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饮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打消了一切杂念,又问:“何以见得?”
谢云潇直言不讳:“大梁的百姓多半不识字,衣食无忧的人太少,挨饿受冻的人太多,改革创新也是难上加难。底层的民众积贫积弱,顶层的官宦极富极贵,无论何人做了君主,国策都是大同小异。”
戚饮冰犹疑不定:“难道,你觉得,公主登基之后,这种局势,就会好转吗?”
谢云潇微侧过脸,看向华瑶离去的方向:“公主想从根本上改革官制、开化民众,竭力整顿财政、修订法律,推广施行新式教育,不再拘泥于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一向是朝纲之基础,“新式教育”一词堪称大逆不道。
谢云潇短短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戚饮冰被他深深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谢云潇又道:“公主聪明谨慎,随机应变,做事也极有耐心。她登基之后,局势或许会逐渐好转,亦或是,再过一两百年,她平生的抱负才能实现。”
戚饮冰感慨道:“人生在世,至多不过一百年啊。”
谢云潇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意有所指:“流传了数千年的风俗,若要废除,谈何容易?君王号令天下‘独尊儒术’,文武百官却另有一套规矩,你在官场上历练已久,应该也见识过世态炎凉。”
戚饮冰原本答应了父亲,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谢云潇带回凉州。
而今,她忘记了父亲的命令,心里只剩一团乱麻。也是在这一瞬间,她蓦地意识到,华瑶确实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公主。
天色已晚,雨还在下,淙淙的流水声传入耳畔,就像江河浪涛一般湍急,戚饮冰心潮澎湃,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也准备休息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谢云潇待她既不亲近,也不疏离:“那就告辞了,明早再见。”
戚饮冰目送谢云潇走远。
谢云潇的轻功真是极上乘的,须臾之间,他的影子如同云雾似的,消散得无迹可寻。
戚饮冰再也看不见谢云潇的行踪。她自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她孑然一身,纷乱的思绪织成了一张纱网,而她落入其中,心里想着挣脱,却又不愿挣脱。她反复默念着“改革”二字,就连她自身的疲惫和倦怠也都忘了。
*
雨水敲在窗上,簌簌有声。水幕阴冷而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昏黄的烛光晃了一晃,华瑶抬头望去,谢云潇推开了房门。等他走到她的床边,她就往他怀里一扑,将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
他渐渐地搂紧她,和她一起躺倒了。不知何时,蜡烛已被熄灭,他沉沦在黑暗里,细致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她双手紧贴着他的后背,偶尔从唇间溢出一点轻微的、破碎的词句,她似乎在说:“今天晚上……嗯……你好热情啊。”
谢云潇停了下来。他仅仅是抱着她而已,亲吻不再继续,情意反倒是越发深浓,他不由自主地低语道:“卿卿,卿卿。”
第125章 游仙堪羡 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不太明白,谢云潇为何一连念了几声卿卿?
她认真地思考一小会儿,悄声说:“我突然想到,你对我有好几种称呼,你叫我高阳华瑶,就是害羞了;叫我昏君,是恼羞成怒了;叫我华小瑶,是在和我撒娇;至于卿卿呢,大概是表明心迹……”
谢云潇双手紧搂着华瑶。她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他,仿佛永远不会与他分开。窗外的雨声又急又重,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周围的空气温暖而香甜,好似一场幻梦,他沉溺于此,渐渐淡忘了外界的浮躁喧嚣,沉闷寂寥之感,早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绪似乎已经被她占满。近来她的伤势虽有好转,却未痊愈,他每时每刻都在惦念她。如她所言,他在情海爱河之中陷得太深。他和她相处越久,贪恋越多,无法自拔,无从辩驳。他隐晦地承认道:“或许吧。”
华瑶似懂非懂:“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谢云潇依旧是深藏不露:“我对你的心意,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显现,并非一词一句所能形容。那些情思爱欲,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谈起。”
好他个谢云潇,他真的很会讲话。
华瑶和谢云潇成婚已有七个多月。她始终记得,新婚之夜,谢云潇对她耳语了一句“殿下,请您怜惜我”。从那之后,她一直没舍得捆绑他,可见她确实把一腔柔情倾注到了他的身上,他必须连本带利地回报她。
