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府门面自也厚重威严,过了仪门,再走深一点,又是一番天地,绿植葱葱,三五步就是花草,繁茂非常,给暑意带来凉爽。
几个姑娘自绿竹下走来,徐敏儿当先,她笑道:“可算你们来了,方才说要开诗社,没有你们三人,定是开不了的。”
薛静安一愣:“诗社?”
徐敏儿:“怎么了,你从前也不是一听作诗,就不大乐意的人。”
薛静安看了眼平安,她事先也没听说要开诗社。
前头永国公府做过两回东,当时平安还不识字,冯夫人是尽量避开诗词歌赋的桥段,只管玩就是。
她还以为,宁国公夫人也能意会呢,然而这次诗社却避不开了。
薛常安插了一嘴:“作诗也有意思,这是个什么诗社,谁是社主?”
这时候,徐敏儿身旁,一个穿着月色妆花半袖的姑娘突的笑了下:“今日赏荷花,就是荷花诗社,社主自然是敏儿了。”
这位是武宁侯之女何宝月,武宁侯是当权派,任兵部尚书,何宝月几个兄长各有出息,得万宣帝器重。
何宝月向来随心所欲,从前还和玉慧郡主有过口舌之争。
她既然这么说,大家都点头同意,正说着呢,突的,天上落下两滴水。
平安先被滴了一粒,她抬手,又接了一粒雨,紧接着,那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下雨了。
姑娘们“哎呀”了一声:“怎么突然下雨了?”
“这不快到六月,天也是说变就变……”
还好雨不大,众人一边笑着,以扇挡雨,聚在宁国公府院中一方亭子避雨,却也别有意境。
薛静安给平安拍拍身上的雨珠,就听徐敏儿说:“也是不赶巧,遇到这样的大雨,不过大家瞧——”
便看亭子后,就是一片莲叶,随着雨水波涌,噼啪声不断。
“真漂亮。”
“这雨成及时雨了!”
平安望着一池荷花,也看得津津有味,再想想,这里面,可以结好多莲子呢,她看得更津津有味了。
何宝月说:“那就这样,社主起头来一句,既是避雨即兴所得,咱们也无需讲对仗工整,随心便是了。”
众人:“这个好。”
徐敏儿思忖片刻:“我有了!莲叶田田接天雨,五月更胜三春景。”
何宝月:“我也有了一句: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注”
小船?平安看向藕荷深处,可惜,没有小船。
一时,众人皆做了诗句,薛静安和薛常安也随其后,薛静安说了一句后,便替平安想了一句,正待要偷偷知会平安,无奈亭子不大,再如何动作都大了些。
她正犯愁,何宝月一一点过作诗的几人,她笑道:“我说呢还缺一句,原来是二姑娘还没做。”
竟是直指平安。
平安本是向着池面莲叶,听见叫自己,她回过头来。
她身后是宽广的湖面,碧翠的莲叶,远处屋甍参差,悠悠烟雨,天光黯淡之下,愈显她肤质莹润,眼眸明澈若清泉,无端让此处景致明媚,更有种“亭不在工,有她则雅”的风流。
姑娘们饶是都知道薛家平安有鼎好的容颜,难免被晃了下神。
何宝月先回过神,叫平安:“到你了,二姑娘。”
薛静安有些着急,这下大家都看着平安,她那准备好的诗句,用不上了。
平安没回何宝月,却又看向池面,她缓缓眨了下眼,似乎在发呆。
见平安沉默,一时,众人笑语停下,都看着平安,何宝月皱了皱眉,她语调微抬:“二姑娘?”
平安依然没回。
徐敏儿笑着说:“平安妹妹许是没听到呢。”
何宝月只觉被下了面子,她一笑,说:“二姑娘进宫伴读这么久,连一句诗都做不出来么?”
