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宫人如此说了,他其实倒也并未坚信邓光便做不出这等事情来。
毕竟在他看来,人为了金钱权利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算奇怪。
可赵文婴越过他直接将人处置了却是他接受不了的。
显然,此时他已经是发了怒,若是寻常宫人,此时定然早已战战兢兢地磕头认罪,可眼前这宫人虽是跪倒在圣人面前的,但面色却始终不曾生出什么变化。
只解释道:“昨日折腾得太晚,娘娘想着都已经大半夜了,左右也不过是个宫人而已,就不扰陛下歇息了,于是才做主将这事处理了。”
如此说,便是一切都是在为他考虑了,若是他执意要计较,反而是不通情理。
圣人一口气憋在了心口,偏偏是发作不出来,他盯着那宫人看了好一会,语气竟是平静了下来,他道:“罢了,也对,不过是个宫人而已。”
“但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慧妃怎么还没过来,你去与她说一声,不论外间情况如何,朕现在便要见她,让她马上过来。”
大多时候圣人都是唤赵文婴慧娘的,可此时他却语气冰冷地唤她慧妃。
那宫人正要起身应下,却有脚步声缓缓而入,圣人抬眸,正好瞧见赵文婴走了进来,她道:“不必麻烦了,我这不就已经过来了。”
圣人觉察出她语气中的变化,但却顾不上这种小事,开口便问道:“外间情况到底如何了?老三难道还不曾回宫?”
“一早便已回了宫,他与皇后都惦记着那个位置,怎么会愿意在这种事上边耽搁?”赵文婴体谅他,很快为他开口解了疑惑。
而这般话语却让圣人越发不安起来,他语气急切道:“既然如此,为何没有依着计划……”
“什么计划?”赵文婴却忽地笑了,“隋宴,你说,什么计划?”
她没有再像从前一般恭敬唤他“陛下”,而是直接称呼了他的名字,“隋宴。”
若说她没有在像往日一般做出乖顺的姿态来还能有所解释,而此时她字字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来却已经说明了许多。
她不愿意依着所谓的计划来行事了。
外间的情况可能早已翻天覆地了。
这两个念头出现的一瞬,他面色是难看的,但却还不曾道慌乱的地步,只向赵文婴质问道:“老二呢,他在哪里?”
他口中的老二便是隋止了。
他知晓赵文婴的举动有些古怪,可却还是信得过隋止的,总认为若是隋止在,那便出不了什么岔子。
可赵文婴却道:“你说的是即将登位的新君吧,新君正在处理一些别有用心的乱臣贼子,此时怕是忙得脱不开身来……”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被圣人打断,“朕还没有死!他不过就是个太子,什么新君?”
旁的他或许还能勉强做出不在意的模样来,可“新君”二字是当真触到了他的逆鳞,令他再无法冷静。
若是从前见圣人这般发了大怒,赵文婴定然是要在一旁小心应付的,但此时却没了必要,她立在他面前,唇角甚至微微弯了弯,“这话可说错了,咱们陛下可是死在了今日一早,还是皇后娘娘与三殿下亲自了断的,怎么会还活着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底发寒。
圣人上前想拽住赵文婴的手,但如今与从前可是大不相同,还不等他动手,赵文婴身后的宫人便已经将他死死制住。
他在那尊位上稳稳坐了数十年,一辈子从不曾受过这般待遇,此时自然是大怒,“你们真是疯了,朕可是天子,你们竟敢对朕动手,朕要诛你们九族!”
气急败坏之下,他也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运筹帷幄的模样,嘴里竟也像个寻常人一般破口大骂起来。
赵文婴却是不在意的,她向来明白,唯有已经被踩在脚底下无法翻身的人才知能依靠着这种法子妄图攻击旁人。
其实却是最没用的。
而那两个宫人不仅不曾因为圣人的话而松开手来,反而更是用了气力,将他的手死死压在背后,让他一点也动弹不得。
“你如今只是个死人了。”赵文婴缓缓打量着眼前人,似乎当真是在认真地考虑些什么,她思忖片刻,最终道:“若是皇陵种当真令那具假尸身安寝到底不好,罢了,到时候就将你送入陵寝中,旁的不说,你死后的尊荣,新君为表孝心,是半分都不会少的。”
圣人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抬起头来道:“你是想让朕活生生地被熬死在那皇陵之中!”
圣人登基后不过几年,那皇陵就已经开始动工修建,到如今自然早已建成。
方才建成的时候他甚至亲自去瞧见,那皇陵气派恢宏,确实很合他的心意。
驾崩之后长眠于那处自然是好,可他从来没想过活着的时候便被关进那里,届时他被送入封好的棺椁之中,不说吃喝,就连呼吸都会渐渐变得困难。
而他定然是不可能从中逃脱的,毕竟那棺椁他是亲眼见过的,一旦封起来,即便是从外间,都须得好几个大汉拿了利斧才能一点点砍开,想从里边打开那却是觉无可能的。
所以若是他当真被关入里间,那当真就唯有死路一条了。
“自然。”赵文婴点头,“新君不肯动手,不想背负了弑父的罪名,我亦不想弄脏了我自己的手,所以便唯有让上苍动手,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样的话当然不过是赵文婴随意寻的由头罢了。
真实的理由只是他们都不想让隋宴死得这样轻松,若是将他活生生地钉入棺椁里边,看似仿佛给他留了一点希望,但其实却是让他为了这一点点希望拼尽全力,但最后却又只能绝望无力地死去。
那样,才算是最痛苦的死法。
或许是赵文婴的描绘当真让隋宴感觉到了恐惧,他竟是在这时勉强自己冷静了下来,亦是想到了其中的古怪之处,“不对,朕要见老二,他绝不可能与你合谋做出这种事来,等朕百年之后,他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这个位置,老三出了事就更没有人能与他争了,他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他这话其实说得不错。
从前有隋璟在,隋止或许还有几分动手算计的理由,可到了如今,就连隋璟也不在了,他便是唯一一个能继承尊位之人。
而且是名正言顺地坐上这个位置。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要知道此事若是出了岔子,那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何必如此?
