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首上座,听完秦老夫人的诉求,张皇后虽是坐着,身体忍不住朝前倾,面上还难掩诧然。
什么意思?薛家要退婚?
按说皇家指婚,就算这门婚事不能成,也只有皇家放弃别家,哪有世家上门来退婚的,薛家失心疯了不成?
她禁不住说:“老太君,这事可不能玩笑啊!”
座下,秦老夫人欲要站起身,她一手压着扶手,颤颤巍巍,宫女忙上前扶着她。
秦老夫人便一拜,用词委婉,却有强硬之处:“我家二孙女十年不在薛家眼皮下,老身唯恐孙女举止不雅,难服管教,令皇室蒙羞,所以这门婚事,怕她攀不起。”
张皇后皱眉,沉默了会儿。
她是见过薛平安的,举止不雅?难服管教?这八个字,如何都不能和那个面容鲜妍的女孩儿关联。
就是她,被她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眸盯着,心里都为之一振,那小姑娘,可太拿得出手了!
不怪十年前,冯夫人总抱着她去各处转悠。
若说回薛平安的过去,张皇后和万宣帝,都知道当年平安是被拐走的,早在平安回来前,薛家已向帝后请示过,自家姑娘清清白白。
张皇后不喜豫王,自然不会为他操心,毫无异议,而豫王的婚事牵一发动全身,万宣帝在这件事上,也没二话。
这是天家和薛家的共识。
如今却成了秦老夫人上门退婚的缘由,岂不怪哉?
张皇后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
还好张皇后身边得用的老嬷嬷,在老太君向宫里递帖时,就托人打探消息,如今正好,宫外的消息传回来了,还热乎着呢。
老嬷嬷行了一礼,她走来,在张皇后耳边耳语片刻:
“……”
“听闻何尚书已经去了薛家,不过,薛御史进宫见陛下了,目下就在兴华殿……”
张皇后脸色几度变换,这可真是胡闹!都是娇养的贵女,竟然动手动脚,真当自己是村妇不成!
再一细品,张皇后又觉薛家三姑娘不简单,这一巴掌后,薛平安是被拐走的传闻,怎么都失了颜色。
反而是薛常安和何宝月,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薛常安也不是个傻的,怎么会如此冲动?难道,薛家家宅竟是姊妹和睦,薛平安值得她的妹妹这么维护?
这怎么可能,张皇后见得多了,玉慧和她的几个姊妹那种,才是寻常。
想到玉慧,张皇后赶紧和老嬷嬷对了个眼神,老嬷嬷摇头,张皇后稍稍放心,这回玉慧郡主居然学乖了,没卷进去就好。
既是何家闯祸,张皇后心中吃了定心丸,她重拾起笑容,对秦老夫人说:“老太君,姑娘间难免有口舌之争,说错话的要罚,做错事的也要罚,但是这和豫王府的婚事……”
秦老夫人垂眸,肃穆着脸:“娘娘恕罪,盖因我家二姑娘当年是被拐走,流言一出,恐有碍于皇家脸面。”
原来整这出,张皇后又说:“流言只是流言,本宫今日把话放出去,自不会有人再乱嚼舌。”
秦老夫人却说:“若就这回也罢,只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张皇后梗住,无言以对。
第一回牵扯到薛平安的事,就是玉慧起的头,第二回也是板上钉钉的玉慧,第三回,才轮到何家。
想来,何家也是觉着既有东宫在前,他们想谋前路,便不怕得罪薛家。
张皇后顿觉心口一窒,又有点愤怒,这何家算什么东西,还敢拿东宫投石问路!
而秦老夫人,这回竟是明晃晃回护孙女。
当然,她又不得不打量一番秦老夫人。
老太君真的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三品诰命冠服包裹着老人干瘦的身躯,好似一个风吹,就能倒了。
她依然沉肃凌厉,却比十几年前初见时候弱了。
当年,张皇后只是从地方上来到京城的一介妇人,一跃成为太子妃,讲话尚有口音,不识京中风尚,其余贵妇们看她,总似笑非笑,令她不适。
直到薛家冯夫人带她融入这个圈子。
但她很快知道,冯夫人的行径,是经秦老夫人指点,有秦老夫人放话,旁的贵妇们便也明白道理,再不装腔作势。
所以,比起冯夫人,张皇后更感激秦老夫人,初见的时候,更为她身上那股风霜刀剑造就的冷肃折服。
再听说老太君的事迹,竟能将一个大厦将倾的世家,重新经营起来,张皇后对她更是钦佩。
应当说,盛京中对她就没有不敬重的。
所以之前,老太君进宫为给孙女求三个伴读的位置,张皇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让八公主收了薛家三个伴读。
当时她以为老太君是为了家族体面,毕竟能劳动老太君的事,屈指可数。
可加上这第二回,她才明白,原来,老太君心疼孙女了,还是个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的孙女。
毕竟秦老夫人面冷心冷,连儿子都不曾心疼过。
那个薛平安,还真有点本事。
不过这回,事情可大了,张皇后悄悄改换了下姿势,直觉仅凭一人,对付不来老太君。
恰好太监来报:“元太妃到。”
张皇后忙说:“太妃来了,快请进来。”
元太妃是张皇后叫人从太寿宫请来的,因她与张皇后向来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若张皇后有请,定是出事了。
而元太妃的预感没错,路上,宫人就将秦老夫人的来意,说了个七七八八,再看堂上张皇后虽于上首,却如坐针毡,她心下更明白了。
元太妃与秦老夫人不是同辈人,却也算旧识,她同皇后见过礼,又同秦老夫人见礼:“老太君,多日不见,身体安康?”
