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手中缓缓捻着佛珠,沉吟片刻,说:“说来说去,到底是这门婚事。”
这一声落,叫薛瀚和秦夫人齐齐一怔,是呢,谁能说何家姑娘挑衅平安,与豫王府的婚事无关?
就连玉慧的恶意,也是冲着这门婚事来的。
再大的富贵,还没落实下来,便不能算富贵,只能算揣在手里的珍宝行于大街之上。
只是有人把薛家当五岁小孩,想随意争夺薛家手里的珍宝,真是可笑至极!
秦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一顿,她缓颊,道:“雪芝,去备下诰命服。”
薛瀚:“母亲这是打算?”
秦老夫人说:“你也换上觐见的朝服,咱们进宫。”
她又对冯夫人说:“新珠,你说得对,平安还小。”
新珠是冯夫人的闺名,老太太向来唤自己冯氏,突的叫她闺名,她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秦老夫人气定神闲,可语气中的分量,犹如泰山:“卷进这样纠纷,也有两回了,如今,又有人拿平安被拐做文章,再不动作,不用一年,外面说的话,你们不会愿意听到的。”
舆论的风向,薛家不占,就会被其他人占走,世人同情被拐走的孩子么?当然是同情。
可是同情之余,礼教那一套也根深蒂固:被拐走的孩子,指不定在外面接触了什么,定不如养在膝下的孩子,真不如死在外面。
这也是薛家努力粉饰的缘故。
冯夫人低头,她是眼眶一热,既是心疼平安,又是替平安委屈,难道被拐走,就是她的错了么?
下一刻,却听秦老夫人说:“我现在和瀚老爷进宫,就是要豁出我这张老脸,提出:退了这门婚事。”
这一声犹如重磅,薛瀚和冯夫人半晌缓不过来。
薛家与豫王府的婚事,是占了大大的好处,他们从没敢想过薛家退婚,听起来荒谬至极,古今指婚,有谁敢抗旨不尊?
那可是皇帝指婚,怎么可能说退就退?
不,若是秦老夫人出面,还真有这个体面。
与秦老夫人同年的老夫人,都作古了,在尊老和孝道盛行的当下,秦老夫人在京中的分量本就高。
加之八年前万宣帝的生母薨逝,万宣帝已过继给了先帝,事关天家,大盛天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便争论不定。
大盛朝以孝道治国,万宣帝想追封母亲,朝中却认为不妥,意见颇多,吵得不可开交,礼部为此中礼仪烦恼,最后,还是请教到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这儿。
秦老夫人雷厉风行,依古敲定了大小礼节,有理有据,堵住多少人的嘴,又让万宣帝十分满意。
最终,她亲自督查丧仪,万宣帝的生身母亲被封忠宁太后,得以皇家体面下葬。
自那之后,秦老夫人深居简出,从不居功,真成京中活着的古人了,全了皇家体面,更得万宣帝感激。
每年千秋节她进宫,张皇后都恨不得亲自照顾她的饮食,生怕她有不满之处。
说句托大的,如今万宣帝见秦老夫人,都得礼待三分,太子更不必说。
她进宫说这件事,不会太驳皇家面子,可是,再如何,这事关系也太大了!
薛瀚冷汗刷的一下落下来,他知道母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是大事,但这门婚事都十几年了,作为家中主君,他便也考虑到,薛家第四代里,没有一个中坚力量,若联姻都没有个好的,只怕……
还是男儿不争气啊。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便问:“母亲是想,以退为进?”
