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隋止倒是有些意外。
但话已经说清楚,到底没有再多费口舌的心思了,于是道:“往后你好生在这昌庆宫中住着,吃的用的都不会缺了,等过些年头你年岁大些,孤再另外作安排。”
说罢,抬步出了殿门。
他这般说并非只为了表现自个仁厚,而是当真没有将隋璟一辈子关在这昌庆宫的念头。
他做错了事,但隋止向来是知晓他的困境的,他做出这般选择纵然是心底存了野心,可若非谢皇后步步紧逼,他亦是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隋止即便当真只是顾念着那几分少得可怜的兄弟情谊,也不至于要折磨他一辈子。
只是往后如何,却还要看他自己罢了。
隋璟大约是不曾想过隋止会这样说,他猛然抬眸,怔愣地看着隋止远去的背影,眼底头一回生出一些迷茫来……
这一夜隋止除了来昌庆宫见了隋璟之外,还去见了谢行玉。
而此时谢行玉的待遇比起隋璟自然是差了许多,他独自一人被关押在狱中,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
隋止来见他时他看起来倒是并不太意外,似乎早已预料到隋止会出现在此处。
“谢家原来是并不参与这些的。”隋止大约有些惋惜,说话间还轻声叹了口气,“谢将军更是如此,即便谢皇后的心思表现得如何明显,将军也始终不曾应下,孤原来以为,至少将军会一直守住本心。”
可谢行玉却冷笑道:“可谁让殿下将她占了去呢?”
隋止神色一顿,便听得他接着道:“是殿下,令我头一回觉得那权势是如何压人,若我不行这险招,便永远也不能得到她,我不知若是殿下是我会如何选,可我不曾后悔。”
隋止明白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却并不曾多作解释,只道:“什么‘占了’,什么‘得到’,她从来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物件,一切自然是她的选择,她也该有这样的权力。”
无论是从前的谢行玉还是如今的他,看似千差万别,其实说到底是并未有什么不同的。
他这样的人,即便当初并不曾遇到阿嫣这样的女子,他与江奉容也始终不可能好好在一起的。
隋止的话,谢行玉显然不曾听进去,他只道:“不论我与阿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与我毕竟有这些年的情份在,她与殿下之间却生疏至极,她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轻易变了心意,不过是恼我负了她罢了。”
“可就算如此,我相信她心底有一处地方,总还是念着我的。”
他是当真这般想的,此时如此说,也是故意说给隋止听的。
他知晓这一回自己是彻底败了,可到底还有些不甘心。
除却权势,他在意更多的是江奉容,那对于他而言似乎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已经成为执念的战利品。
当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隋止看着眼前的人,不自觉想起夜里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女子,忽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走了。
谢行玉如何想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晓了江奉容的答案是什么。
谢行玉越是抓着那些久远的过去不放,越是显得极为可笑。
而谢行玉见他要离开,神色中却多了些慌乱,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隋止,道:“殿下总该让我再见一见她的!”
隋止停下脚步,道:“她不会想见你。”
“她会的。”可谢行玉的语气却极为坚定,“她一定还会想见我一面的,我们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就算……就算是最后一面也好。”
见隋止依旧不曾答应,谢行玉又嘲讽道:“殿下不是很笃定如今的阿容心里唯有你一人么,既然如此,为何又这样害怕她见我,难道是担心她见了我之后会变了心思吗?”
隋止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会告诉阿容你想见她,只是她是否愿意见你,便要看她的心思了。”
说完这话,隋止便转身踏出了阴冷潮湿的牢狱。
而谢行玉听得他如此说,眼底却仿佛有了几分希望,因为他始终觉得,江奉容会愿意见他的。
***
几日之间,宫中的变故已经是尘埃落定。
圣人驾崩,新君登基的消息也早已在上京传遍了。
这消息似乎并不令人意外,毕竟隋止在储君的位置上稳稳坐了这样多年,不仅不曾犯过什么错,甚至还颇有建树。
圣人驾崩,他继位似乎是理所应当之事,自然不会有什么质疑。
而一切了结之后的几日,隋止似乎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忙碌许多。
圣人病重时积压的许多政务他得着手去处理,再加之圣人的丧事又是不能耽误的要紧事。
若是想展现自个的孝悌之心,那这丧事说不定比旁的事务还要更要紧些。
隋止虽然无心借着这机会来做出一副多么孝顺的模样,可却也不会想因着这事被人挑了刺,所以一切皆是依着祖制来办的。
不至于太过铺张浪费,亦是不会落人口实。
等前边几日将繁杂的礼节尽数做齐了,最后一日便是下葬的时候了。
赵文婴与隋止一早将已经被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圣人送入了棺椁中。
这副棺椁是圣人几年前吩咐工匠建造皇陵时一同打造的,皇陵建成的那一日,这副棺椁也正好造成。
彼时圣人将整座皇陵里里外外参观了一番,最终将目光放在了那副棺椁上,他见那副棺椁上边雕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黑龙,这黑龙将身子盘在了整副棺椁上,龙头微微昂起,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
据说当初圣人见了这副棺椁之后很是满意,不仅大肆称赞了那几个工匠一番,甚至还给了他们颇为丰厚的赏赐。
只是给帝王建造皇陵,打造棺椁的工匠大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即便是拿了再多的赏赐,最终也只能与那些东西一起被埋进土里罢了。
而圣人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棺椁,浑浊的眼神终于稍稍恢复了清明,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不,朕不要被关进去,你们不能这样做……”
他明白,倘若被关入了这棺椁之中,而后彻底钉死了便再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在没有一点光亮的狭隘的棺椁中一点点被耗尽生气,绝望而孤独的死去,应当是最为恐怖的死法了吧。
精神上的折磨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超□□上的折磨的。
圣人到底是怕死的,更怕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所以一直不肯开口求饶的他终于在死亡临近的这一刻被恐惧彻底淹没,而后颤颤巍巍地开口向自己的儿子求饶。
但隋止的神色却始终淡漠。
他从知晓他的母亲是如何被折磨至死开始,便早已下定决心,如何会因为圣人这几句服软的话便变了心思。
眼见隋止并未松口,圣人又转眸看向赵文婴,“慧娘,朕纵然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朕对你的真心数十年了,从不曾变过,难道你当真就这般恨朕吗?”