“你说得不错,他原本确实没必要做这弑父之举,他对那尊位,也没有那般渴望,可若他知晓他母亲是如何死的呢?”提及魏窈秋,赵文婴眼底终于带了怒色,“你说,他与我合谋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隋宴怔住,而后摇头,“他母亲是自尽,与朕有何干系?”
魏窈秋的死,他依旧是不肯认的。
赵文婴嘲讽道:“她确实是自尽的,但因何自尽,你心里是再清楚不过,我只是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尽数与他说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如何抉择,他心里自然明白。”
“如今,他也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原以为话已经是说到了这份上,那隋宴应当也明白这其中的因果了,可不想隋宴却依旧不愿相信,“即便当真有朕的原因那又如何?他只为了这一桩事就要做出谋算朕的事来?当真是疯了!”
赵文婴听他如此说,是当真再无法忍受。
在他口中,仿佛魏窈秋对于隋止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一般,可她是隋止的母亲。
从隋止知事开始,到如今,那么多年间,他没有一日不想探寻到当年的真相,没有一日不想为他的母亲报仇。
可这一切到了隋宴口中,却以为他会对此毫不在意。
隋止在调查当年之事,隋宴并非是不知情的,相反,他不仅知晓,而且还在其中有过不少阻拦的举动,若非如此,隋止也不至于调查了这样多年,每每接近真相一点,线索便要断在此处。
他从前一直怀疑谢皇后,毕竟魏窈秋离世,谢皇后作为继后,是得了最多利益之人,再加之当初谢家为了让谢皇后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曾给隋宴施加了不少压力。
而隋宴,在所有人看来他对先皇后魏窈秋都是情深一片的,隋止自然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但后来,一切真相揭露。
那个看似深情之人,却是真正杀死他母亲的凶手,他是痛苦的,但心底的一切却是更加清晰。
新君
他明白了一切,也更清楚自己该如何做了。
赵文婴看着眼前之人依旧一副不解的模样,他理解有人会为了权势地位冒险,但却永远无法理解还有人会为了身边之人去做一些一不小心便会踏入深渊之事。
赵文婴轻轻摇了摇头,也再没有了与他解释的兴致。
像他这样的人,想来是永远不会懂得的。
但就在赵文婴转身要离开之时,隋宴面上终于有了恐惧之色,他有些慌乱地叫住她,“慧娘,慧娘,朕这些年来待你不薄,你不能……”
被困在暗室中那样多年,到了隋宴口中,竟是成了他待自己不薄?
赵文婴从未听过这样可笑的话语,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眸却又有些湿润。
她站在原地顿了半晌,只道:“我与我夫,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事,便是为你这样的君主效力。”
最终不再迟疑地抬步离开,任由隋宴再说什么也不曾回头。
第一百章
上京白日里下了一场大雨, 到了夜里,天色就更是暗沉得彻底,无星无月, 唯有无边无垠的天幕就像一块黑色的绸布,将所有的一切尽数掩盖。
雨势转小, 但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江奉容一早就歇下了,但却始终不曾睡着,她在想着宫里头的事。
隋璟今日回京的事情她是知道的,这事隋璟没有特意隐瞒, 自然, 也是瞒不住的。
他不是孤身一人回的上京,而是带着西山大营那样多人浩浩荡荡地回了上京, 江奉容想要知晓此事,着实是再容易不过。
而宫中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也亦是能想到的。
隋止与隋宴之间, 定然要面临生死之举,她的母亲也牵扯于其中。
虽然隋止在她面前好似向来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江奉容却明白此事有多么凶险,万一有哪一步出了意外,那便当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令她如何能不担忧恐惧?
偏偏她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她躺在床榻上,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四下寂静中,唯一能听到的便是从窗外传来的偶尔两三声稀疏的蝉鸣。
夏日到了尽头, 没了暑热,连原本聒噪的蝉鸣声也渐渐没了踪影。
往日里若是听到这般烦杂的声音大约只会觉得越发躁郁, 可这会儿心头却生出一阵悲凉来,她将手放在心口处,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半晌,她勉强闭上了眼眸,多想无益,总归还是要稍稍歇息。
她如此想着,仿佛当真生出了几分困倦之意来,可正当这事,窗边却隐约出现了一道黑影,江奉容看得真切,一下子便睁大了眼睛,瞬间亦是清醒了过来。
她目光死死地落在那紧闭的窗扉上,竭力冷静地思索着外间人的身份。
莫说是知晓她住在此处的人了,便是知晓她还在这世上活着的人都没有几个,能寻到这处的人,着实是少之又少。
正当这时,江奉容却忽地听得一阵叩门声响。
她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里,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薄被,尽可能令自己声音变得冷静,“谁?”
外间人的身份,实在难以揣测。
外间很快传来声音,“阿容,是我。”
是隋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