娘的生辰了,我是来给姨娘送生辰礼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平淡,却教孙姨娘忽地眼眶湿润起来。
握着谢芊的手,让她坐在绣墩上,孙姨娘眼中含泪,欣慰道:“芊娘,你……你有心了。”
从前她得势,趋炎附势,锦上添花的人不知凡几。
如今,肯到文翠院,为她雪中送炭的,也便只有她的女儿了。
越想,便越觉得鼻尖酸涩。
孙姨娘摇头笑笑,只是那抹笑容,却怎么瞧,怎么尽是苦意。
谢芊望着她含泪的消瘦面容,神情难过道:“姨娘,你瘦了好多,女儿瞧着甚是心疼,您要好好用餐饭才是。”
见孙姨娘闻言,沉默不语,只是强颜欢笑,难掩沉沉郁郁的模样。
谢芊握了握她的手,故作轻松道:“不说这些教人不痛快的了,姨娘,您知道吗?我的亲事快要定下了。”
听到谢芊这般说,孙姨娘忙问:“真的假的?太太……太太可有因着我,在婚事上为难你?”
闻言,谢芊轻摇了下头,回答道:“并不曾,太太没有插手我的婚事,是祖母为我相看的。”
顿了顿,她状似随口提起:“听说,韦家太太曾经想要说亲,让我去做韦家大公子的继室,只是祖母仿佛有些不同意这门婚事……”
孙姨娘愣了愣,似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她握紧谢芊的手,追问道:“是……是韦家长房的大公子,老太太的嫡长侄孙吗?”
谢芊含羞带怯道:“应该便是这位大公子了。”
孙姨娘闻言,不禁以手加额,喜不自胜。
她激动喜悦道:“真是苍天有眼,教我芊娘有这样一门好亲事!”
看了面上喜气洋洋的孙姨娘一眼,谢芊轻轻打断了她的欢喜:“姨娘,虽然韦夫人与祖母提过这件事,但,祖母好似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呢……”
听到谢芊这般说,孙姨娘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喜悦为时过早。
微微皱了下眉,孙姨娘望着谢芊,问道:“你祖母那般疼爱你,为何要从中作梗,坏你大好姻缘?最近你可是得罪了她?”
谢芊闻言,只是摇首。
她平素谨言慎行,在谢府里敢得罪谁?
更何况,她如今还有一个罪孽在身,被无期限禁足的姨娘,生怕受到牵连,更是夹着尾巴做人……
目光复杂地望了孙姨
娘一眼,谢芊垂眸,柔声柔气道:“听说,是因为那位韦大公子先前病逝过三位正妻,又迟迟无子,所以有些克妻,命中无子的名声,所以祖母才会拒了韦夫人。想来,祖母也是为芊娘好,才会这般。”
孙姨娘闻言,愤愤道:“这种命理之说,也便只有那个老虔婆会相信了,真是荒唐!可恶!”
拉住谢芊的袖角,孙姨娘望着她问:“芊娘,我且问你,对这门婚事,你是如何想的?”
因着羞怯,谢芊将头垂得很低。
她面容绯红,低低怯怯道:“听说韦家长房只有大公子一个独子,其他的几位姐妹早已出阁,韦夫人我是晓得的,她为人和善,自芊娘小时候便常常来府中看望祖母,待芊娘甚为慈爱……”
顿了顿,谢芊红着脸继续道:“想来嫁到韦家,并不会有难缠的妯娌婆母,芊娘自是愿意的,可……可祖母不松口,芊娘也有些纠结犹疑……”
孙姨娘听谢芊这般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一下子猜透了谢老夫人的心思,不满地冷哼一声:“你祖母恐怕是想找个高门旁支的嫡子,便随便打发了你呢!”
谢芊道:“祖母也是为芊娘好……”
听到平素心似玲珑,聪颖剔透的谢芊也这般糊涂,孙姨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老夫人老糊涂了,你也是个傻的不成?主家与旁支怎可同日而语,而且,那可是韦家长房嫡长子!”
