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华瑶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倘若戚饮冰愿意辅佐她,岂不是一桩美事?谢云潇已是她的驸马,戚饮冰更应该归顺她,姐姐弟弟都为她所用,君臣之间的联系会更紧密。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天边涌起了乌云,华瑶凭栏眺望,谢云潇的身影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他率兵巡城,才刚回来不久。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疾,谢云潇的衣袍仍是滴水不沾。
灯笼的昏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照得楼阁水光粼粼。谢云潇还没上楼,华瑶改了主意,她派人传信给谢云潇,让谢云潇亲自去迎接凉州的军队。
谢云潇正有此意。他也听说了戚饮冰远道而来的消息。他作为戚饮冰的兄弟,自当前去接应。而华瑶伤势未愈,不能受凉,她好端端地待在屋子里,不吹风不淋雨,谢云潇也更放心些。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谢云潇提起一盏灯笼,又领了二十多个侍卫,走到了彭台县的北城。在他的授意之下,守军打开了城门,那一千多位凉州精兵整整齐齐地列成四队,步入城内。
凉州精兵的体格壮健,步伐稳重。他们身穿黑甲,手握刀枪剑戟,冷森森的寒光四处迸射,交织成汹涌的银河,使人想起一首民谣:“凉州的意志坚不可摧,凉州的城池牢不可破。”
围观的彭台守军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军队。
沈希仪也愣了一会儿神。她举着一把油纸伞,默然地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下,凉州的兵马从她的面前走过,马蹄和战靴一同行进之时,溅出破冰碎玉般的水花声。
沈希仪抬起伞沿的那一刻,刚好对上了一位公子的视线。
那位公子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被灯火照耀的面容十分俊美。沈希仪多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沈希仪。
沈希仪双手抱拳,朝他行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含笑道:“我姓戚,名应律,全名戚应律,家住凉州的延丘,姑娘你去过凉州吗?”
远处有一道人声喊住了他:“戚应律!”
戚应律和沈希仪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腰佩长刀的女将军坐于马上。那位女将军气宇轩昂,英姿飒爽,即便她一步也没跨出队伍,她的命令也是不容抗拒的。
戚应律打了个哆嗦,唇边笑容不减:“那位女将军,正是舍妹……”
话未说完,戚应律又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兄长?”
戚应律仿佛在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猛地扭过身子,果不其然,谢云潇正站在戚应律的背后。戚应律与谢云潇已有七个多月没见过面,兄弟二人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
碍于沈希仪在场,戚应律不愿失了面子。但他有一位完美无缺的弟弟,这位弟弟往他身边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他的面子还能剩下几分呢?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别来无恙,云潇,不……”他忽地记起,谢云潇与华瑶成亲了,如今的谢云潇贵为皇族,直呼其名是死罪啊!
他赶忙道:“草民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他戴着一顶黑布帽子,帽沿的束带在凉风中颠来簸去。他摘下帽子,任凭雨水拍打他的头顶,浸湿他束发的翡翠玉冠。
谢云潇与戚应律自幼一同长大,从未见过戚应律低头示弱。
谢云潇十二三岁的时候,戚应律经常在谢云潇的院外吵嚷,要把谢云潇带给他的狐朋狗友瞧瞧。谢云潇从不理会他,他也认定谢云潇“目无尊长”,他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形如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而今,谢云潇却道:“兄长请起,不必多礼,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厢房。你经历了长途跋涉,难免受苦受累,何不休整一番?”
