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翠院。
谢芊走进房中,望了一眼喜上眉梢的孙姨娘,有些诧异问道:“姨娘着急火燎叫我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听到谢芊这般问,孙姨娘上前挽住谢芊的手,面上尽是笑意地笑吟吟道:“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姑娘快坐。”
闻言,谢芊有些茫然坐在绣墩上,正待开口询问,却忽听孙姨娘有些神秘地笑道:“姑娘听没听说,四姑娘要悔了同杨家的婚事,嫁到那什么劳什子岑家去呢!”
知晓今日孙姨娘着急叫自己前来,要说的竟是这个,谢芊心中不由得有些无语凝噎。
她默默看着面前的孙姨娘,听她难掩兴奋地继续道:“我想着,杨家那等门第,便是与韦家比也丝毫不逊色,更何况,虽然韦家大公子是长房独子,但杨家大公子,也是杨家的嫡长子,将来杨家的家财,产业与封荫,大半也都是杨大公子的,其实这般看来,杨家倒是比韦家更好呢。”
越说面上笑意越深,仿佛已经瞧见了谢芊嫁进杨家的场景,孙姨娘握住身旁一直沉默着一语不发的谢芊的手,眼睛明亮道:“姑娘觉得杨大公子如何?若你也觉得甚为不错,我到玉衡院去,向太太家主,为姑娘求个恩典,同样的婚姻大事,没道理四姑娘可以改,五姑娘不能改。”
微顿了下,孙姨娘喜气洋洋地得意道:“四姑娘如今身旁没有一心为她考虑的大人把关,家主待她冷淡,太太又是个面慈心苦的,怎会为她考虑?要说这四姑娘,平日里看着聪明伶俐,谁晓得实际上竟是这般蠢笨得教人发笑,谢府是何等门第,好好的一个世家女,竟自甘下贱到要嫁一个商户家的子弟,下嫁也闻所未闻有这种下嫁法,真是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听着孙姨娘这般说,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芊忽地开口,不冷不热地反唇相讥道:“谢蕊将来的夫婿可以入朝为官,她那位将来公公,听说不便是负责城门事务的官吏吗?岑家早已不是什么不能入仕的商户人家。”
微顿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谢芊神色微有些冷淡地继续道:“而且,如今岑家生意遍布天下,富可敌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四姐姐既觉得那岑公子是她想要的如意郎君,只要将来自己觉得过得顺心美满,咱们这些看者有甚好说嘴的。”
闻得谢芊这一番话,尤其是后面她对谢蕊这门婚事不咸不淡似有赞许之意的言语,孙姨娘不由得有些不屑一顾,轻声“切”了一下。
对谢蕊有些瞧不上眼,孙姨娘看着坐在身旁的谢芊,复又问道:“不说她的事了,姑娘,我只问你一句,嫁到杨家去,你是愿也不愿呢?”
觉察到孙姨娘落在自己身上笑吟吟的目光,谢芊轻摇了下头,望着孙姨娘神色淡漠道:“我已经定了韦家,姨娘何必又要问这没意思的话。”
见谢芊对这件事兴致缺缺,孙姨娘慈爱笑着说了句“傻孩子”,握着她的手继续劝道:“咱们府中,如今与韦家,杨家,不是尚还不曾真的下定过明面吗?”
想了想,愈发心潮澎拜,孙姨娘望着谢芊笑道:“若是真的过了明面,我自不会再思量这些有的没的,但如今一切还有余地,还不是覆水难收。杨大公子比韦公子年纪小,与你只大几岁,家世亦显赫荣耀,且不曾有子女,韦公子前面是有三个去世了的正室的,京中谁不晓得,他有克妻无子之名……”
听到孙姨娘这般说,谢芊却忽地轻声嗤笑了一声,打断了孙姨娘喋喋不休的话。
清凌凌如寒潭一般的眼眸望着面前的孙姨娘,谢芊敷衍地微微笑了一下,问道:“姨娘何时变得这般迷信了?”
想到孙姨娘方才提起的杨家大公子,谢芊眼中情绪微沉,面上却始终带着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继续道:“杨大公子是个没出息的庸碌之辈,府中婆母妯娌不清静,我为何要嫁到杨家去?更何况……”
顿了顿,谢芊想到平素与自己不对付的谢蕊,眼中厌烦之色更甚。
她语气鲜见有些冷硬道:“更何况,姨娘方才还说四姐姐蠢笨,这会子四姐姐不要的人,你却当成个香饽饽似的,拿来给我,姨娘将我看成什么人了?四姐姐扔垃圾的垃圾篓?”