谢芊抿了抿唇,有些不快:“祖母不同意,我也没奈何,姨娘朝我发什么脾气?”
孙姨娘想到韦夫人提起的这门婚事,便觉得精神振奋。
她眼眸明亮,握着谢芊双手,双眼炯炯有神地笑道:“若你真的能嫁到韦家,一举得男,京兆韦氏一脉百年底蕴与家产,便全是你将来孩子的了,此生真正是锦绣荣华,尊贵体面,诰命更是唾手可得,这般一本万利的婚事,我实在不晓得你跟老夫人纠结为难什么劲……”
谢芊坐在那里,不曾言语。
以为她还在打退堂鼓,孙姨娘握着谢芊的手,苦口婆心劝她。
“芊娘,如今咱们太太就在眼前,还不够教你明白的吗?夫婿年长些又有何妨,你年岁尚幼,却生得一副好容貌,说不定更能笼络住夫婿,盛宠不衰呢!你瞧瞧如今咱们太太过得什么日子,夫君专宠,家里家外人人尊敬敬畏,烈火烹油一般兴旺,京城哪个妇人女子不艳羡她?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有这样家世,不比当初姨娘只是小官女儿,想攀高门只能做妾要好一万倍。你真的愿意嫁给家资寥寥,天资庸碌的夫婿,过一辈子死水无波,一眼望到头的平淡日子?”
谢芊茫然无助道:“我……可是祖母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她不愿意教我嫁给韦大公子,说是拒了韦夫人呢。我试探提及这件事,她一下子变了脸,我……我真不晓得如何是好……”
听到谢芊这般说,孙姨娘面色阴沉,忍不住骂道:“这个整日迷信鬼神之说,老不死的老虔婆!”
尽管孙姨娘骂得难听,谢芊也只是神色淡淡地沉默不语。
孙姨娘握了握谢芊的手,好似生怕到嘴了的鸭子再飞了,再度劝道:“傻丫头,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不是闹着玩的把戏,你这么软弱踌躇下去可不行。”
听她这般说,谢芊心中暗翻白眼,思忖道这我何尝不知道,面上却仍是一副茫然柔弱,懵懂无助的模样。
回握住孙姨娘的手,谢芊问道:“姨娘,您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孙姨娘同样在烦恼。
皱眉苦苦思索半晌,孙姨娘忽然神秘一笑,左右看了看,对谢芊摆了摆手,示意她靠近些。
谢芊心中一动,附耳过去。
……
玉衡院。
卢宛低头喝了一口薄荷奶酪饮,听着坐在下首的谢芊的话,面上没甚神情。
心中,却有些无语凝噎地想,这位五姑娘,怕不是将自己当成了冤大头。
她话里话外,含羞带怯含蓄暗示想嫁到韦家去,可是一则谢行之与谢老夫人十之八九不会同意她插手几个姑娘的婚事,二则……
二则,她如今怀着身孕,便是让她操持几个姑娘的婚事,卢宛也懒得趟这趟浑水。
更何况,谢芊一个未出阁的在室女,竟寻她这个不是亲娘的嫡母,上赶着要为自己找婆家。
卢宛心中诧异,倒是不曾瞧出平素看着胆怯内敛的五姑娘,原来竟有这般胆色。
放下手中杯盏,卢宛望着不再说话,只目光隐隐有些期待看向自己的谢芊,面上露出温和的浅浅微笑来。
她状似无奈地笑了笑,爱莫能助地打太极:“芊娘,韦家或许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好,但你来求我,不如去求你父亲与祖母。非是我不帮你,而是我如今身怀有孕,将将过了三个月,只怕你父亲不会让我插手这件事。”
听到卢宛这般说,谢芊始料未及地望着她,惊诧道:“母……母亲,您有身孕了?”
莫要怪她如此惊讶,从前太太郑氏,她的生母孙姨娘,为了能再生一个孩子,皆是争奇斗艳,各显神通,用了浑身解数,连她这个闺阁女儿都有所见闻。
但,太太与姨娘在宅院中捏着鼻子喝了一碗碗汤药,快十年,她却始终不曾再有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