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奉低声叹了口气,轻柔地把她笨重的身子揽在身前,摸了摸她微红的脸颊。
“我知你不舍。”
她生产在即,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她呢?
生陆淮翊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当女人怀孕生子,天经地义。这一胎尽管不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确满怀期待。
他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亲自经历过她孕吐难忍,看着她双腿肿胀,看她在夜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受苦了。
江婉柔用脸颊蹭了蹭他粗糙的指腹,像只慵懒的猫儿一样,闷声道:“就不能换个人去么,夫君不我身边,妾心中慌乱,没有主心骨。”
陆奉沉默。
别的事能商量,陈王与他血海深仇,他的生母,那个代他而死的稚子,忠烈祠里不计其数的牌位……这一笔笔血债,不将其挫骨扬灰,他有面目立于世间?
他双臂收紧,又说了一遍,“我会在你生产前赶回来。”
夫妻对视,相顾无言。
江婉柔也知道,自己方才异想天开了,陆奉身负圣命,哪儿是她一句话能留住的。她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原本裴璋定下的启程日期是在半个月后,意欲做足准备,陆奉办事干脆利落,轻车简装,生生提前了十天。
早一日走,便能早一日回来。
陆奉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顺的长发,道:“我不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安心养胎,无事不要出门。”
“我已交代过二弟、三弟,这几个月闭门谢客,实在推不掉,还有两个弟妹,你无需操心。”
“嗯。”
江婉柔低低应了声,“如今凡事都不如我的身子重要,我知轻重。府中诸事自不必说,我心中有谱,我……我担心外头……”
陆奉在这个节骨眼儿出门,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生淮翊的时候,明枪暗箭不断,她受惊早产,险些一尸两命。
想起当初的艰难,她心中一阵后怕,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莫慌。”
陆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块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龙飞凤舞一个大字——“禁”。
“这是禁龙司的调令,见此令如见天子,可任意调用禁龙司的兵马。此外京城诸军,如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见此令,莫敢不从。”
陆奉把令牌塞进江婉柔手中,握紧她的手,“我在府内外留有探子,常安也留给你,不怕。”
陆奉想得如此周密,倒让江婉柔受宠若惊。
冰冷的令牌棱角分明,她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磕磕绊绊道:“夫君……这般重要的东西留给妾,是否不妥?”
此物之贵重,单一句“见此令如见天子”便已明了。听陆奉的语气,除了皇宫护卫帝王的禁军,此令可调用京城中任意一支兵马,这……也就比兵符差点儿,圣上竟把这般重要之物赐给陆奉?
陆奉就这样……轻飘飘给她了?
江婉柔神情恍惚,恍在梦中。
“死物而已,无需多虑。”
陆奉不在意道。当年陈王趁幽州大军前往议和地时,突袭幽州老宅,挟持老弱妇孺,血流成河。前车之鉴在此,他不敢大意半分。
尽管有皇帝的承诺,陆奉从不会把冀望系于旁人之身,他自己的妻儿,他护得住。禁龙司的精锐,他多数留在陆府周围,只带了一些亲信和几位能人异士。倘若真对上陈王余孽,他一人一刀亦不惧。
“那妾就收下了。”
江婉柔握紧手中的令牌,目光忐忑,又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徒增烦扰。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反握陆奉的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了热源,在里头翻江倒海。
她看着陆奉,认真道:“夫君放心,妾一定保护好自己跟孩子,等你回来。”
陆奉如此相护,她不会辜负他的一番情谊。为母则刚,当年那么难都把淮翊养大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她难道还护不住自己?
她叮嘱道:“您在外万事小心,不用记挂妾和府里,我……我等你回来。”
烛火摇曳,暖光四溢,夫妻俩眼神对视交织,房里弥漫着脉脉温情。
忽地,陆奉脸上微变,皱眉道:“他……刚才是不是动了?”
“是呢,孩子也舍不得你。”
江婉柔还没有发现不对劲儿,嗔道:“趁现在,你多摸摸他,说不准下次再见都生出来了。”
陆奉眸光凝重,看向江婉柔,问她:“那,之前……”
之前?
江婉柔瞬间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曾经恃孕生娇,几番捉弄陆奉。
糟糕!