听谢芊说话难听又不客气,孙姨娘一心为她打算,却被她反唇相讥,心中不由得有些不快。
冷哼一声,孙姨娘微沉了面色,亦毫不客气地对谢芊道:“姑娘也莫要将那韦家当作什么香饽饽!我可听说,韦大公子后院里,可有一个如珠似玉盛宠着的唱戏的通房!”
谁料,谢芊闻言,却仿佛毫不在意。
她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垂下眼帘,平静道:“婆母妯娌教人烦心,不能打了卖出去,夫婿庸碌无能,我一介女流,不能也没本事抛头露面为他挣功名,为自己挣诰命,至于什么劳什子受宠的通房,一个歌妓出身的低贱玩意,处置起来,还不容易吗?”
低头喝了一口茶盏中的温茶,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谢芊声音轻柔,说不出来的话,却仿佛胜券在握。
“我是正妻,又比她年轻,比她有一副好容貌,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若挑衅,我不信我料理不了她。”
见这个自小便不养在自己身边的女儿,如今竟有如此外柔内刚的心性,孙姨娘默然半晌,忽地笑了一下。
她不再同谢芊争辩,只是目光微有些复杂地看着身旁少女,道:“姑娘真是长大了,比我想得周全。”
……
谢府待客的前厅。
卢宛坐到上首圈椅上,望了早已到来,已经在前厅等了有一会子的岑鸿远与岑老爷二人一眼,见他们起身,微微笑了一下,道:“岑老爷,岑公子,请坐罢。”
看着坐在下首面上隐有喜色的两人,与那个年轻些,生得一张俊秀斯文的白净书生面的郎君,卢宛心中思量,谢蕊倒是个会挑人的,选的夫婿生得一表人才,虽出身商户,却气质卓然,看着是个青年才俊的模样。
心中这般想着,不过片刻,卢宛便将目光落在圆脸富态的岑老爷身上,客气道:“府中家主事忙,所以今日未能过来,还望岑老爷与岑公子不要介意。”
听到卢宛这般说,岑老爷拱了拱手,笑得克制又难掩奉承,道:“太太言重了,摄政王日理万机,仆父子二人莫敢这般思量。”
见这位岑老爷不卑不亢,甚是上道,卢宛微一颔首,笑着“嗯”了一声。
她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女使,这才道:“为岑老爷与岑公子上茶。”
岑老爷不愧是出身商户人家,说话圆滑妥帖,却又含而不露,不教人觉得厌恶。
只是,卢宛一个妇道人家,并没甚必要与他们攀谈太久,一刻钟后,卢宛便温和如方才一般笑着,下逐客令道:“这些纳彩之礼,谢府便收下了,岑老爷与岑公子回去与家中定下良辰吉日,来年春,便可来娶新妇过门了。”
听出卢宛的弦外之意,岑老爷带岑鸿远起身告辞,难掩喜色地拱手行礼,恭敬道:“仆谢过摄政王,谢过太太的允肯,岑家定会好生对待四姑娘,绝不辜负摄政王与太太的信任托付。”
……
寿安院。
谢老夫人的寝间中,她坐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房间中弥漫着一股子苦涩的浓重药味。
冬日开窗通风不比其他季节,所以药味难免浓烈了一些,但只有苦涩的草木味,并不曾有其他异味,也并不教人太难以忍受。
神色恹恹,若有似无扫量了卢宛一眼,见她面上神色平静如常,并不曾流露出对自己缠绵病榻,需要时时服药,所以房中药味弥漫的嫌恶,谢老夫人心中方才觉得好受些。
自生病以来,行动不便,谢老夫人心性便难以避免变得有些刻薄易怒,且厌恶旁人对自己异样的情绪。
收回落在卢宛身上的目光,谢老夫人看了一眼方才不远处的几个金丝楠木大箱子,道:“老大媳妇,如今我是不插手任何事了的。”
抬手指了指几个箱子,谢老夫人继续道:“这些是给蕖娘与蕊娘的陪嫁,一式两份,都是相同的,我也不做那起子厚此薄彼,引得她们姐妹二人心生芥蒂怨怼的混事。这里面,都是些铺子田契,还有几样我压箱底的珠玉物件,你带回去,给她们两个添妆罢。”
听到谢老夫人这般吩咐,卢宛颔了下首,浅浅笑着应道:“媳妇遵命。”
