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旁的,只说她身上这一件婚服,金银丝绣成的凤凰从繁复的拖尾处蔓延至她的腰身,在火红的背景映照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这样精巧的手艺绝非寻常人能有的。
即便是宫中最好的绣娘想要在这样轻薄的布料中绣这样的凤凰,恐怕都极为艰难。
可见隋止是真的用了心。
而除却搭配这身婚服的头面,昨日隋止还遣人送来了另一顶头面。
打开盖在上边那红绸布的一瞬,江奉容不由愣住了。
因为这顶头面她实在熟悉。
当初在鸣翠坊,她便是要在这顶头面与另一顶缀满了红宝石珍珠的头面中做出选择。
她还记得,彼时她看着这两顶头面发了许久的愁。
那顶红宝石珍珠的她心下或许没有那么喜欢,可却想着若是带那一顶或许会多几分庄重体面,而这一顶红宝石为主,周边点缀了许多粉宝石的,便多了几分少女气息,少了几分庄重之感。
但她心里其实是更喜欢些的。
如此纠结几番,始终拿不定主意。
最后竟是在那处恰好碰见的隋止帮忙做了决定。
可她选了那顶红宝石珍珠的之后,隋止却将这一顶买了下来。
彼时江奉容还觉得这人实在是奇怪,可今日她捧着那顶发沉的头面,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隋止分明是瞧出来她心里真正喜欢的这一顶头面,所以才买了下来,如今世事变幻,她竟是嫁给了隋止,而这顶头面,竟也当真有了用上的时候?
赵文婴此时正站在她身后帮她将理顺的长发挽起,她见江奉容发怔,便问她,“在想什么呢?”
江奉容回过神来,轻笑道:“没什么,一些过去的事罢了。”
赵文婴挽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忽地道:“这些年,母亲一直不曾陪在你身边,你吃了不少苦。”
许多事即便赵文婴是不知晓的,可却也能想到江奉容顶着叛国罪臣之女的名头,定然是受了不少苦楚的。
此时提及这事,心下也不免酸楚。
“母亲。”江奉容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道:“怎么又提起这些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往后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
赵文婴叹了口气,“只是忽然想起从前,母亲将你生下来之后才不过多久就上了战场,只能将你留在了上京,这一留就是好些年,后来直到江家出了事,算到如今,母亲陪在你身边的时间竟是一年也不到。”
说这,她抬手轻抚江奉容的长发,神色中不免更是伤怀,“有时候想起来其实也还是有些后悔,我和你父亲苦苦守了秦川城这样多年,到最后,江家没了,就连我们唯一的女儿,也受了多年的苦难,我们当真是……”
“不是这样的,母亲。”江奉容的眼神很是坚定,她认真地看着赵文婴,摇头道:“母亲与父亲所做之事没有错,你们护了秦川城这样多年,也护了那儿的百姓那么多年,阿容心里,向来是为你们骄傲的。”
她说的并非是假话。
幼时不懂事,她也曾经因为年龄相仿的孩子都有父母亲相伴,而自己唯有年迈的祖母照料,心里少不了有些埋怨。
后来长大了,渐渐懂得一些道理,便也就明白父亲与母亲的选择。
在江家还不曾出事之事,她在一同交好的几个孩子面前总喜欢提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那时候只要她一说“我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大将军”,便能让那几个孩子羡慕得眼里发亮。
毕竟是那个年纪的孩子,谁人会不想要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来做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呢。
后来江家出了事,从前愿意与江奉容一起玩的小孩都被自家父母再三警告不许与她再牵扯上关系。
那时候江奉容年纪虽然也不大,可却已经懂得了许多道理,她没再像从前那般再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可她心里,永远还是为这样的父亲与母亲感到骄傲的。
赵文婴没想到江奉容会这样说,眼角不由一阵酸楚,她连忙抬手抹了眼泪,道:“瞧我,大喜的日子怎么还掉了眼泪?”
