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配夫人王氏去世后,韦大公子有将近十年没有娶妻,想来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如今六岁的庶三女,那个低贱的歌妓生的孩子,等她嫁过去,她们母女二人安分些,她不会拿她们怎么样,如果不老实,她会一并料理收拾了她们。
至于韦大公子第二位妻子崔氏生的嫡四女,如今才三四岁,生下来便没了母亲,是个可怜见的,她会好生养育她。
还有……
想到第二位出身崔氏的太太难产去世后半年,韦夫人便因着着急抱孙子,又张罗娶了文氏,希
望能够开枝散叶,而文氏却又因难产,生下一个断了气的男婴,便去世了。
韦家长房,有两个正房夫人,一个妾室,都是难产而死,而且韦铭瑄的第一任王氏妻子,未出阁前也未有不足之症,却莫名嫁到韦家后,便患病而亡……
谢芊想到韦铭瑄过世的三个正妻,以及京中传闻他克妻,命中无子的名声,眼中情绪微暗。
自小在寿安院长大,她抄过,诵过,供奉过许多经书,若有漫天神佛,想来菩萨佛祖也会保佑她这个虔诚信徒。
若没有神灵,她又何必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
谢老夫人与谢芊似是和好如初,复又恢复了从前的密切往来,祖孙情深。
卢宛不晓得中间发生了什么,教两年来对谢芊不假辞色,连面都不肯见,生病以来,性情愈发顽固的谢老夫人,如今态度竟和缓下来。
不过,想到最多再有一年,便要出阁的谢芊,卢宛也有些恍然。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谢芊是由谢老夫人一手养大的,又是隔辈亲,所以,谢老夫人虽然从前对她失望,但临近她要出阁,心中定还是难以割舍的罢。
毕竟,若日后谢芊嫁到韦家,虽韦家是谢老夫人的母家,有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但也不再是时时刻刻想见到,便能相见的。
白驹过隙,一晃眼的功夫,便到了新年。
过年的这几日,又飘落起了纷扬的鹅毛大雪,整个京城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坐在打着暖帘的前厅中,卢宛望着在院子里,正被女使仆妇看顾着,与几个族中孩子,还有几个书童侍从玩爆竹,有些跃跃欲试想要上手,被几个女使阻拦了几回,稚气漂亮的眉眼低垂,瞧着有些急眼想哭的谢璟,心中又好气,又有些好笑。
想了想,卢宛低声命身旁女使去取了些蜜果子,然后慢慢起身,抚着肚子走到院中。
见卢宛走过来,方才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几个孩子,都安静下来,笼着袍袖有模有样地向她行礼作揖:“侄儿见过太太。”“侄孙见过太太。”
卢宛浅浅笑着让他们起身,瞧了一眼比他们年纪小,所以也矮了一头的谢璟,见他白皙幼嫩的小脸皱得仿佛小包子,眼眶红红,委委屈屈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柔软。
命身后跟着的女使上前,每个孩子分了几袋蜜果子,温声教他们快些回屋,莫要在外面待太久,免得家中长辈找不到。
待到几个孩子都听话地要跟侍从回去,卢宛笑着微微躬身,将眼眶与鼻尖都通红的谢璟抱了起来,垂眸看着怀中孩子。
虽然几个年长些的哥哥与侄子都已经打算回去了,但谢璟却犹不死心,仍旧有些念念不忘,眼巴巴望着被下人们收起来的爆竹,眼眶微红对卢宛道:“娘亲,我也要玩。”
看着怀中执着的谢璟,卢宛抬手,轻轻摸了下他柔软的面颊,温和笑着安慰他:“等璟儿长大了,便可以像大哥哥们一样玩了,但璟儿现在还是小孩子,不可以的。”
听到母亲温声细语地这般说,态度却也是拒绝的,谢璟立时张了张口,阖上眼睛,心中委屈到了极点,似要哭嚷起来。
卢宛唇畔笑意微有些无奈,她温柔笑着,抽出一只手来,抬手,眼疾手快地自身旁女使手中端着的漆案上,拿了一枚蜜果子,放在谢璟口中。
谢璟悄悄睁开眼睛,望向面前的卢宛,却见母亲正垂眸,温柔笑望着自己,问道:“小团子,甜不甜?”
像只贪吃的松鼠一般,鼓着面颊嚼了几口蜜果子,谢璟点点头,微仰面容望着面前的母亲,眨巴了下澄澈潋滟的眼睛,摊平白嫩的掌心道:“娘亲,我还要。”
于是卢宛柔和笑着,复又投喂了谢璟几个蜜饯。
见贪甜的孩子越吃越雀跃,眼眸亮晶晶地期待瞧着自己,等待再度被投喂,想到谢璟尚还不曾用午膳,卢宛怕他吃太多黏食,笑着转移话题道:“乖璟儿,娘问你,你想不想到花园里去看花?”
