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浑身颤抖,双手双脚时而痉挛、时而麻痹,亵裤里落满了秽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躯体都像石头般僵硬了。
门外的侍卫终于听出了异状:“陛下!”
侍卫还没赶到皇帝的近前,杜兰泽已经扑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药在哪里?!快传太医!太医!!”
杜兰泽摸到了皇帝的脖颈。她略懂医术,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颈侧一处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层皮肉单薄如纸,被她狠狠戳破了,这一刹那,鲜血迸溅,溅得一尺来高。
无论太医的医术有多精深,他们也无法起死回生。
众多侍卫闪身而至,他们一把推开杜兰泽,她来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剑砍般的刺痛,从她的伤处蔓延开来,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气。
皇帝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推开杜兰泽的侍卫又用了十成劲道,杜兰泽的肩膀承受一击,后腰又深受撞伤,终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兰泽的身形本就柔弱,风寒也能让她卧床不起,如今她伤势危急,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杜兰泽不以为意,反而还想笑,讥笑,狂笑,放声大笑,正因为她的外表弱不禁风,方谨才会收她为臣,皇帝才会宣召她面圣,他们对她放松警惕,给了她可乘之机。
与人交战,切忌轻敌,而她为了设局,万事万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自从迈入皇城之后,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或者说,自从离开华瑶,杜兰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为谏,而她以死为谋。
从始至终,杜兰泽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让司度出师无名,让东无和方谨矛盾激化。
方谨贪图华瑶的势力,东无计划发动北方战争,他们都很擅长玩弄权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不会竭尽全力,只会设法让敌人耗损元气。
倘若皇帝驾崩了,局势就转变了,东无和方谨的冲突一触即发,先前皇帝派给司度的顶尖高手,也会被太后召回京城,负责守卫京城的安宁。
司度失去了倚仗,无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胁华瑶。
华瑶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皇帝已不在人世,东无和方谨必然两败俱伤,世间再无一人能阻碍华瑶,再无一人能以世俗的名义对她施压,她一定会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兰泽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兰泽爬到了墙角里。她筋疲力尽,浑身都痛到了极点,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寝宫里,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照进寝宫,总管太监提着一盏黑纱灯笼,匆匆忙忙跑过来:“闲杂人等一律退下,别挡路,太医赶到了,请太医为陛下诊脉!!”
众多侍卫陆续退出寝宫,只有一名侍卫询问总管太监:“公公,杜兰泽如何处置?”
总管太监道:“十万火急的关头,谁还顾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别伤着她,血气冲撞了陛下,你们就担当不起了。”
侍卫走近杜兰泽,听出她声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没遵从太监的嘱咐,把她放到门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墙角,任由她被众人忽略。
众人皆知,皇帝已经崩逝了,皇帝寝宫之中,尚无一位皇族主持宫务,此时“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医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寝宫,点灯的、开窗的、拿药的、施针的各做各事,清凉的夜风吹进了屋内,平添了几许寒意。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医叹息道:“陛下原本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现在真是回天乏术了……”
总管太监立刻传令:“陛下病情越发危重,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原来如此,杜兰泽心想,总管太监知道皇帝驾崩了,正准备向太后投诚,他一定会把杜兰泽献给太后。
杜兰泽毕竟侍奉过两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太后查办杜兰泽,追究皇帝的死因,论功问罪,赏罚黜陟,便能完成权力的交接转移。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笼中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是权力的奴仆。
杜兰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此地,绝不能死在皇帝的寝宫里,凭着这个意念,她跨过了门槛,潮湿的水雾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新鲜空气。
她还想穿过回廊,看看燕雨的情况。
这一条回廊太长了,经过四分之一的路程,杜兰泽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兰泽喘息不止,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瞧见,她的面前是一双刺绣着“五福拱寿”图案的缎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宫里……”
太后宫里的女官纪长蘅,正站在杜兰泽的身边。
早在皇帝驾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纪长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监试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计策。
纪长蘅才刚走进回廊,就发现杜兰泽趴在地上。
纪长蘅与杜兰泽打过交道,那是去年秋天,华瑶举行大婚典礼,杜兰泽帮助华瑶迎宾送客,也与纪长蘅交谈了两句。
杜兰泽才学渊博,风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纪长蘅对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纪长蘅出于怜悯之心,吩咐宫女:“送她去丰彦堂,稍作休
息。”
两位宫女扶起杜兰泽,把她送入了丰彦堂的一间客室。
此处有一张软榻,杜兰泽昏倒在软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宫女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纷纷退了出去,唯独燕雨冲了进来。
燕雨跪在软榻之前。他盯着杜兰泽的惨白面容,颤抖着说:“你撑住啊,撑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杜兰泽交给他一只荷包。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药瓶,瓶中装着“补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药,又把杜兰泽抱入怀里,往她嘴里塞药,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别出事,别出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公主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兰泽意识尚存。她把药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极而泣。他的眼泪落到了她的额头上,他拭去那一点泪痕,却摸到她的额头烧得滚烫,他的心脏又悬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脑海里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哭腔说:“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杜兰泽被他吵得心烦。她断断续续地回话:“肩、肩膀,后腰……”
燕雨脑中灵光一闪,或许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他把杜兰泽放在软榻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裳,果然发现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块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雨为她涂了厚厚一层金疮药,双手一直在颤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极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记起了皇宫里的各种酷刑,他怕自己和杜兰泽都逃不出去。
*
今夜的风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务,皇城上下全面戒严。皇帝的死讯还没传开,太后调集精兵强将,驻守皇城的每一个关口,防止叛贼乱党发动宫变。
太后忙于政事,暂时抽不出空来,再过至少半个时辰,她才能赶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宫。她命令侍卫封锁永佑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永佑宫之内,众人的情绪十分沉闷,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无声地啜泣起来,阴冷而潮湿的空气灌入他们的胸膛,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请太后高抬贵手。
纪长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读完太后的密信,忽然开口:“莫要惊慌,诸位,请听我说,太后派我来,是要交办一道懿旨,陛下驾鹤西去了,诸位都是聪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随太后?”