戚应律的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低语道:“前几天啊,我和你三姐都在雍城。你的密信还没送到延丘,你三姐就收到了消息,她要来秦州找你,我也得跟着她,我们一连奔波两天,虽然受苦受累,却也毫无怨言。你不必担心,我年轻力壮,身子骨十分硬朗。”
谢云潇的目光有些幽暗难辨。他从侍卫的手中接过一把伞,将戚应律完整地罩在了伞下,戚应律“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贤弟,你这是……”
谢云潇并未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性格冷得像冰,却无一丝尘俗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伤人于无形之中,戚应律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戚应律从袖中取出一把洒金紫檀折扇,略微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扇面。他回头一瞧,沈希仪不知去向。他举目四望,未能觅得她的芳踪。
他不禁问道:“贤弟,你告诉我,刚才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谢云潇脚步一顿。他把伞柄交给了戚应律,只说了两个字:“兄长。”
“兄长”是谢云潇对戚归禾的称呼。
如今,戚归禾已故,戚应律便是将军府的长公子,谢云潇这一声“兄长”把戚应律拉回了现实。
戚应律自嘲道:“无论人品还是性情,我样样比不上大哥。”
朦胧的雾气弥漫四野,透着一股萧森的冷意。
戚应律的神思尚且混沌。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却没留意脚下的道路。他被谢云潇带入了一栋楼阁,周围把守着重重的侍卫。那些侍卫手持长刀,刀光异常凛冽。
戚应律跟随谢云潇
,走进了二楼的一间屋子。
那屋子宽敞洁净,陈设着古玩字画,柚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碧纱窗格之间镶嵌着云母、珠贝雕镂的薄片,纹理精致剔透,使人啧啧称奇。桌上香炉散发着袅袅烟雾,如同浮云梦幻之乡、飘渺仙缘之境,倒像是谢云潇的住所。
戚应律笑说:“贤弟,你且留在我这儿,与我叙叙旧话吧。自从你和公主成亲以来,已有七个多月了,我们兄弟二人都没能见上一面。”
谢云潇的态度是一贯的疏离冷淡:“天色已晚,无事不宜叨扰。我先告辞了,兄长早点休息。”
戚应律无话可说。
大半年不见,谢云潇的轻功又精进了些。戚应律一眨眼的功夫,谢云潇就不见了。戚应律快步跑到窗边,向窗外一望,只见谢云潇的背影渐渐消融在风雨交加的夜色里。
戚应律叹了口气。
他喝了一杯凉茶,又吃了一份点心,便褪去了外袍,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躺到床上睡觉。
他睡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杯盘碰撞声。他连忙爬起来,披衣往外一瞧,竟然是他的弟妹华瑶,还有他的亲妹妹戚饮冰——她们正坐在一张木桌的左右两侧,推杯换盏,称姐道妹。
戚饮冰见他醒来,毫不客气,直说道:“哥,你别躺着了,快过来吧,和我们痛饮一坛酒,不醉不休。”
戚应律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两位妹妹,为何会来我的房间?”
华瑶解释道:“三姐发现你不见了,找我要人。我说,你可能是正在睡觉。三姐担心你的状况,我就带着三姐来见你了。”
戚饮冰附和道:“弟妹说得都对。弟妹还说了,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拘俗礼了。”
浓烈的酒香萦绕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始终滴酒不沾。华瑶的杯中仅有一盏茶水。而戚饮冰却用一只海碗喝酒,她的酒瘾很大,酒量也很好,这一特点与戚归禾如出一辙。
华瑶拎起酒坛,向她介绍道:“这种酒名为‘芳樽花酎’,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美酒。”
戚饮冰咧嘴一笑:“听说是大哥生前最喜欢的酒。”
此时的氛围有些古怪,戚应律忍不住插话道:“谢云潇呢,他在哪里?”
戚饮冰用长衫袖子擦了一把嘴。她靠着椅背,双目凝望着华瑶:“谢云潇去巡视军队了。现如今,弟妹的身边,恐怕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侍卫。弟妹重伤未愈,燕雨去了京城,齐风身中剧毒,秦三远在邺城,许敬安还在练兵,祝怀宁仍在养病,白其姝去沧州调粮了,是不是,弟妹?”
华瑶嗤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比我的亲姐姐还了解我。”
话音未落,戚饮冰长刀出鞘,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刀鞘一转,猛然拍在窗台上,把大理石雕成的台面劈成了两段。
戚饮冰冷冷地道:“你若死了,也算报了戚归禾的怨仇,解了谢云潇的情债,全了汤沃雪的信义。今日我就送你一程,高阳家没有冤死的人。”
第123章 横霄竖卧 公主行事光明磊落
华瑶不怒反笑:“难道你以为,我死之后,大梁朝的局势会变好吗?”
戚饮冰一言不发,杀气也是一分不减。
华瑶沉声道:“如果你真的杀了我,局势只会更加混乱,秦三和许敬安必将反叛,东无和方谨必将酿成大患。羌国羯国乘虚而入,甘域国随后发兵,你要如何抵抗?凉州军营二十万铁骑,终将葬送在你的手上。”
戚饮冰道:“好口才,怪不得蒙骗了不少人。”
她手提着刀柄,纵身一跃,挥刀猛劈而下,华瑶疾速后退,躲开了她的杀招。她反手一斩,刀锋向着华瑶斜刺而去。
不知为何,戚饮冰双眼一花,竟没发现两个侍卫闯进了房门。那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挡住了戚饮冰的进攻。戚饮冰旋身回转,这才看清那二人的面容。她们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名叫“紫苏”和“青黛”。
戚饮冰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她们的武功远在戚饮冰之下。既然她们一心护主,戚饮冰会送她们一起上路。
戚饮冰气沉丹田,正要再战,惊觉自己的内息无法凝聚,她的双手双脚虚软乏劲,提不起一丝力气。
戚饮冰猛然抬头,盯着华瑶:“你给我下毒了?”