方才的离别之情骤然消散,江婉柔神色讪讪,尴尬道:“之前……之前孩子也动,这一回,可能是听见父亲出远门,格外欢快哈哈……”
在陆奉黑沉的眸光中,江婉柔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也越来越虚。
离别在即,她倒不担心陆奉对她做什么,只是这个男人在某些时候格外固执,单说教就够她喝一壶的。
江婉柔看向陆奉,男人面容冷峻,凤眸、挺鼻、薄唇……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下一刻,雪白的双臂如蛇般缠绕上男人的肩膀,唇齿相依,由浅入深。
她缓缓闭上眼眸,如同一只小舟,任由狂风骤雨侵袭。
***
既然一定要走,与其离别伤怀,不如早做准备。
翌日一早,江婉柔早早起身,为陆奉准备南下的行囊。
换洗的衣物是一定要带的,春夏之际,乍暖还寒,除了夏日的薄衫,她没忘给他放两件厚衣裳。陆奉不爱佩戴香囊、玉佩等饰物,省了江婉柔不少功夫。
南下须得乘船,水上不比地面,难免会遇到风浪、下雨,她为陆奉准备了挡雨的蓑衣、斗笠和厚实的披风。
除了衣物被褥,江婉柔还备有常用的药材,治个头疼脑热不成问题。尽管陆奉说他没有晕船之症,以防万一,她依然在行囊里放了几片生姜。
剩下的一些小物件,如水囊、麻绳、匕首、碎银等,江婉柔尤嫌不够,杂七杂八地,一大早,竟收拾出三口大箱子。
尽管不用她亲自动手,折腾几个时辰,依然把她累得脸色苍白,翠珠端着一碗参茶过来,心疼道:“夫人,您歇口气儿吧,大爷还有三日出发,不急。”
“这才哪儿到哪儿,日后还有得添吶。”
江婉柔坐下,喝了一口茶润嗓,皱眉道:“这参……有点儿老了。”
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她这舌头养得越发金贵,一口就尝出不同。
翠珠忙道:“夫人恕罪,奴婢去换一盏。”
“不必,你去看看,今日的茶为何不同,茶水房的丫头偷懒,还是换人了?”
一口茶而已,她倒不是责怪惩罚下人。先前陆奉日日在府里,犹如一根定海神针,安她的心。
如今人还没走,江婉柔已有些草木皆兵。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没什么不好。
她吩咐道:“下午把府中所有人叫到小花园,我要训话。”
“还有,日后锦光院只出不进,不管是内房管针线的,还是外院侍弄花草的,病了就换个人顶上,不许进生面孔。”
江婉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去一趟禁龙司,先把这些送给大爷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再与我报备。”
“嗳!”
翠珠去外头叫了几个侍卫抬箱子,还没出院门,江婉柔忽喊道:“等等——”
“等我一会儿。”
她扶着腰肢走进寝房,在高枕底下,翻出一块钱币大小的圆形的玉璧,上串红绳,质地润泽细腻,正面刻有麒麟祥瑞图,反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佛文。
她看了一会儿,拿起这枚玉璧,让人打开箱子,夹杂在衣物里。
“去罢。”
这是她初知自己有孕时,为自己和孩子求的。花了大价钱,请皇觉寺的高僧念足七七四十九天经文,开过光,护佑她平安。
她也想他平安。
第33章 前尘惊梦
三大口雕刻着精致花鸟图案的红木金漆箱子抬到禁龙司的时候,陆奉正在和裴璋商议南下路线。
“先抬下去。”
陆奉唇角紧绷,转身对裴璋道:“内子无状,裴大人见笑。”
“夫人蕙质兰心,贤德体贴,堪称贤妇典范,实无可笑之由。”
裴璋的目光从那三口红木箱收回,拿起毛笔,身体微微前倾,在舆图上勾勒出一条线路。
“如方才所言,兵分两路。十日后许大人和刘大人乘御船,带足人马从京城浩荡而出。你我先一步赶往通州,从通州口岸出发,扮作贩卖茶叶的商人,微服暗访。”
裴璋道:“如若中途没有遇到风浪雨雪等特殊天象,我们应该比两位大人早到一旬,我们——”
他用笔在舆图上圈出一个地方,一锤定音,“在苏州下船。”
“可。”
陆奉扫了一眼舆图,看向裴璋,眸中暗含欣赏,“裴大人胸有丘壑,考虑地很周全。”
裴璋笑道:“陆大人谬赞,下官想的您都想过了,细算起来,是下官班门弄斧。”
“不必自谦,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
不同于裴璋的处事圆滑,陆奉生而尊贵,向来不假辞色。他不屑对厌恶之人多投一个眼神,他称赞一个人,同样出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