华瑶暗示道:“既然你说不出口,那你就身体力行,给我证明一下,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云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心头一热,却装作冷淡:“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等你痊愈了再说吧。”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她原本想着,稍微亲近他一会儿,她就立刻停下来。
可是谢云潇揽住了她的肩膀,不曾间断地亲吻她。每一次唇舌相触,似有百般眷恋缠绵,又有千般火热炽烈。
不知过了多久,室外的风声雨声都转小了,斜风细雨簌簌地敲在窗上,溅起朦胧的雾气。
华瑶扯开了谢云潇的衣带,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热血沸腾,还有些懒洋洋的,烦闷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到外放松了许多。
她紧紧地挨着谢云潇的胸膛,轻轻地蹭了他一下,随口说了一句情话:“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为我着想,我也会把你当作心肝一般爱惜的,我的头等大事就是护你周全。”
谢云潇正在把玩她的一缕发丝,听见她的甜言蜜语,他手上便顿了一顿,语气比往日更轻缓:“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你先保全自己,以大局为重,到了最后,若有必要,再考虑我的周全。”
他的一个吻落在了她的发梢上,她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似乎沾到了他的气息,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仿佛一种隐秘的传情达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恍惚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她平静如初,头脑变得无比清醒。
谢云潇却说:“你的心跳好像加快了。 ”
“没有,”华瑶严肃道,“我非常冷静。”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他说:“就当是我听错了吧。”
从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中,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一片深情。可他的情真意切,又让她茫然不解。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更不想让他察觉她的疑虑。
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切入正题:“方才我就想问你,今天晚上,你和戚饮冰商量了哪些事?她有没有告诉你,凉州的现状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凉州的处境十分艰难,内忧外患连续不断,百姓疲于奔命,军官疲于应战,军饷的亏空比从前更严重。军营内部可能有些变动,父亲希望我尽快返回凉州。”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认真道:“探子回报,从上
个月起,凉州全境戒严。通往凉州的官道上,也有不少官兵把守。你派人去凉州送信,那些人路过官道,消息就传进了戚饮冰的耳朵里。戚饮冰原本驻守在雍城,离我们不远,她收到消息以后,连夜赶了过来 。我猜,戚饮冰至少有四个目的,戚饮冰……算了,我还是叫她三姐吧。”
说到这里,华瑶又躺下了。
她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才继续说:“三姐非常恨我,恨不得杀了我。她来凉州的首要目的,就是让我死在她的刀下。我要是死了,她不仅能把你带回凉州,还能缴获军饷、武器、粮草,以及数千名精兵。”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自顾自地说:“京城的局势日益动荡,东无和方谨剑拔弩张,秦州、康州还乱得一塌糊涂,北方的敌国随时有可能侵扰边境,南方的倭寇仍在沿海一带作乱,还有一批又一批来自西方的商队……我总是怀疑他们来意不善,却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怎样一种风土人情,又有怎样一套纲纪司法。”
谢云潇道:“他们经常出没于南方各省的通商口岸。相比于南方,北方的战乱更频繁,法制也更严厉,他们一般不会在北方做生意。”
“晋明就做成了,”华瑶揉了一下被角,“晋明拿到了图纸,改良了火铳,供养了一支火铳骑兵。”
她有感而发:“秦州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呢?或许,戚饮冰也想占领秦州,如今的朝政混乱不堪,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雨夜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潜入了床帐之内。屋子里没有点燃炭火,墙砖间渗出湿冷之气,华瑶的双手也比方才凉了一些。
谢云潇为华瑶盖好被子,仍觉不足,他忍不住抱紧了她,使她再次贴入他的怀中。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先睡觉吧,等你明日醒来,你可以传唤戚饮冰,与她当面说清楚。”
华瑶道:“好,我确实有点困了。”
华瑶心里却在想,镇国将军老谋深算,他对华瑶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戚饮冰的身上。换言之,戚归禾死后,凉州与朝廷的隔阂更深了一层,单从表面上来看,华瑶仍是朝廷的走狗,实为凉州所不齿。