谢璟闻言,眼睛愈发明亮,雀跃兴奋得面容都有些泛红。
他点头,眼眉弯弯地笑着,比划道:“嗯嗯!还要折梅花,给娘亲做一个梅花的花环,可好看了!”
听到谢璟这般说,卢宛与几个女使,不由得都有些忍俊不禁。
打量着还要过一个多时辰才会开始年宴,在前厅也没甚可说的,反倒她在,因为身份与年岁之差,其他几位夫人在她面前,都有些拘谨。
卢宛身子有些乏累,将怀中谢璟交给身旁女使,见他有些不愿,但却晓得母亲如今肚子里有了弟弟妹妹,所以按捺着不开心,乖顺听话的模样,卢宛抬手,怜爱揉了揉他白皙柔软的面颊。
人都在前厅,后花园这会子清静安详,卢宛看着在雪地里,梅树下跑来跑去,红艳艳落花落了一头的谢璟,笑着轻摇了下头,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抬起叫他:“璟儿,快过来。”
谢璟手里拿着几枝梅花枝条,弯着眼眉,将手中花枝用力弯曲,做成一个有些歪扭的,馥郁扑鼻的花环。
见他张开手臂要抱,卢宛微微躬身,将小跑过来的孩子抱在怀中,谢璟将手中拿着的,方才做好的花环,眼眉弯弯,唇畔梨涡浅浅笑着戴在卢宛头上。
望着面前垂眸,含笑望着自己的母亲,谢璟为自己捧场地附掌,笑着点头,夸赞道:“好看!”
卢宛抬手,浅浅笑着为谢璟绾了下因着方才跑闹,有些散乱的耳畔碎发,然后垂首,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几个侍从女使剪好了花枝,用束绳捆扎了准备带回前厅,卢宛命他们回去寻几个大些的玉瓷瓶放在厅中,用清水扦插着,能多观赏几日。
女使抱着谢璟,卢宛准备回去了。
这场雪下得很大,今晨方才清扫的家丁扫了雪,不过一两个时辰,地上又已落了一层厚实绵软的雪层,走在上面,发出的微弱声响,在安静的天地间愈发清晰。
卢宛不曾料到,在除了他们一行人,空无一人的后花园,竟会遇到二公子谢弦。
心中有些纳罕他这会子本应与族中男子在一处交际,为何却会在长房府中乱逛,出现在这里,面上却不显。
对中规中矩向自己行礼问安的谢弦颔了下首,让他起身,被女使抱着,有些犯困的谢璟对谢弦眼眸亮晶晶,雀跃地挥手:“二哥哥!”
之前小年宴时,谢璟被谢弦抱着,听说谢弦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戏法,能从纶巾中变出糖果,小鸽子来,逗得傻乎乎的谢璟合不拢口。
卢宛差人去将谢璟抱回来的时候,听过去的女使说,这小东西临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不肯离开他二哥哥。
此时瞧着谢璟见了谢弦,开心雀跃要他抱的架势,卢宛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神色有些淡的谢弦,不晓得他是否会愿意抱谢璟。
似是觉察到卢宛落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的视线,谢弦眸中,划过一缕不明的晦暗情绪。
仿佛因在外面受了寒,谢弦冠玉般白皙得有些胜纸的俊逸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他一面温声同谢璟说话,一面将展着小小的手臂,笑着翘首以盼的谢璟将要抱过去……
第63章 缠吻
只是不晓得为何, 在接谢璟过去的时候,谢弦却仿佛骤然失了力,又仿佛脚下打滑一般,整个人的身形向一侧倾倒去。
卢宛面上焦急惊恐, 下意识不顾一切地抬手去拉谢弦, 因着谢弦所倒过去的那个位置, 正是一个有些陡的小坡。
只是她抬起手来, 也只是拉住了谢弦的衣袖一角, 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弦抱着怀中谢璟,在谢璟畏惧的哭声中, 滚到了小坡下。
“璟儿!”
