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间客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燕雨吓得屏息静气,转头望向门口,纪长蘅以及一众侍卫站在门外,犹如厉鬼讨命,他们的杀气仍未消散。
纪长蘅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绣鞋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兰泽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让他把她扶起来,他照做不误。
杜兰泽背靠着软枕,直视着纪长蘅:“请恕我失礼,我重伤未愈,实在无法起身向您行礼。”
纪长蘅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纪长蘅只说:“太后娘娘请你去一趟仁寿宫。”
杜兰泽恭顺地低下头:“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仅仅宣召了杜兰泽一人,却没提到燕雨。相比于杜兰泽,燕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无足轻重。
纪长蘅的目光从燕雨身上一扫而过,她还没下令斩杀燕雨,杜兰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杜兰泽毫不迟疑:“您要是杀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尽。”
纪长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争,你有理也是无理,有命也快没命了。”
杜兰泽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听凭太后娘娘发落。”
杜兰泽这一番话,暗藏着凌厉的机锋,仿佛是死意已决、了无牵挂。她不怕死,纪长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纪长蘅慢悠悠地说:“你和燕雨一同拜见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会被他拖累,杜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后悔。”
杜兰泽道:“定不后悔。”
纪长蘅打了个手势,宫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兰泽,将她送入一辆马车。
燕雨跟在杜兰泽的身后,抬腿一脚跨进了马车。
天空中飘洒着雨丝,天气阴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闷,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余的场面话也不必说了,他和杜兰泽的命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深知太后娘娘不仅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宁二十年,淑妃重病卧床,皇帝厌弃她,奴才躲避她,她的处境很悲惨,华瑶为了给她治病,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宫门前。太后并未接见华瑶,华瑶就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流泪不止。
彼时的华瑶才刚满十三岁,她还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对她毫无怜悯。她的侍女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发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生了一场病,连续多日,她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谨来看过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从那时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漠。
马车一路飞驰,宫道上水花四溅,只过了大概一刻钟,马车停在宫殿的台阶之前。
此处距离仁寿宫还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兰泽背了起来,宫女为他们撑开一把伞,雨水飘过了伞沿,洒到了燕雨的衣袖间。
燕雨连忙说:“杜小姐,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上吧,这雨还没停,天气很冷的,你可别着凉了。”
杜兰泽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与他相距极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缕微风,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听她说:“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劳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灯火凄清,给人以萧瑟之感,他们在暗淡的灯光中行走,凛冽的寒意渗入肌骨,燕雨几次驻足,又被杜兰泽催促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好转了。
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他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他轻声和她说话,她轻声应答,语调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他竟然听不出一点差别。
不多时,燕雨走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外。
杜兰泽从燕雨的背上滑下来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接住她,她又拽紧了宫女的衣袖,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走入门内。
杜兰泽始终没回头,也没给燕雨留一句话。
太后并未传召燕雨,燕雨只能静静地守在门外。
燕雨很熟悉仁寿宫的规矩。他曾是华瑶的近身侍卫,经常陪着华瑶去仁寿宫请安,彼时,他与齐风一同等候华瑶,今日,他与杜兰泽一同等候死讯。
*
仁寿宫内,明灯如昼。
案桌上摆列着珐琅瓷器,闪耀着玲珑剔透的光辉。诸多瓷器的内部盛满了新鲜的香瓜香果,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种陈设,用来熏香宫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换一遍。
杜兰泽闻到瓜果的香味,反而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对她而言,任何轻微的刺激都是负担。
她跪倒在地板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太监传令道:“杜小姐重伤在身,无须遵守礼节,趴在地上说话吧。”
杜兰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回应:“微臣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从内室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而端庄,并未显露出憔悴之态。她的儿子才刚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却无一丝悲伤。她面容沉静,缓慢地落座。
杜兰泽抬眼一瞧,瞧见太后裙摆上的团龙绣金花纹,以及一双“福寿齐天”底纹的棉缎鞋,鞋面镶着金银、嵌着珠宝,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已死,太后却没换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经独揽大权。此时太后召见杜兰泽,只因杜兰泽尚有可用之处,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兰泽道:“微臣身受重伤,神智尚且清醒,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当遵从。”
太后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杜兰泽极尽谦卑:“仰赖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苟延残喘。微臣先后侍奉了两位公主,今夜又拜见了圣上,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探知了许多消息。娘娘若要查问缘故,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哀家本该严惩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学士,也曾侍奉过两位公主,可以免受凌迟之苦。”
杜兰泽纹丝不动。
太后按住一颗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触犯圣怒,秋后问斩,你可有异议?”