他眼眸微红,看起来仿佛当真是被伤透了心。
可赵文婴看着他表演,却只冷笑一声,连一句话也都不愿意与他多说,转头吩咐底下人道:“你们都还看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人关进棺椁,这下葬也是有吉时的,若是耽误了,你们担待不起。”
一旁几个宫人听得这话连忙应了声“是”,而后便将圣人手脚双双制住,生生将人抬进了那棺椁中。
圣人大约是发觉不论自己如何求情都是无用,眼看棺椁又要被彻底钉死,他一边神色慌张地想要挣扎着往外面爬,一边破口大骂着:“朕可是天子,你们这样做是要被诛九族的,就算朕真的死了,到了地底下,朕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他的叫骂声音很是凄厉,即便声音早已沙哑却还是坚持地怒骂着。
不过等那棺椁彻底被钉死,他的叫骂声音便也彻底消弭。
自然,圣人应当依旧在里边怒骂着,只是这棺椁可是数百个工匠历时半年用最好的材料打造而成的,这隔绝声音的效果自然也非比寻常。
不管这圣人在里边叫骂的声音有多么刺耳,到了外边却是一点声响也没了。
当初他花费了这样多的心思打造了这副令他极为满意的棺椁,如今也当真死在了里边,说来也不算浪费。
“时辰差不多了。”赵文婴移开目光,“该送你父皇上路了吧。”
隋止点头,“好。”
第101章 正文完
上京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 圣人下葬的这一日却难得的放了晴。
一眼望去天幕上连云也瞧不见一朵,尽数瞧不见边际的湛蓝。
隋止与赵文婴都是亲眼看着那副棺椁被送入皇陵,也是亲眼看着那陵寝被彻底封上。
圣人被永远困死在了皇陵中, 再不可能生还。
回宫的途中,赵文婴与隋止看着这难得的阳光, 心里都不由觉得轻松了许多。
这一切, 终于是结束了。
***
圣人下葬后的第二日,隋止登上了帝位。
一切早已没了争议,朝臣们都只催促着他尽快登基,毕竟朝中一日无君, 那便一日无法安宁太平。
前边是圣人丧事还不曾处理妥当, 如今人已经葬下,便再也不能耽误下去。
登位后的第一日, 隋止便安排了昔日的江家旧部当着诸多朝臣的面将当初秦川城那一战的真相说了出来,并且连同早已准备了多时的证据一起给众人瞧了个仔细。
其实对于当初江遂与赵文婴通敌叛国之事, 朝臣中也有诸多对此觉得有些古怪之人。
特别是知晓这江家夫妇二人品行的人, 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们竟能做出这般通敌卖国之事。
可当初圣人却早已笃定了江家夫妇的罪行,若有朝臣开口替他们二人说话甚至还会被打作同党,如此,那些朝臣们即便心下觉得此事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而如今隋止令江家旧部之人说出真相,又拿出诸多证据做了佐证, 那些朝臣们自然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只是此事牵扯众多,隋止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甚至是连圣人死后的颜面也不曾顾忌, 有些朝臣心下自然也免不了担忧,认为隋止这般举动损了圣人的颜面, 也免不了让他自己也惹了非议。
圣人到底是隋止的父亲,有再多的过错,似乎都轮不到他这个做儿子的来苛责。
楚国向来重孝,隋止如此做,怕是当真会令百姓不满。
可隋止听了这话却道:“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既是做错了事,既然是一国君主,便更应当承担此后果,朕这样做并非不孝顺,只是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当初为楚国征战多年,又蒙冤多年的江将军和赵将军,也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隋止如此说了,那些朝臣也只能闭了嘴。
而这一切公之于众后,百姓们自然是议论纷纷。
“如此看来当初的江家实在无辜啊!可怜竟是落得夫妇二人双双斩首的下场……”
“谁说不是,江将军与赵将军当年立下了多少功绩啊,哪曾想最终不是死在了敌人手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要我说咱们前头的那位陛下也当真是……”
只说到此处,身边人便会神色慌张地做出噤声的动作来,“这话可不能说!”
胆子小些的人便连忙闭了嘴,不敢当真说先皇的不是。
可也有胆子大些的,便直言道:“咱们如今的陛下是个明君,既然都将一切真相昭告天下了,哪里还会忌讳咱们说几句前头那位陛下的不是,再说这事原本就是他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