说罢,又勉强挤出笑意来转了话题,“前几日去看你父亲,虽然你父亲没法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对于你这桩婚事是很满意的,他在天上,也一定会保佑我们阿容往后这一辈子都平安顺遂,再不会有苦难。”
隋止为江家平反的那一天,江奉容与赵文婴一同去看了江遂。
当初江家出事,江家唯一留下的一个忠仆与江奉容一同去断头台将江家夫妇的尸身带回来安葬。
其中赵文婴的尸身是假,可江遂的尸身却是真的。
一个为楚国征战多年,身上不知有多少旧伤的将军,背负着那样的罪名死后也只能被葬在无名的山头。
甚至是连一块墓碑也是不能有的。
好在如今隋止已经为江家平了反,也是为江遂洗清了罪名。
这处,也终于能立上一块墓碑,至少让人知晓埋葬在此处的并非是什么无名无姓之徒,而是一个曾为楚国立下汗马功劳,护了无数百姓周全的大将军。
赵文婴并不想让世人知晓她还活着,她与隋止道:“若是那些人知晓我还活着,说不定还平白惹来麻烦,我如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就只想有些时间可以好好陪在我的阿容身边。”
“等我死后,再将我与我夫君葬在一处,如此,我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隋止虽然有些意外,可却也还是依着她的心意,将赵文婴还存活于世之事瞒了下来。
如此,如今的赵文婴便还是宫中的慧妃,或者说慧太妃。
隋止已经在登位之后为先帝妃嫔不论是否在世的都一一擢升,赵文婴自然也不是原本的慧妃了。
有了太妃这一层身份,她留在宫中也是理所应当。
如此,便也能陪在江奉容身边了。
而江遂的那处坟墓,除却已经立上了墓碑之外也简单做了修缮。
原本隋止是想将江遂的坟墓重新翻新修缮的,可江奉容与赵文婴都拒绝了此事。
她们心中想法也简单,一则是觉得没有必要,只要江家的罪名洗清,江遂的罪名洗清就足够,二则江遂并非是在意这些的性子,若是当真要重新翻新,那大约是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江遂为楚国付出良多,又是受了冤屈而死,不管何种尊荣他自然都是能受得起的。
可他是那样爱护百姓的人,他这样的性子,是不会喜欢这些奢华的东西。
隋止听得江奉容与赵文婴的这一番解释,也不由沉默许久,最终自然是应了下来。
而后只吩咐人将江遂的坟墓简单修缮了一番,至少远远看去,再不是从前那低矮的小土堆了。
如此,便足够了。
江奉容听着赵文婴这般说,也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在天上看到女儿出嫁,也定然会开心的。”
赵文婴将最后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挽好,而后又将头面戴上。
时辰正好,外间的宫人也已经出声催促,说是该动身了。
帝后成婚不比寻常人家,即便将原本繁杂的礼节削减了许多,可其中还有譬如祭拜先祖,帝后巡街之类的无法免去的礼节。
如此,这大婚开始的时辰自然也比寻常人家大婚开始的时辰要提早许多。
江奉容此时已经准备妥当,便挽着赵文婴的手踏出了殿门。
一身火红婚服的隋止已经等在了殿外,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江奉容也恰好在此时抬眸,二人的目光撞上,都不由笑了。
***
狱中。
谢行玉已经两夜不曾睡了。
他好似从未有过如同今日一般疲累的时候。
他知晓今日便是江奉容与隋止大婚的日子的。
其实已经发生了这样许多的事情,他心底早该明白有些事情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他与江奉容之间早已没了可能。
他总还有些不甘心,总还以为只要能再见江奉容一面,一切便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固执的以为横在他们之间的唯有一个阿嫣,而如今阿嫣已经死了,就连阿嫣腹中的那个孩子也被证实与他全然没有关系。
如此,他想,他应当是能得到原谅的。
即便当真做错了什么,也是受了蒙骗。
他一遍遍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越是想着,就越是觉得不甘心。
他想,他要再见江奉容一面,就算是最后一面,也好。
如今的他早已是什么也没有了,也没有什么再需要顾忌的了,就算再竭尽全力地去见她一次又如何?
他将目光放在了守在门口的两个狱卒身上。
今日是新君大喜的日子,他们却不得不守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心里头难免是有些怨气的。
“我这运气也实在差了些,怎么偏偏轮得今日值守?”其中一人唉声叹了口气,“今日外头可热闹,听说就算是街头的寻常百姓,若是运气好些的都能捡到几枚洒下来的铜币,可咱俩却只能守在这破地方,什么也捞不着也就罢了,连一点热闹也瞧不见!”
另一人也一脸埋怨,“谁说不是?我原本都不是今日值守的,可不只那老丁头使了什么手段,竟是让老大发了话说令我与他换了日子,我哪里敢不答应?”
前头那说话的狱卒听得这话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说吗?那老丁头和咱们老大可有些关系,那老丁头的有个妹妹生得不错,老大有将她娶了的意思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越是说着也就越发来劲。
他们也知他们在此处守着的犯人是何等人物,即便心里有不少苦闷,可饮酒却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桌面上只放了茶水与两碟子小食算是消遣。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饮着茶水吃着小食,话匣子打开了之后好似就没有关上的时候,谢行玉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注意着他们,足足听着他们聊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见其中一人站起身来道:“兄弟你先看着,我去行个方便。”
茶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喝进去了半壶,若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才是怪事。
另一个坐着的狱卒听了这话也摸了摸有些发胀的肚子,摆了摆手道:“快些去吧,等会儿你回来我也得去一趟。”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往谢行玉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依旧如往常一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才快步离开了。
等他一走,谢行玉却猛然抬眸,将目光放在正捻起一粒花生米往嘴里送的那狱卒身上,明晃晃瞧见那人腰间正挂着一串钥匙。
他没有迟疑,口中发出一声痛呼,而后沉沉地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
那狱卒被着声音唬了一跳,转头瞧见谢行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更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很是难听的话,而后一边起身往关押他的地方走来,一边冷声道:“你最好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要是让我知道你在这跟我装,我可不放过你。”
“爷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还闹这一出……”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快步走了过来。
即便心里有些怨气,可瞧见谢行玉的情况很是不对,他也不敢当真不管。
毕竟这谢行玉是监狱中的要犯,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几个寻常狱卒也是担不起责任的。
他走到监狱门口,隔着依旧锁住的门往里头望去,“喂,你到底怎么了?今日是陛下大喜的日子,就算当真出了什么事,也没人顾得上你!”
里头的人依旧是一动不动。
瞧见这般情况,那狱卒忍不住又骂了几句,但到底怕谢行玉当真出了事,犹豫了几番之后还是从腰间解下钥匙开了门去查看他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