杜兰泽仿佛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毕恭毕敬地说:“多谢娘娘法外开恩。”
杜兰泽没有丝毫怨气,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静地叙述道:“微臣并无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脱,但在解脱之前,微臣愿为您效劳……”
伤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烧似的刺痛,刺进她的骨缝里,她强忍着痛苦,额头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无法斟酌字句,只能尽快说完:“如今天下大乱,战事频繁,各方势力割据一隅,朝政尚未稳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卫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什么遗愿?哀家酌情考量。”
杜兰泽抬起头来:“只有一个遗愿,希望您能允许燕雨离宫。”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记起了他的言行举止。
燕雨的城府极浅,他虽是华瑶的侍卫,武功却不如华瑶。华瑶留他在身边,大约是为了逗乐解闷。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宫,燕雨必定会投奔华瑶,换言之,燕雨和杜兰泽都对华瑶忠心耿耿。先前方谨收用杜兰泽,正中了华瑶的诱敌之计,如今的形势也对华瑶更有利。
太后闭目养神,自有一番权衡。
太后与东无之间的嫌隙已成,东无秉性残暴不仁,若是掌权,必不长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却像他父亲那般刚愎自用。
若缘、司度、琼英、安隐势单力薄,在朝堂的资历尚浅,在民间的声望极低。他们缺乏帝王之相,无从建立帝王之业。
大梁朝的未来皇帝,将是华瑶和方谨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势所趋、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澜。
杜兰泽还没开口劝说,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命令侍卫去筹备马车,甚至允许杜兰泽再送燕雨一程。
杜兰泽
听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万般诚恳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顾,微臣感激涕零。”
*
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乌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阳升起之前,这场雨一定会停。
雨过天晴,危机也就随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杜兰泽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轮飞快转动,穿过重重宫门,直奔宫外而去。
杜兰泽忽然开口:“太后已经同意将你放出宫了。”
燕雨思考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杜兰泽只说了“你”,而非“我们”,也就是说,燕雨可以逃离,杜兰泽会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来。”
杜兰泽的声调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离开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气用事,务必以大局为重。”
伤处的疼痛仍未消退,杜兰泽还在强撑,她的意志力强硬如钢铁,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嘱咐道:“切莫惊慌,遇事先冷静,凡事多思考,千万要保重自己,尽快赶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杜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燕雨的掌心,他还没答应她,她已经完成了约定。
她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记住,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绝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时,燕雨才明白杜兰泽的用心良苦。
燕雨赶去秦州,能给华瑶通风报信。
皇帝已死,乱局已成,华瑶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华瑶的赢面就越大。
东无和方谨都在皇宫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华瑶却没那个本事,相比于东无和方谨,华瑶在京城的根基尚浅。如果燕雨留在皇宫,华瑶收不到确切的消息,她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杜兰泽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燕雨毛骨悚然:“不会的,公主很聪明的,她比我聪明多了,她不会犯错的……”
杜兰泽一字一顿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身为公主的侍卫,要多为公主考虑。”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卖了华瑶一个人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极为复杂,不仅涉及皇族的权位之争,也牵扯了北方战场的局势之变。
杜兰泽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对燕雨说:“快到城门了,你出门之后,脱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随商队一路向西走。”
话音未落,马车停住了,侍卫拉开车门,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逊一筹,他被侍卫推到了宫门之外,竟无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与杜兰泽告别。
宫门高约九丈、宽约六丈,巍峨如山岭,高峻如峰峦。
这一道宫门不可逾越,彻底地隔开了燕雨和杜兰泽。
燕雨站在门外,杜兰泽还在门内,好似一场荒诞的梦,无论燕雨怎么挣扎,他总是醒不过来。
城门渐渐关闭了,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她只剩一条死路。
神思恍惚之时,又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快走,别发呆了!”
燕雨瞧见一辆马车,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驾车之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却亮出了一块“五福捧寿”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了,转身跨入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