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胎象
翌日清晨。
卢宛坐在桌案前, 看着一旁手中拿着一柄银制汤匙,正在大快朵颐玉米虾仁羹的谢璟,面上含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觉察到母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谢璟抬起头来, 望向面前的卢宛, 有些疑惑地问道:“娘亲, 您怎么不用膳?”
听到谢璟这般问, 想到自己方才只用了半盏糖蒸酥酪, 便恹恹地胃口全无。
抬手揉了揉茫然的谢璟的小脑袋,卢宛对他柔声笑道:“娘不饿, 璟儿快吃罢, 用膳的时候不要说话。”
谢璟闻言, 乖乖点了下头,然后将面前小碗中的虾仁羹快速都吃完。
女使上前为他洗漱擦拭着两只小小的手掌,谢璟这才又望向卢宛,有些忧心忡忡道:“娘亲,您的面色有些发白, 是不是饿的?您要好好用膳……”
卢宛听到面前的谢璟这么说,又见他嫩生生的白皙小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不禁有些失笑。
抬手,揉了揉谢璟柔软的面颊, 卢宛摇首浅浅笑道:“娘只是胃口有些不好, 没关系的。”
被女使抱下椅子, 谢璟像小马驹一般,几个小碎步跑到卢宛面前。
抬高手臂, 摸了摸她的肚子,谢璟微仰面颊望着面前的卢宛, 小大人似的郑重道:“是弟弟妹妹不乖吗?”
听他微微皱着秀致白皙的眉心,一张小包子脸,卢宛面上的忍俊不禁愈浓。
微微躬身,将站在身旁的谢璟捞起来,抱在怀里,卢宛温柔地垂首,在谢璟侧颊上亲了一下。
被卢宛亲了一下面颊的谢璟,耳垂有些泛红,他按捺着开心雀跃地抬眸,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卢宛一眼。
见卢宛正笑意柔和地望着他,谢璟觉得自己现在是大哥哥了,虽然弟弟妹妹让母亲不舒服,他也应该是好好教导他们听话,而非凶他们。
垂下眼帘,谢璟隔着卢宛身上的衣服,摸了摸卢宛的肚子,童言童语地认真道:“你们两个要听话,要乖乖的,莫要教娘亲不舒服……”
卢宛望着面前低垂眉眼的谢璟,唇畔笑意愈深。
侍立在一旁的女使,在这静好安详的场景中,也不由得抬眸瞧了一眼卢宛。
望见卢宛微有些苍白的面容,女使微顿一下,面上神色有些犹疑踌躇。
半晌之后,女使怯怯问道:“太太,您是身体觉得不适吗?为何面色这般难看……”
听到女使也这般问,卢宛的目光自怀中谢璟身上移开,有些纳罕望向身旁的女使,问道:“真的吗?”
几个女使都点了下头。
今日清晨醒来,便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心烦意乱的卢宛,此时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微一思忖片刻,卢宛对女使吩咐道:“去将府中的郎中叫过来。”
坐在桌案前绣墩上,卢宛望着面前的郎中,见他在自己腕上放了叠了几叠的丝帕,垂首敛目,凝神为自己把脉。
看到郎中渐渐有些凝重的神色,卢宛的心,亦仿佛风筝一般,起起伏伏。
半晌之后,郎中收起搭放在卢宛腕上的丝帕,起身,笼着袍袖作揖行礼道:“敢问太太,这几日可曾受过什么强烈的惊吓?”