谢老夫人恹恹看了面前对自己嫣然一笑的年少女郎一眼,见她生得尽态极妍的貌美,又温柔似水的模样,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老大独宠她这么几年,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哪个人会不喜欢……
第62章 年宴(补更)
谢芊走到门前, 守在门口的女使为她打起暖帘,谢芊对她微微一笑。
见五姑娘待自己和善,从前熟悉她的女使,也不由得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
瞧了一眼里面, 女使小心快速地低声道:“姑娘, 老夫人现在心情有些不快, 您进去且哄着些。”
听到女使这般说, 原本对今日谢老夫人叫自己前来有所猜测的谢芊, 心中越发觉得有些了然。
走进谢老夫人的寝间,自祖孙二人闹翻之后,谢芊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到这里。
垂下眼帘, 掩了掩眼中思绪, 谢芊向卧病在床的谢老夫人曲膝礼了礼:“芊娘见过祖母。”
虽有好些日子未见,但谢老夫人却仿佛仍旧不曾对谢芊有太多隔阂,对她平静地淡道:“起来,坐下罢。”
谢芊莞尔笑着应了一声,坐在谢老夫人床榻旁的绣墩上, 望着面前的祖母。
想到今日叫谢芊前来的目的,谢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女郎,声音有些淡漠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希望谢芊能再仔细考虑一番,莫要等韦家来下了定, 到时候悔之晚矣。
而听到谢老夫人这般说, 谢芊眼底闪过一抹不耐, 只是抬起眼帘,望向坐在床榻上的谢老夫人时, 却有些潸然欲泣。
鼻尖微红,谢芊哀伤地求道:“韦太太自幼待芊娘甚好, 芊娘与她投缘,愿意做她的媳妇,求祖母成全芊娘罢。”
见谢芊执迷不悟,谢老夫人心中痛意翻涌,却仍未死心,锁眉对谢芊道:“你以为韦铭瑄那般家世权势,为何会求娶你一个名不见经传,处处不拔尖的庶女,他不是什么良人。”
谢芊闻言,低垂眼帘,轻轻摇了下头,声音中哭腔愈浓道:“芊娘晓得韦大公子位高权重,又年岁长芊娘许多,可芊娘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芊娘是谢家女儿,论门第家世,芊娘也没差什么。至于年岁,只要夫婿人好,肯上进,好生待芊娘,芊娘心中便敬仰爱慕,愿意与他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望着面前神色柔弱哀凄,但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倔强的谢芊,谢老夫人手指轻颤地指着她,有些发颤道:“你……你……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混账东西!”
心中失望透顶的谢老夫人,因着情绪太过激愤伤感,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着。
阖了阖眼眸,谢老夫人用帕子拭了下眼泪,方才睁开眼睛,望着谢芊,继续道:“年龄差距何曾是大问题?你可知道他如今方才三十有一,前面已经死了三个正头娘子,宅院里还有侍宠生事的妾侍,他母亲都奈何不得。京城有头有脸的勋贵人家,谁不暗中议论他有克妻无子,宠妾灭妻之名,谁家中有女儿遇到这门亲事,不是迟疑观望态度,你……你倒好,谢家这般门楣,还能没了你的夫家?你竟自甘堕落如此,好似旁人阻拦都是害你,阻拦了你奔富贵荣华!”
听到谢老夫人这般说,谢芊眼泪也簌簌而落,但却抿了下唇,仍旧不松口,只是眼中含泪轻声啜泣道:“祖母……”
知晓今日的劝告并无效用,谢老夫人对面前谢芊摆了下手,侧身背对她掩面而泣:“你给我滚!今后日子过得不顺心了,在韦家受气了,莫要回来在我面前哭!”