秦老夫人:“一切都好。”
元太妃又说:“听说今日的事,都是我儿的错,我代他给老太君赔声不是。”
秦老夫人:“老身不敢。”
元太妃姿态放得很低,如此,张皇后再不必独自面对秦老夫人,她总算松口气,说:“此事追根到底,是女孩们管不住嘴,与豫王干系不大。”
元太妃观察着情况,斟酌:“是,流言蜚语防不住,待薛家姝丽与我儿成婚,不攻自破。”
秦老夫人转身向元太妃,说:“可惜,我家二姑娘或许没有这个福气。”
元太妃:“这是什么话,圣旨已下,断无戏言。”
张皇后加了一句:“本宫也在说,何家固然有错,薛家三姑娘动手打人,就没错了?不若这样,让何家登门道歉,薛家的姑娘禁足罚抄,如何?”
表面是各打五十大板,但何家能替自家姑娘揽下事端,世人只会看到薛常安被禁被罚,是非对错,反而不重要了。
秦老夫人摇头:“娘娘,此事不从根源解决,只怕还有第四次。”
张皇后:“……”这老骨头,真难啃!
但她又生出几分庆幸,当初玉慧对平安做的事,也十分不得体,幸亏没惹得老太君进宫,不然玉慧难逃更厉害的惩戒。
元太妃闻弦歌知雅意,便说:“娘娘,若只是何家登门道歉,罚得轻了点。”
张皇后又备觉头疼。
何宝月是失言,却被当众打了一巴掌,何家是武夫之家,能讲道理么?只怕此时早就带着一批人,冲着薛家去了!
正焦灼着,太监又来报:“娘娘,豫王殿下到。”
这下,张皇后和元太妃心中都一跳,竟同时朝彼此看去——依她们所看,豫王对这门婚事告吹,不说喜闻乐见,至少不会阻止。
秦老太君也撑不住薛家太久,薛家到底不是长盛之相……
出于各种忖度,她二人对这门婚事,却没有太多不满,都认为按部就班最好。
然而豫王来了,若与秦老太君一拍即合,再闹到万宣帝那边去,那可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挽救不了!
可张皇后并没有叫裴诠,后宫除了太寿宫,豫王也不该随意进出。
顿时,她明白了,是万宣帝让裴诠来的,显然,这是万宣帝给裴诠的一次机会,一次扭转这门婚事的机会。
张皇后顿觉心里发苦。
不等堂上几人想定,门口,少年阔步迈入。
他一袭绛紫地四爪蟒服,头戴王制玉冠,一道金镶玉革带收束腰身,肩阔腰窄,渊渟岳峙,再看鬓若刀裁,浓眉墨目,眸中隐匿些微阴鸷,一身气度,清冷华贵。
自参政以来,居移体养移气,他身上凝起的威严,与日俱增,自有若是个不懂事的,只怕要将太子与他一比。
当是时,裴诠见过礼,他转向秦老夫人,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语气却微微一收:“秦老太君。”
秦老夫人一直在打谅他。
她在怡德院念经几年,知道豫王固然优秀,不然也不会引得薛静安、薛常安以前的暗暗较劲。
她记得豫王幼年的模样,这是她今日第一回,真正见到长成的少年。
当真是昆山片玉,风姿卓绝。
她朝豫王颔首,反过来要行礼,豫王抬手,便有宫人扶住她。
裴诠单刀直入,便道:“今日之事,我已悉数听说。”
秦老夫人说:“殿下既也来了,今日这事,就也有个分明。”
元太妃暗暗对儿子使了个眼色,可裴诠眉目不动,好像并没有看到,张皇后更是捏了一把汗。
却听裴诠道:“此事过错,皆是何家。”这是给何家定性。
他眼底倏地黑沉,又对秦老夫人道:“老太君若担心,再有流言蜚语,伤及府上二姑娘,不如早日完婚。”
退婚?
他袖下的指尖攥起。
却是不能的。不论如何也不能。
…
此时,永国公府大门口。
天色微暗,阵雨刚停,几匹黢黑的骏马停下,以兵部尚书何磐为首,何家五个男人,皆翻身下马。
何磐是何宝月的父亲,另外四人,其中一人是何宝月的嫡亲兄长,其他都是何家的庶出男儿,各个身强体壮,四肢发达。
家中管事一见是朝廷二品大员,忙也迎上去:“请何老爷的安,很是不巧,今日我家老爷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