闻言,卢宛微顿一下,很快便想到了,昨日在后花园,谢弦与谢璟一同滚下了小坡。
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因着剧烈的惊惶与惧怕,几近要自胸腔中跳了出来。
卢宛抿了下唇,不曾言语。
显然,亦想到了昨日之事,房中的女使仆妇,都有些面露担忧与畏惧之色,望着坐在绣墩上的卢宛。
自片刻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卢宛轻颔了下首,望着面前郎中道:“昨日是有些受惊,我以为自己身体康健,不会有事的。”
听到卢宛这般说,郎中莫敢直视地低垂着头,笼着袍袖再度拱手道:“太太平素底子好,又已过了要紧的头三个月,许是一时不曾注意,但……”
顿了顿,郎中迟疑不决了片刻,想不到更委婉的说法,只得尽可能含蓄道:“但如今,因着惊忧畏惧,太太的胎象有些不稳,仿佛有要小产之兆。过会子,仆会为太太开个方子,太太好生休养,莫要再受惊,应无大碍。”
听到郎中这般说,卢宛的面色变得甚是凝重。
眉心轻皱,思忖了片刻,卢宛命一旁女使带郎中下去开药方,领赏钱。
不晓得过了多久,在女使担忧的目光中,卢宛回过神来。
抬手,摸了下肚子,想到这回自己的险些疏忽大意,卢宛有些心惊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庆幸今日请了郎中过来。
……
文翠院。
坐在桌案前,手中修剪着一枝花枝,片刻之后,将剪好的梅花扦插到放在面前案上的白底裂纹花瓶中,孙姨娘神色平静淡漠地听着身旁女使低声细语的恭敬禀报。
待到听闻,玉衡院今晨叫了郎中过去,孙姨娘顿了下手中动作,忽地想到什么,问道:“可有打探到,玉衡院那个为何要一大清早地请郎中?”
听到孙姨娘这般问,女使摇了下头,答道:“不晓得呢,姨娘知晓的,玉衡院那边向来什么消息,都瞒得跟铁桶似的,外人探寻不得。”
孙姨娘闻言,却不咸不淡“哼”了一声,随口道:“玉衡院那个年轻,平素府中还有卢家送来的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又万事不愁,身子骨自然好得很,若无旁的事,怎
会一大清早叫郎中过去,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般说着,似想到了什么,孙姨娘神色淡漠平静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喜色来。
似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子,孙姨娘顿了下手中拿着花枝把玩的动作,附掌而笑。
她面上尽是愉快与得意之色,笑道:“平白无故,除了她肚子里的那两个,还能有什么缘故?”
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猜测得有道理。
孙姨娘抬起眼帘,望了一眼身旁听到她这般说,神色也有些恍然的女使,面上喜色愈浓地咒道:“这个小狐狸精,这才生完五公子多久,便又恬不知耻有了身孕,我看她是活该,老天也不庇佑这种无贞无德的狐媚子!”
说着,想到自己从前喝了多少苦涩的药汁,却只得了谢芊一个丫头,再一无所出,孙姨娘眼底情绪愈发晦暗。
犹有些不解气一般,孙姨娘按下心中的那抹不快,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继续道:“这才三个多月,便出了问题,我瞧着,她这胎不稳妥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心里的不快尽数烟消云散,孙姨娘笑吟吟望了一眼身旁女使,问道:“四公子呢?”
听孙姨娘问起谢康,女使忙奉承笑着答道:“四公子今日休息,不曾到私塾去,这会子正在他房里温习功课呢。”
孙姨娘闻言,愈发觉得心中舒畅得意。
想了想,孙姨娘吩咐道:“去将康儿领过来,我亲自教导他功课。”
小心觑了一眼孙姨娘面上笑吟吟的神色,女使应道:“是,奴婢这便去将四公子带过来。”
谢康走进孙姨娘房中时,尚还有些困惑,为何这位养母会忽然叫自己过来。
在心情愉悦的孙姨娘,甚有耐心与闲情逸致地仔细教导他功课,不胜其烦时,谢康心中的迷茫不解,到了最深。
抬起眼睛,瞧了面上尽是春风得意模样的养母一眼,谢康犹疑片刻,还是不禁问道:“今日姨娘心情甚好,可是府中发生了什么好事?”