剧烈的惊忧之下, 卢宛只觉肚子隐隐作痛。
她掌心一片冷汗地回过神来, 忙往坡下去看,却见谢弦抱着谢璟,已有些趔趄,身形不稳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见谢璟方才被谢弦护在怀中,只是有些凌乱的墨发上沾染了些皑皑白雪, 除此之外,只吓得面色发白,正在谢弦怀中抽泣,害怕地流着眼泪, 卢宛快要跳出胸膛, 悬起的那颗心, 方才渐渐安定下去。
只是,因着方才太剧烈的情绪, 卢宛仍旧觉得心跳如擂鼓,身体微微有些发颤。
强作镇定了片刻, 见谢弦的几个侍从,与自己身旁的女使都下去接应谢弦与谢璟二人,卢宛掩于袖中紧攥成拳的纤指,紧了松,松了又紧。
想到谢弦与谢璟自坡上摔下去的情形,卢宛看着抱着谢璟,已走上来的谢弦,目光微有些复杂。
瞧见谢弦面如冠玉,面色苍白,冬日里穿着宽散厚实的鹤氅,也清瘦得好似一阵风便会被吹去的仙人之姿,卢宛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怀,但……
但,谢弦摔下去的时候,也未免太巧了些。
卢宛眉心轻皱,在谢弦抱着谢璟快要走到面前时,她低垂了下眼眸,掩去眸中复杂的,思量的情绪。
行至卢宛面前,谢弦似是微顿了一下,方才有些踌躇,白净耳垂有些微绯地抬手,默不作声将怀中惊魂未定,有些瑟瑟发抖的谢璟放在卢宛怀中。
其实,这种情形,谢弦不知礼数,卢宛应拒绝他,让他将谢璟先抱给女使的。
但谢璟束起的墨发上沾染雪花,眼眶与鼻尖都通红一片,眼泪盈眶而出,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潋滟眼眸中,不断有水珠滚落,瞧着稚气可怜,卢宛见他眼巴巴委屈望着自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将谢弦抱过来的谢璟接在怀中,谢弦在难以避免地接触到卢宛时,似是微顿了一下。
卢宛觉察到他的异样,有些纳罕抬眸,瞧了他一眼。
只是甫一回到母亲怀里,谢璟便委屈害怕地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卢宛无暇他顾,匆匆收回视线,抬手轻拍着谢璟的脊背,安慰着他。
小小的手臂抱着卢宛的脖颈,谢弦趴在卢宛肩头,温热的呼吸,与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脖颈肌肤上,教卢宛心疼不已。
她垂眸,一面用柔软的帕子为仍旧有些惊魂未定,哭得眼泪汪汪的谢璟拭着面颊上的眼泪,一面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道:“乖璟儿,莫要哭了,没事了……没事了……”
谢璟将卢宛搂得更紧,哭得更厉害。
这厢卢宛正垂首,安慰着面上尽是泪痕的谢璟,无暇也不想管别的事,却忽听身旁女使发现了什么一般,惊呼道:“二公子,您……您的手臂怎么了?”
听到女使的惊呼,卢宛微顿一下,方才抬眸,去看面前一直沉默着一语不发的谢弦。
在看到谢弦身上所穿的淡青色鹤氅,手臂处的绸料被划破,已被殷红的血迹浸湿了一片,卢宛微愣了愣。
谢璟也看向谢弦,见二哥哥手臂流血,他泪眼模糊地哭得愈发厉害:“都是小璟不好,不该让二哥哥抱的,不然二哥哥也不会摔倒……”
虽然直到现在,卢宛心中仍旧有些怀疑,为何谢弦会在甫一接过谢璟,便自小坡上摔了下去。
但,众目睽睽之下,谢弦与谢璟,毕竟是一同摔下去的。
而且如今,谢弦为了保护怀中谢璟,手臂还受了伤,流了这么多血。
或许真的是她想多了,谢弦只是大病初愈,身体不好,所以方才会将谢璟抱在怀中时,有些站立不稳,加之雪地打滑,两人才会摔倒。
按捺下心中有些复杂纷乱的思绪,卢宛望着面前面色苍白胜纸,似流血过多,有些摇摇欲坠的谢弦,担忧问道:“二公子,你无事罢?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听到卢宛这般问,谢弦只是善解人意地对她勉强微弱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温润道:“无妨,只是摔下去的时候,碰到了一块尖利的石头,因抱着小璟,我便不曾躲开,原以为穿得厚实,只会划破外衫的,却不料……”
却不料什么,他虽神色微苦地苦笑了一下,不曾说罢,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知晓。
眉心微皱,卢宛望着面前谢弦受伤的,仍在汩汩流血的手臂,对他道:“我们快些回去罢,待回去之后,寻郎中来为二公子处理,包扎一下伤口。”
谢弦轻轻颔了下首,生得明润的桃花眼瞧着面前女子,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见她微微侧身,向自己身后温婉柔顺地浅浅一笑,曲膝行礼道:“妾见过摄政王。”
原来,她在他面前,都是这般温柔莞尔的模样吗?
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指尖掐进掌心之中,传来阵阵痛意。
可是,尽管掌心与正在汩汩流血的手臂都甚是疼痛,但在谢弦心中,这点子痛意,却远不及此时此刻,他心里伤痕被撕开的痛意的万分之一。
嫉妒,怨恨,哀伤,一同涌上他的心头。
所有人都忙向他身后,沉稳脚步声愈近的那个男人,他血脉礼法上的伯父作揖行礼,可谢弦却仿佛被冻住的冰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可笑得厉害,为了引得卢宛注意,为了与她接触,早早命人在小坡的雪层下埋了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千谋万算,为的便是这一刻的苦肉计,莫要被戳破。
可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