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有毅力一章章翻阅多年前的卷宗,且心细如发从中找出端倪;两人一同商议南下路线,虽然他觉得此人有时过于谨慎温吞,但他的考量确有道理。
陆奉把舆图收起来,“今日就到这里,裴大人,南下路途艰辛,做好准备。”
“皇恩浩荡,不敢言苦。”
裴璋含笑道,他走到陆奉跟前,微微躬下身,对陆奉行了一礼。
“南下之行,还望君持兄长,多多担待。”
既然决定微服暗访,陆奉肯定不能顶着“陆奉”这个如雷贯耳的大名。他化名“沈君持”,身份是茶商世家的一族之长,裴璋则化名“沈璋”,是“沈君持”的堂弟,一行人的“二当家。”
“璋弟客气。”
陆奉从善如流回道,他位尊,不必对裴璋垂手行礼,只微微颔首,“诸事已落定,这两日不必来了,料理好家事。”
这句话是提点。
陆奉向来公私分明,不喜欢把家事公事混为一谈。因为南下一事,他与裴璋在刑部、大理寺经常遇见,有时候裴璋直接来禁龙司拜访,两人逐渐熟稔。
他常常看到裴府的人给裴璋送羹汤。
若只是一碗羹烫,陆奉不至于严苛至此。有意思的是裴府每次不是送一次,是送三次。
三次,分别在不同的时辰,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食盒送过来。
被陆奉撞上的次数多了,他没问,裴璋反而先开口解释。
“陆大人要去用膳么,不若你我一同?”
裴璋最后哪碗都没有喝,任由它们放凉,结块,最后进入街头大黄狗的肚子。
两人举杯对酌,陆奉第一次在这个年纪轻轻、运筹帷幄的裴大人脸上,看出一丝苦意。
“早晨那碗鸡汤,是我的母亲为我熬的,入口温热,汤味鲜美,上头飘着一层薄油。从前日子苦,母亲舍不得吃喝,家中有点荤腥,全给了我。”
裴璋闷头喝了一杯酒,又道:“午时那碗鱼汤,是我妻子为我熬的。文火慢炖,里头加了人参、灵芝各种名贵药材,滋补养身。”
“傍晚这一盅,出自我的表妹之手。她聪颖心细,那会儿恰逢一日忙完,正是饿的时候,她做的银耳莲子粥甜而不腻,恰好解一天的疲乏。”
陆奉想起裴璋从未动过的饭盒,沉声道:“你不喜欢。”
他宁愿和他这个上峰一起喝酒,也不愿意碰家中精心烹制的羹汤。
陆奉道:“不喜欢,不准她们送便是。”
若从前陆国公尚在的时候还能压一压陆奉,如今陆奉在外是天子宠臣,在内是一家之主,他皱个
眉头,旁人心里都得抖三抖,二爷和三爷也不敢在这个面冷的大哥跟前说笑。裴璋的瞻前顾后,如陆奉这般强势的男人不能理解。
“人生在世,哪儿能事事随心?”
裴璋苦笑一声,把自己跟前的杯盏添满。
“母亲生我、养我,为供我念书,一针一线做绣活儿,差点熬瞎了眼。我身为人子,怎么辜负她的一番慈心?”
即使上头的油多得发腻,他还要笑着,说一句“多谢母亲。”
“我的……妻子。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在我最困苦的时候下嫁于我,糟糠……糟糠之妻不可弃,我同样不能辜负她。”
妻子却从不知道,他不爱吃鱼。
“我的表妹,她……”
陆奉听不下去了,打断他:“来人,裴大人醉了,送他回去。”
或许旁人会说裴大人温柔体贴,陆奉看在却是优柔寡断、软弱不堪!他不敢相信如裴璋这般,皇帝亲口承认的“天纵之才”,竟会被内宅妇人所困。
……
裴璋有大才,圣上欲重用他,陆奉让他“料理好家事”,是提醒,亦是提点。
裴璋听出了陆奉的言外之意,朝他拱手告辞,没有说话。
陆奉看着他挺如青竹的背影,心中闪过一丝可惜。他招手,对一小旗吩咐道:“圣上赏赐之物中,有个软甲,给裴大人送去。”
小旗磕磕巴巴:“这……大人,那软甲据说刀枪不入,圣上留给您作防身之用,给裴大人,是否太可惜了?”