华瑶微微一笑:“姐姐好霸道啊,只许你杀我,却不许我给你下毒。”
屋内的桌椅东倒西歪,满地都是杯盘的碎片。戚饮冰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残影。她紧握着刀柄,刀尖撑在地上,双脚分得更开,站得更稳。她冷静如常:“你也想杀我。”
华瑶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姐姐的武功果然厉害,普通人中毒之后,走不了一步路,姐姐还能提起长刀,和我的侍卫较量几招,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戚饮冰沉默不语。汗水从她的额头滚落,沾湿了她的眼睫。她垂头看向地上那一坛酒,华瑶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华瑶坦白道:“我在酒里下了药,也在香炉里下了药,那两种药是无毒的,混在一起就有毒了。你明知道我奸诈狡猾,怎么也不防备我呢?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就能所向披靡吗?”
戚饮冰咬紧牙关:“高阳华瑶……”
仿佛颇有什么趣味似的,华瑶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戚饮冰不愧是谢云潇的亲姐姐。她这一副拿华瑶没办法的样子,与谢云潇竟有一两分相似。谢云潇耳根通红的时候,就会念一句“高阳华瑶”。如今的戚饮冰也是怒恨交加,像是要把华瑶一口吃掉。
厚重的木门已经被侍卫撞开了,雨夜的寒气扑面而来,吹散了华瑶的一切杂念。华瑶瞬间清醒过来。她正要下令,戚应律跪在她的脚边,恳求道:“殿下,公主殿下,请您息怒!舍妹多有冒犯,实非她的本意。您离开凉州七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凉州的变故,请您听我细细道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您对舍妹网开一面,宽恕她的罪过。”
戚饮冰恨铁不成钢:“戚应律,你别添乱。”
华瑶大摇大摆地从戚饮冰的面前走过,往椅子上一坐,分外坦荡地说:“今夜的一切祸乱,皆因你而起,若不是我大人有大量,戚饮冰,你可没什么好下场。”
戚饮冰注视着她:“你不杀我,不是因为你仁慈,只因我是镇国将军的女儿,也是谢云潇的姐姐。倘若凉州的铁骑南下秦州,这后果你也承担不起。”
华瑶寸步不让:“凉州财政向来拮据,你我对此心知肚明。凉州铁骑没钱远征,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兜里只有几块铜板叮当乱响,你哪来的底气跟我摆阔?”
华瑶盛气凌人,戚饮冰反倒冷静了下来。华瑶毕竟是个公主,骄纵也好,高傲也罢,那都是公主该有的脾气。戚饮冰得罪她在前,并不指望她能以礼相待。
戚饮冰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凉州没钱,你也没钱,你身边还有谢云潇和汤沃雪。他们都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万万不该跟着你造反。我把他们接回凉州,还能保得他们一生平安,倘若放任他们追随你,他们的下场就是死无全尸。”
华瑶还没开口,戚饮冰的怒火已然沸腾:“凌泉的脑袋都被砍了,你们高阳家的人就是一群畜牲!纵然我逃不脱这一死,我也要骂,大声地骂!当今世上战事频繁,生灵涂炭,只因皇帝昏庸无道,朝纲混乱不堪!高阳华瑶,你睁大双眼,好好瞧瞧你自己,你到底有几斤几两,又能护得住几个人?!”
华瑶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比你更希望大梁朝是一派太平盛世,因此我谋求权位,筹建军队,赈济灾民,广纳贤士。我护得住巩城、雍城、彭台、邺城、乃至中原各省的数万万人。我良心尚在,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我拿自己的命去赌,赌赢了,成就大业,赌输了,我无怨无悔。”
华瑶拎起桌上的酒坛:“但我没想到,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你把谢云潇和汤沃
雪带回凉州,朝廷就会放过你吗?懦弱无能的走狗,只会被乱棍打死,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戚饮冰一语惊人:“父亲早就改了主意,与其辅佐你登上帝位,倒不如割据一方,问鼎中原。天下之主是父亲,太子之位由我来坐,谢云潇独占一处封地……”
华瑶转头看着她:“你的武功还算可以,但你的城府仍需历练。你要是做了太子,过不了几天,就会被人毒死,还得是我大发慈悲,允许你的尸体入殓下葬,你才不至于腐烂生蛆。”
戚饮冰急怒攻心,差点吐出一口血痰:“我戚饮冰……”
戚饮冰正要说“与你不共戴天”,华瑶低语道:“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局势也看不清,眼盲心瞎,还不如死人有头脑。”
在毒药的作用之下,戚饮冰的腹部异常疼痛,愤怒更加深了一层。她满头大汗,始终不肯认罪,勉强维持着自己作为将军的体面。
戚应律为了缓和两位妹妹的关系,连忙劝说道:“殿下息怒,方才饮冰的那番话,只是她故意说来气您的。她一时情急、一时智短,您不必与她计较太多。我求您高抬贵手,看在谢云潇的情面上,先将解药拿出来,饶了她这一命吧。”
华瑶故意挑拨道:“你别告诉谢云潇不就行了。只要你不说出来,谢云潇就不会知道,我给他的姐姐下毒了。”
戚饮冰不禁感叹道:“你将谢云潇玩弄于股掌之中。”
华瑶一笑而过:“姐姐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