听到心思敏锐聪颖的谢康,觉察到自己按捺起来的喜意,孙姨娘笑着,摸了下他的脑袋,望着他不吝夸赞道:“康儿那般天资聪颖,功课竟做的这般好,姨娘晓得你将来是栋梁之材,自然喜不自胜。”
谢康闻言,心中虽然晓得并不是这样的,但却只是弯唇笑笑,做出懵懂腼腆,被夸得有些羞怯的模样。
掌心轻抚谢康的发顶,孙姨娘垂着眼睛,望着面前手中握着紫毫笔,正在写字的谢康,不动声色地笑着,语气有些叹息惋惜地柔声对他道:“康儿真是写得一手好字,若能教你父亲瞧见你写的字,那便好了。”
顿了顿,觉察到谢康手中写字的动作停了一下,孙姨娘声音中的叹息与惋惜之意愈浓。
摸着谢康乌顺的头发,孙姨娘好似安慰一般,继续道:“家主太太最疼爱五公子,他生来便受所有人喜欢,不必做什么,这也是注定了的。康儿,你与五公子从前虽有机会在一道顽,但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要刻苦努力做到最好,其他人才会瞧见你,喜欢你。”
听到孙姨娘这带着叹息的,鼓励的一番话,仿佛能蛊惑人心似的,谢康握着手中狼毫笔,紧绷的指节有些泛白。
他微咬了下唇,不曾言语,只神色平静地继续写字,恍若不曾听懂孙姨娘若有似无的挑拨,心中未有半分难过黯然一般。
而孙姨娘,则一直望着面前沉默温驯的孩子,眼底一片深谋远虑的笑意。
如今,谢康被孙姨娘视为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盼头了。
自幼养在寿安院的谢芊本便与她不亲,更何况,那个丫头平素瞧着柔弱怯懦,可实际上,却有主意得很,根本与自己不是一条心,孙姨娘不是蠢钝之人,岂能连这些都觉察不出来?
现在,谢芊的翅膀已经硬了,孙姨娘深知自己没法子将她捏在掌心,但也没奈何。
毕竟谢芊便要出阁了,她如今待自己的态度,教孙姨娘已晓得,以后是指望不上这个丫头片子了。
可是谢康则大不相同。
虽谢康并非她所出,但这孩子命苦,如今生母坟头的草,早不晓得几尺高了。
他在府中,既无根基,除了自己又无依无靠。
可偏生谢康天资聪颖,在私塾表现得教严肃古板的老学究都连连夸赞。
这样的孩子,又有这般家世,一看便是将来能出人头地,有大造化的。
趁他如今年纪尚小,孙姨娘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好生修剪他的性子与羽翼,不能教他成了第二个谢芊,是个不知反哺的白眼狼。
她要教谢康明白,府中上下都憎恶他,所以对应的,他也应该憎恶他们。
尤其是玉衡院,他的那位太太与幼弟,孙姨娘巴不得谢康一有机会,便控制不住心中怨恨,要报复他们。
谢康是她手中一柄锋利的刀刃,有许多用处。与此同时,孙姨娘也晓得不能教他锋芒过盛,所以,她时时刻刻打压着这个尚还年幼,心性聪颖得有些敏感的孩子,让他心中伤感悲观,妄自菲薄,晓得只有自己可以供他依靠,他便是聪慧地觉察到不对,亦只能信赖依靠自己。
想到这里,孙姨娘望着面前正在温驯写字的谢康,眼中笑意晦暗不明。
……
玉衡院。
夜色深深,卢宛身着宽散寝衣,倚在床头引枕上,正在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卷。
听到门口传来沉沉脚步声,卢宛抬眸,望向来人。
在瞧见谢行之后,她眉眼微弯地盈盈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温声问道:“摄政王回来了?”
见卢宛说着,似要掀开身上盖着的锦被,起身向自己行礼,谢行之上前,握着她的纤指,坐在床榻边上,道:“不必起来了。”
抬手,将卢宛手中拿着的书卷放到床头矮柜上。
谢行之展臂,将面前女郎揽入怀中。
爱怜亲了亲她白皙秀致的眉心,大掌落在她小腹上,谢行之凝睇望着她,温声淡道:“晚上看书,仔细些眼睛。”
听他这般说,卢宛微微笑了一下,将面颊靠在他胸口,未曾言语。
微屈的指节摩挲着怀中女子的面容,谢行之便这般凝望她许久,似有些出了神。
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男人抬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小腹,继续问道:“身体可还有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