陆奉淡道:“一件轻便的护甲而已,没那么玄乎。”
这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东西,陆奉仔细端详过,若让他来,使八成力便能把这软甲破开,一力降十会,他在十五岁时便能拉动三百石的硬弓,臂力惊人。
陆奉上过战场,在尸山血海中明白一个道理:御之至者,攻也。
倘若沦落到防御之时,已然落了下风。这东西对陆奉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对裴璋这种书生正合适。
说不准能在关键时候救他一条性命。
小旗领命退下,陆奉想起妻子为他准备的行囊,心中一阵熨帖,却没有立即去看里面的东西。他把舆图放好,吩咐道:“来人,请许大人和刘大人前来一叙话。”
陈党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回,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
裴璋回到裴府,没有回正院,也没有去看母亲,径直去了书房。
小厮见到他,赶忙迎上来,道:“大人,您吩咐的东西都小的都准备好了,这是单子,您过目。”
裴璋拿来扫了一眼,道:“不错,先放进库房……等等——”
他把没走远的小厮叫回来,“照着单子誊抄一遍,给禁龙司的陆大人送一份。”
“啊?”
小厮睁大眼眸,“这可是您花费好几个夜晚整理出来的,就这样,白白给别人?”
小厮在准备行囊的时候心中惊叹,他家大人细心谨慎,事无巨细,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这张单子比真金白银金贵,岂能白白便宜旁人?
“死物而已,不足为贵,送去罢。”
裴璋略显疲惫地挥了挥手,交代小厮:“再给我拿瓶樟脑丸。”
他最近失眠多梦,醒来头痛欲裂,大夫给了一瓶樟脑丸,强烈的辛味儿直冲颅内,让他好受些许。
只是樟脑提神醒脑的同时,有一定的毒性,大夫嘱咐让他注意用量,小厮想提醒,抬头看见裴璋清冷的眉眼,嘴边儿的话又咽了下去。
大人平时好脾性,冷下脸的时候也真让人害怕。尤其进京以来,大人日渐威重,连老夫人都不敢动不动叫大人去后院,他一个小厮,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裴璋进了书房,拿起桌案上一个小瓷瓶,放在鼻尖轻嗅。
他又头疼了。
他近来反反复复,做两个梦。
第一个梦,梦见那个潮湿的陋巷,身穿橘红霞衣的丰腴美妇人,朝他屈膝行礼。她低眉顺眼,柔声叫他:“裴大人。”
她离他似乎很近,他朝她走去,却怎么都不能靠近。在挣扎中骤醒,单衣薄被,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窗,看着黑沉夜幕下的一轮圆月,心中思绪万千。
他自幼习得圣人之书,明礼义、知廉耻,竟……竟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那等心思,醒来那一刻,裴璋有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念头。
幸好。
幸好她是自己的上峰之妻,幸好她有一位权倾朝野的夫君。如若她嫁的是个贩夫走卒,无名之辈,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圣人言,做事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他想,无妨,或许美色惑人,他只是一时被皮相所迷。一个内宅妇人,一个朝廷命官,他克己守礼,两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他会想办法,让自己忘记她。
可有些事偏偏不受控制,越想忘记,越会想起。
在他为这个梦辗转反侧之时,他又做起另一个梦。
梦里是那家熟悉的书肆,有个面容模糊的姑娘,去里面买医书。
她口齿极为伶俐,“掌柜的,你这书破了一个角,里面也被虫蛀了,除了我,估计也只能放在仓库里喂虫子。”
“差两个铜板而已,何必斤斤计较。”
掌柜那时的面容还没有这么苍老,他穿着常穿的青色长褂,无奈道;“这位姑娘,你从三十个铜板硬给我砍到十五,如今临了,好嘛,你只能拿出来十三个,这……杀价也不能这么杀啊。”
那姑娘高高昂着头,眼尾却红了。
她道:“我不白要你的,等下次出门,我再给你三个行不行?我娘生病了,我要给她看病抓药。”
掌柜惊奇道:“你这女娃子,身上连十五个铜子儿都拿不出来,还想抓药?若是自个儿看医书就能成郎中,老朽我也能考一考状元。”
“我看你衣着富贵,不像穷人家的女娃。快走吧,小店开门做生意,不是玩闹之地。”
那姑娘不说话,也不走,就那样直愣愣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自己那般落魄,偏偏走上前,摊出手掌。
“姑娘若不嫌弃,我这里有两枚铜钱,可予你应急。”
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苦你贫,你也不像个富家公子,我们萍水相逢,你……就不怕我不还了?”
“还不还的,有什么要紧。”
他苦笑一声,“当我日行一善,积功德罢。”
“我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你穿的粗布麻衣,你看清楚了?”
“我知。”
“方才那掌柜的说我无聊玩闹,你可听到了?”
“我知。”
那姑娘顿了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第34章 淤泥里开出的花
“免贵姓裴,单名一个璋字。”
他道:“区区一介书生,不值得姑娘挂怀。”
“你说你这个人,真奇怪。”
那姑娘仰头看着他,“你若不想让我挂怀,不告诉我便是,你这般言行不一,我到底听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