永佑宫的回廊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算,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医官、侍卫、宫女、太监,他们的领头者正是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躬身作礼:“纪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您发话了,奴才们不敢不听,可您话中的真假虚实,奴才们辨不清的。”
纪长蘅不紧不慢道:“太后当权,名正言顺,不过政务繁重,仁寿宫暂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过你们,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犹豫?太后娘娘顾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搁不得,与其从宫外寻觅新手,不如从宫内抽调熟手,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总管太监一听这话,连忙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纪长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盘,十位侍女,捧着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只酒壶和一圈酒杯。
纪长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过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说:“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颗心,忠心、诚心、耐心、细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寿宫的奴才,当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从此以太后为主,以太后为尊 ……”
她还没说完,侍女便把托盘送到了太医面前,有一位年过七旬的太医站了出来。他仔细检视一番,确认酒水无毒,便也一饮而尽了。
总管太监见状,也不敢再犹豫了,紧跟着饮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诚,众多奴才纷纷效仿,也有几个侍卫不太情愿,要么被强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卫围攻了。
又过了一刻钟,总管太监察觉了微妙之处,正要询问纪长蘅,那酒水的剧毒就发作了。
发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发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动作也迟缓了一些,最终死在了纪长蘅带来的武功高手的剑下。
纪长蘅喃喃自语:“陛下升入仙界了,你们又怎能留在人间?”
永佑宫血流成河,死尸满地,血腥气浓郁强烈,夜风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着一扇纱窗,燕雨闻到了血腥气。他往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状各异的尸体。
他感叹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独向红尘 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杜兰泽的心跳很快,意识也很混沌。她隐约听见了燕雨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担心他无法摆脱困境。
杜兰泽缓缓地睁开双眼,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侧,神色沮丧而凄凉,像是在等待死期临近。
他愣了一小会儿,惊愕地盯着她:“你醒了,还疼吗?”
杜兰泽声音微弱:“不疼了,外面怎么样了?”
燕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故作坚强,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外面也还好啊,天还没塌下来,就是皇帝宫里的人……都死光了,回廊上堆满了尸体,我闻到了血腥味。”
杜兰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杜兰泽这么一问,燕雨犹豫不决,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百转千回,廊道的墙壁上开设了菱花窗,鲜血洒满了窗格,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来回走动,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实话实说:“没死光,还有两个太医活着,他们是照顾皇帝的太医,为什么没死啊?”
杜兰泽用气音回答:“他们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听从太后的差遣,便能苟全性命。”
经过杜兰泽的一番点拨,燕雨恍然领悟,当前的局势凶险莫测,他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恐惧。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强烈,忍不住说:“我拼死一搏,带你闯出去。实在不行,
我们就躲到冷宫里,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杜兰泽道:“皇宫戒备森严,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们都很难活下来。”
燕雨不知所措:“我们只能等死吗?”
杜兰泽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不会死,我会帮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不是不相信杜兰泽的承诺,只不过,他记起来了,皇城的宫墙巍峨如山、坚硬如铁,每一道宫墙的周围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卫,他打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和杜兰泽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会允许他们逃出去。
他们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们快要离开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闭上眼睛,低喃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咱们两个人……不对,死了就是鬼了,咱们两个鬼,还能互相照应。我再给公主托梦,告诉她,我和你都尽力了,咱们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杜兰泽并未接话。
燕雨还在交代遗言:“这一辈子忠勇双全,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辈子,我想做鸟,在天上飞,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还能从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许能亲眼看到公主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