今夜,华瑶和戚饮冰交谈了几句,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对华瑶的恨意太过浓烈,对旁人也保持着戒心。除了谢云潇,恐怕无人能开解她。
所以,华瑶主动退避,只留下了暗探潜伏在周围,探听谢云潇与戚饮冰的谈话内容。她觉得谢云潇一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询问,她也不会贸然回答。
华瑶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梦里似有一阵融融暖意,驱散了今夜的寒风冷雨。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彭台县的雨停了。华瑶披衣起床,传召戚饮冰前来觐见。
如同华瑶料想的那般,经过谢云潇的一番劝导,戚饮冰对华瑶的敌意消散了不少。华瑶趁热打铁,在戚饮冰的面前,大谈改革,大骂朝政,还把戚饮冰带到了彭台县的军营、税务司、养济院、医药局等等各处参观。
到了晌午时分,戚饮冰又见到了沈希仪、许敬安、祝怀宁、金玉遐这几位文臣武将。他们都是华瑶麾下的得力助手,也都有非同一般的风度。
戚饮冰叹服于他们的年轻有为,又与许敬安相聊甚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戚饮冰跟着许敬安去了校场。她们二人持刀弄枪,切磋较量了几个回合,戚饮冰比许敬安略胜一筹,还很敬佩许敬安的精妙身法。
隔天傍晚,许敬安遵循华瑶的命令,率兵出征,攻打距离彭台不远的一座名为“庚城”的城池。
戚饮冰带上了凉州精兵,前去助阵。那些凉州精兵都是戚饮冰一手训练出来的,个个身强体壮,武功造诣不算浅,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军官士卒。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勇不可当,把叛军杀得四处逃窜,接连溃败。
驻守庚城的叛军仅有七千余人。此外,庚城的官兵将领一早便勾结了叛军,主动接迎叛军入驻,从未抵抗过叛军的进攻。
叛军在城内犯下了淫奸、劫掠、刑辱、虐杀等等多项罪行,却没有大肆屠戮平民。
庚城不至于沦为一座空城,城中还有几十万百姓。
这几十万百姓,日日夜夜地盼着官兵。
许敬安率兵攻城的那一天,无数民众走上街头。许敬安在城外振臂一呼,城内竟有上万人回应她。民众齐声呐喊:“启明军百战百胜!”
叛军惊怒交加之下,向着民众举起了屠刀。
原本归顺叛军的庚城官兵再一次叛变了,他们与叛军杀得天昏地暗,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庚城的城墙,数不清的军民前赴后继,沿着尸体铺成的血路,从内向外,大开城门,终于迎来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戚饮冰率兵进城之时,恰好看见,距离城门不远的城墙之下,聚集着数十位平民。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穿着又脏又破的布衣,还有零星几个人穿着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的装束。叛军的长刀划破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开膛破肚,血淋淋的肠子在地上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戚饮冰听力绝佳。她听见一位书生的遗言:“远望天边……启明星,扫荡……天下不平事……”
这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为了打开庚城的城门,那些平民只凭血肉之躯,组成了一堵人墙。他们掩护着官兵,冲破了敌军的封锁。
敌军的屠刀,屠不尽有志之士。
敌军的杀戮,杀不灭燎原之火。
暴行肆虐的地方,必有反抗。凉州的边境是如此,秦州的城镇是如此,普天之下皆是如此。仁人义士不求长命百岁,只求平民百姓能够活在太平盛世。
戚饮冰提刀纵马,领着亲兵,杀入叛军的军阵,所到之处,几乎无人是她的对手。她调用了十成十的劲力,刀法比往日更精湛。
戚饮冰与许敬安配合默契。她们内外夹攻,喊杀连天,全军的士气极其振奋,不到半天的功夫,便在庚城稳占上风。
次日一早,叛军被官兵清理得干干净净,杀的杀,捉的捉,那叛军在庚城再也没有一点根基,庚城也落入了启明军的势力范围。
许敬安立刻派人告捷。
当天深夜,华瑶收到了捷报,但她并未表露出丝毫惊喜,庚城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早在数天之前,华瑶就派出了一批亲信,混入庚城,鼓动了城内的一部分民众,希望他们能与启明军里应外合。不少响应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接收任何报酬,自愿成为启明军的内应。
根据许敬安的奏报,死伤的民众多达四千余人。
仅仅是城门附近的平民尸体,就有将近八百具。那些尸体都已经入殓了,民间称其为“庚城八百烈士”。
华瑶记得,她的亲信曾经传回来一句话,庚城的一位读书人说:“我们四处求神拜佛,神佛救不了我们,朝廷远在天边,官兵早就投降了,公主还愿意降下洪恩,我们真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公主的恩情。”
此时此刻,华瑶站在彭台的城楼上。她望见了夜幕笼罩的山川江河,也听见了士兵的战靴踏过砖石的铿锵声响。
彭台的士兵正在巡逻。这些士兵必须保护民众,这是士兵的职责所在。朝廷也必须庇佑天下,那是朝廷的立世之本。
庚城的民众依法纳税,守法谋生,却遭受了叛军的洗劫,朝廷倒
欠了庚城一笔债。
华瑶拯救了庚城,也算是为朝廷还债了。她并不觉得自己“降下洪恩”,那八百烈士的贡献远比她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