谢芊晓得自己这位面冷心热的祖母,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告诉自己今后可以来寿安院了。
想到明年及笄后,自己便要出阁了,谢芊心中,也不知为何,忽地涌上几份伤感来。
毕竟,她是被面前的老妇人自小养大的。
眼眶愈发湿润酸涩,谢芊起身,屈膝跪在地上,对床榻上背对自己躺着的谢老夫人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离开了谢老夫人的寝间。
尽管祖母这般反对,她也不会回头的。
直到谢芊离开房中,嬷嬷上前,对阖眸,眼泪却沾湿面容的谢老夫人眉眼尽是愁绪,为难地犹疑片刻,还是劝道:“五姑娘是有孝心的好孩子,方才临走前,还对老夫人磕了几个头,眼眶红得厉害……老夫人,您平日里最疼五姑娘,这回便再疼她一次,依了她,教她安心嫁去韦家罢……”
谢老夫人闻言,不由得抽泣起来,她睁开眼睛望着面前侍候自己多年的忠仆,道:“我就是疼她,才不想要她嫁到韦家去,嫁到韦家,能是什么好归处……”
听到谢老夫人这般说,面上悲痛之色愈浓,嬷嬷只能柔声细语安慰道:“五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在韦家定会过得好的。”
自己儿子与媳妇并未阻拦这件事,谢芊又这般坚决,谢老夫人晓得便是自己强硬出手阻止了这件事,谢芊恐怕也不会领情,只会怨恨自己,心中无奈,默默不再言语。
今日复又见识到了谢芊的执着,谢老夫人悲伤,无奈,且失望,面上虽仍旧伤感,神色复杂,心中却也明白,事到如今,以后,也只得随她去了。
而走出寿安院的谢芊,行至回廊上时,忽地抬手,用帕子拭去面上眼泪。
她不再哭泣,神色复又恢复了平静,只眼中情绪似有些怔愣出神。
想到自己的那位未来夫婿韦大公子,她探听来的消息,他比自己大十七岁,曾有过三任妻子,夭折过一儿一女,如今有四个女儿。
平心而论,而立之年便官至司隶校尉,权势滔天,便是放在世家高门子弟中,也是甚有能力与前景的才俊了。
但,谢芊想要嫁到韦家去,并不仅仅是因着这个缘由。
她自小便被养在不喜喧闹的谢老夫人身旁,又是庶女,加之孙姨娘对她的告诫劝导,父亲对她的关心不足,多有忽略,这一切,都教她不得不养成了谨小慎微,韬光养晦的性子。
谢芊曾听孙姨娘说,成亲是女子的第二回投生,她不想嫁人出阁之后,仍要过这种时刻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不能畅快心性的日子,她在寿安院,在谢家,真的已经受够这些了!
可是祖母能为她寻的同龄郎君,都是些家中嫡幼子,婆母妯娌姑子,她便是斗,也奈何不得她们的根本,而且在礼法上天然被压了一头。
都说媳妇熬成婆,她还要在婆母手下熬多久,还要等年少的夫婿出人头地多久?!
谢芊自恃冷眼看惯世事,外钝内圆,毛头小子的少年郎,她还看不上他们的楞手楞脚。
她想嫁的夫婿,是能如她的爹爹一般手握重权,杀伐决断,教她崇拜仰慕,又能如稳重长者一般妥帖地爱护她,接纳她;而不是她需要包容,忍让,会与她拌嘴,让她暗生闷气却不能驳斥的幼稚同龄人。
原本谢芊心中有这个念头,还暗自迟疑,闺中女儿干涉自己的亲事,要去做手握重权者的续弦,会不会引人耻笑。
可谢蕊都能不嫁她看不上的杨大公子,为自己寻初婚的商户子弟,找那种门第糟践自己,糟践谢府门楣,她寻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为何她要觉得羞耻?
更莫要提,继母嫁给父亲后,在外面过得何等风光煊赫,在府中受夫婿宠爱,得阖府上下尊重敬畏,这些她都是看在眼中的。
继母当初还是与二哥哥定了婚的,她都能冒天下之不韪悔婚,嫁给父亲,过得顺遂美满,她如今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为何不能放手一搏?
韦老爷虽还在世,但却因着从前在沙场上受伤,落了病根,如今病弱不管家,韦大公子已经承继家业,韦太太又是个待她和善,对她甚是满意,好相与的婆母。
府中两个小姑子已经出阁十多年,过去就能做当家主母,她不必再低眉顺眼,受明里暗里的气。
韦大公子是长房独子,韦家长房府中没有兄弟妯娌,他去世过三任妻子,如今只有两嫡两庶四个女儿,过世发妻王氏生的嫡长女,与过世了的妾室生的庶次女,一个已经出阁,一个将要成亲,都不必她操持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