秦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你可以这么想。”
退婚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但它代表薛家的决心。
秦老夫人不认为薛常安打何宝月一巴掌打错了,她要将薛何二家的矛盾,摆到万宣帝跟前。
若万宣帝斥责何家,这样不止何家丢脸,往后平安安生了,常安也能平稳度过这一段,保住薛家的两个女儿。
可何家在皇帝跟前,也很得势,这就有第二种可能,万宣帝和稀泥,帝王之术,不过制衡。
后者薛家还是得处置薛常安,但也有转圜的余地。
向来沉着冷静的老夫人,这一次,不是考虑家族,而是为孙女铺路。
她豁出去了,闹到皇帝跟前,任谁看了,以后再想要对薛平安做什么,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
薛瀚和冯夫人本就想把事情闹大,但谁也没料到,秦老夫人会使出何其大胆的一招。
而此时,冯夫人也缓过来,她行了一礼,难以控制地哽咽,说:“又要劳动母亲了,实在是……”
薛瀚也揖手:“母亲思虑之深,是儿子从未想过的。”
秦老夫人摆摆手,说:“到如今还忍气吞声的话,枉费自家门楣。”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夫人,而是为孙女受了委屈,而愤怒不满的寻常祖母。
她张开了羽翼,要护住子孙。
…
家中大人如何盘算,薛常安不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她如今前途未卜,能不能好,全在大人一念之间,而她最不盼的,就是大人们的做法。
她早就没有对父母无孺慕之情。
回到听雨阁,隔间,知晓事情的红叶低低哭着,不敢吵到姑娘,她只是觉得,自家姑娘实在可怜。
听雨阁里雨声丁零,因为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了不少,便命人点了蜡烛。
多了几分寂寥。
薛常安展开纸,她心中很烦躁,只能默写起今日众人的联句,来静心。
她记性不错,除了个别句子忘了,其他人的还记得八九成,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特别漂亮,是小时候被王姨娘一戒尺、一戒尺打着练出来的。
写到最后一句,她下意识给平安的联句润笔:
【珠雨坠入绿葳蕤,落伞听得声声脆。】
想了想,她还是划掉,改成平安本来的:【雨似珠来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
这般更纯粹点,毫无矫饰,把观察用一种很童真的比喻,化在联句里。
客观地说,平安是很聪明的,她虽然读得慢写得也慢,可是天底下,有谁能接触读书不过两个月,就给得出这种句子?
薛常安摇摇头。
突的,外头丫鬟进来了:“姑娘,大姑娘、二姑娘都来了。”
薛常安一愣,遮盖了纸张。
檐下,平安和薛静安收了伞,正在拍打雨珠。
薛常安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们,尤其是对薛静安,她说:“你们过来做什么?”
薛静安有些尴尬,才发生那种事,若是以前,她肯定是派人来看薛常安的笑话,不怪薛常安不欢迎她。
可是她这回,还真不是来看笑话,她只是发现平安要过来,就忍不住来了,也说不明白为什么。
她有点无措,再看平安。
平安却打开小挎包,露出她带的东西,那是一套云母石象棋,一颗颗都很漂亮,被平安很珍惜地保存着。
她说:“来下棋。”
过了会儿,薛常安没好气:“进来吧。”
姑娘三人聚在听雨阁,三人只有一副棋,两人下,另一个人观战。
平安才学象棋没多久,她下法很简单,拿着車横冲直撞,吃了她两个車,她就老实了,戳着手指,眼睁睁看自己被将军。
看着好不可怜,薛静安没忍住,让了一步棋。
但吃不掉她的車,她的車就会如有神助,一吃吃一片,竟是一种新奇古怪的流派,薛静安因此丢了一局。
于是,薛常安觉得,本也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但不知不觉,她竟是沉浸了进去。
等到红叶叫饭的时候,薛常安才发现,她心中不知何时,没有那么烦躁郁闷。
红叶摆饭的时候,苦中作乐道:“好歹大姑娘没笑话姑娘,二姑娘也是个实诚的,把姑娘当妹妹,还要给姑娘让棋……”
薛常安沉着脸,冷哼:“谁稀罕呢。”
她反正就要被送去庄子了,只是陪她们玩一下姐妹情深而已。
…
裴诠今日休沐。
心腹李敬报着:“京中最近的传闻,属下查过后,大抵是从宁国公府传出来的。”
当初裴诠让李敬去皖南调查时,他就猜到,平安不是被所谓送回乡下养,毕竟,薛家祖籍又不是皖南。
他不问来源,却不代表,他乐意听见京中这些闲话。
于是在闲话传开的时候,便也命人查清。
此时,他垂眸,神色清清冷冷:“进宫。”
裴诠进宫,是去太寿宫见元太妃谈与薛家的婚事。
一年,太长了。
半年,也太长了。
只是他方才进宫,还没往太寿宫去,万宣帝身边的大太监认的干儿子,来请他去凤仪宫,太监神色沉重,道:“元太妃也在凤仪宫。”
这得是发生了大事,元太妃才会去张皇后的地盘,而万宣帝命人来知会他的话,想来与他有关。
裴诠眼睑一动,不等他再问,太监已经机灵地说:“是薛家老太君进宫了。”
裴诠:“所为何事?”
太监支支吾吾的,给裴诠透了个底:“说是要……退婚。”
第23章
一炷香前,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