薛静安:“在宫中伴读,倒也不学这些,我家妹妹说话慢,再等等吧。”
何宝月:“算了,她若从小被拐子拐走的话,不会作诗也是该的,我不该非要叫她作诗。”
这话语落,恍若惊雷,却整个亭子都炸得雅雀无声,就连事先知晓的徐敏儿,都狠狠怔住。
薛静安浑身一颤,她想回句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没想过,薛家瞒下的事,竟被何宝月这般不留情面,直接戳破!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
一言不发的薛常安上前两步,抬手,扇了何宝月一个清脆的巴掌。
而此时,平安总算想好了,她方从痴痴的状态里绕出来,学着徐敏儿,又轻又软地说:“我有了——”
“雨似珠、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第22章
——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是平安此生第一次联句。
从徐敏儿开头第一句起,她听了许多人的句子,又听雨打荷叶,水落清池,渐渐的,她不由看痴了。
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有过这种经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时候,她却也不大记得了。
只顾着盯着清透的雨珠,一下下落到粉白的荷花上,荷花亭亭净植,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很美。
所以何宝月和她说的话,她一点没往脑子里去,只眼珠子盯着荷花荷叶,脑海里就浮现这一句。
可是真要说出来,她的口条跟不上,说得一顿一顿的。
等她说完,满亭死寂,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才把刚刚看到眼里的事,听到耳里的声,反馈到大脑中:常安妹妹打人了。
突如其来的巴掌声,像是一道冷箭,从远空而来,仍然带着雷霆之势,倏地贯穿朽木,真脆。
平安眨眨眼,缓缓张开嘴巴。
哎?
还没等她缓过神,薛静安起身走来,握住她的手,平安看向薛静安,薛静安的手明明在抖,眼神却异常冷静。
几步远的薛常安甩着手,显然,她刚刚用力到她自己手都疼。
这件事,突兀到亭子里的闺秀们都陷入怔忪,徐敏儿向来八面玲珑,也头次尝到进退维谷的感受——
闺秀之间有口角争执也难免,可是,可是怎么还有人动手呢!
何宝月也捂着脸,又惊又怒,她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指着薛常安:“你竟敢打我?”
薛常安冷笑:“你是什么不能打的人么?”
这话又把这种尴尬的氛围,推到了紧张,成为另一个极端,不少人面面相觑:从前薛常安也不是这么刁钻的性子啊!
要说平安回来前的薛家,其实没有太亮眼的女孩。
薛静安于琴棋书画上,什么都是平庸的,只是占了年长,人人都猜薛家与豫王的婚事,可能会落到她头上。
但豫王府从无表示,这种猜测也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淡了,大抵只有她一人会当真。
而薛常安姿容生得比薛静安美丽,但她很低调。
就说玉慧郡主三番两次挑衅薛家女孩儿,薛静安就别说了,真真的鹌鹑,薛常安只偶尔回两句,最后都会被玉慧郡主压住,缄默不言。
时间久了,姑娘们心中自有成算:瞧,薛家这两个庶出女儿,果然没有被教好。
这种轻视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对她们的态度,然后,根植在心中。
直到平安回来。
洗尘宴那时候,多少人等着看薛家的故事,然而没想到平安比这两姐妹,却不是个好惹的主。
她的天真,不是无底线的愚昧,而是能化成一把利剑,用天真来剖开被刻意掩饰的真相。
这样的人,闺秀们都有些怕,谁人心里没有坏心思呢?但如果被平安点出来,是另一回事。
就连玉慧性子那么要强,都被平安一句话气得无处发泄。
于是所有试探,都收歇了,夫人们姑娘们表面对薛家几个女孩,都有了态度转化,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质不大变化。
直到冯夫人急吼吼把平安塞进宫里伴读,薛家三安一下子占了三个伴读的位置,那是薛家三安优秀么?不见得,只是秦老夫人的面子管用。
看不惯的,大有人在。
这时候,有心人再打听打听,就知道薛家平安在宫里算半个睁眼瞎,宫里但凡是个大宫女,识字都比她多。
时人对女子的要求,不如对男子严苛,但女论语,女戒几部书,若到了及笄年岁还未读过,就贻笑大方了。
心里有了小嘀咕的人,不止何宝月一个。
何宝月却是第一个表现出来的。
她当然不是昏头了,无意间讲出得罪薛家的话,只是,眼馋与豫王府的婚事的,远不止宁国公府一家,还有何家。
于是,她想借此,把薛家平安当年是被拐走的事,散播出去。
然而眼下还能散播吗?
何宝月捂着脸,恨恨地盯着薛常安。
薛常安一巴掌,把本来薛平安的事,转移到她身上,今日的事传出去,就会从“薛家平安被拐走”,变成“何宝月被人打巴掌”。
大抵会有人问:那何家姑娘缘何别人打巴掌?
便会有人回:她点出薛家平安被拐,薛家三姑娘恼羞成怒,但是,何宝月这样的人,居然会被薛常安打,真是奇了!
要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她何宝月还要不要面子?京中那些夫人又如何看她?将来的夫家是否也觉得打一打何宝月,无所谓呢?
何宝月涨红了脸。
姑娘们人精得很,想到这一层的不少,看向何宝月的目光,从震惊逐渐变成同情,看向薛常安的目光,也从震惊变成探究,甚至隐隐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