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处事圆滑,第一次被一个姑娘问得哑口无言。
他原以为姑娘不会理会他,可她竟毫不犹豫地拿走他手心的两枚铜币,放在掌柜面前。
“喏,钱货两讫。”
她回身,对他弯腰行了一礼,“裴公子,今日多谢你。你留个住址吧,我日后好报答于你。”
“姑娘这么说,好似我胁恩图报,倒陷裴某于不义之地。”
掌柜把书包好,附和道:“就是,两个铜板儿而已,值得你们两个婆婆妈妈半天……”
姑娘反唇相讥,“要不掌柜把钱退给我?两个铜板而已。”
掌柜悻悻然,不说话了。
裴璋平日见到的女子多温婉恭顺,第一次见这般口齿伶俐的姑娘,不由笑道:“姑娘胸有丘壑,纵然一时困苦,终会云开雾散,窥见天光。”
她衣着富贵,身上却连十五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不去揣测大户人家的阴私,但她一定
过得十分不易。
这世道艰难,男子尚能走出宅门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女子却多束于内宅,纵有才华,难以施展于外。
“借你吉言。”
姑娘的笑声很好听,纵然看不清她的脸,他觉得她的笑容一定是爽朗恣意的。
她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裴璋,我记住你了。”
“你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吗?”
他回:“是。承蒙圣恩,我进京参加今年的恩科。”
姑娘赞叹道:“哇,你好生厉害!年纪轻轻,竟能一路考到京城!”
他苦笑一声,“我身无长物,只会念书罢了。不怕姑娘笑话,春闱在即,同窗皆埋头苦读,我……我只能在这里租阅书看。”
“只要把书念到肚子里,是租是买有何区别,细算下来,你赚了。”
姑娘认真地告诉他,“莫欺少年穷,我看你仪表堂堂,似有鸿鹄之志。”
“同样借姑娘吉言。”
“欸,我说真的,你别不信。”
姑娘一字一顿,道:“上天不公,世道艰难,但只要肯拼、敢搏,纵然在淤泥里也能挣扎奋起,活出个人样来。”
“说不定你日后,能当个大官儿,名垂青史呢。”
他低声道:“好。裴某记住了。”
“姑娘如此心胸,日后定能前途顺遂,富贵无极。”
……
裴璋头痛欲裂,樟脑丸强烈的辛味儿似乎也不能缓解。
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他连梦中姑娘的脸都看不清,却清楚地记得她的每一句话,记得她带给自己的震撼。
她说:莫欺少年穷。
她说:要活出个人样。
她说:他日后能名垂青史。
裴璋是个诸事藏心的人,少时的清苦成就他这般谨慎内敛的性情。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依然有时会怨天尤人,却蓦然被一个姑娘点醒。
她像塘中开出的最艳丽的花,让他这个同样在淤泥里苦苦挣扎的人,忍不住想靠近。
大梦骤醒,没有花,也没有什么姑娘,心中像少了一块儿似的,怅然若失。
只怪这个梦太逼真,竟让他宁愿徜徉在梦中,不愿意醒来。
裴璋揉了揉太阳穴,走至书架前,修长的手指在《齐物论》跟前徘徊片刻,终究没有拿,抽出另一侧讲江南风土人情的《江南策》和一本《茶经》。
***
江婉柔给阖府上下紧了紧皮子,外加陆奉出远门,整个陆府笼罩着一层沉闷的氛围,连爱玩闹的三爷也安分不少,整日呆在府中。
那日临时起意问的参茶,竟真问出些东西。
锦光院就这一个正经主子,陆奉那边没有“上进”的机会,丫鬟们只能在江婉柔这里献殷勤,平时她喝的茶,一定是入口新鲜温热的。
上回那茶老了,翠珠下去一问,原来煮茶的不是茶水房惯用的丫鬟,是从别处来的,刚伺候一天。把翠珠气得破口大骂,罚了整个茶水房一个月月银。
茶水房的丫头们委屈道:“翠珠姐姐消消气,若是寻常人,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让人碰夫人的茶水,那位……是二夫人房里那个。”
“二夫人亲自送来的,我们压根儿不敢让她动手,人家眼巴巴泡上,刚好您又来催……暧,这不赶巧嘛!”
江婉柔养胎这段日子,府中大体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澜就是二房三房因为一个丫鬟闹得不愉快。
说是丫鬟,其实是周家落难的远方亲戚,当初因为恭王案牵涉为奴,平时在二房院里,没人让她做端茶倒水的活计,住的房间也不是丫鬟住的通铺,是单独的小隔间,像个远方娇客。
要不是三爷做出那等荒唐事,引起轩然大波,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那姑娘不愿意做妾,一根儿白绫上了吊,幸好被救回来。养了一段日子,哭哭啼啼跑到周若彤跟前,说愿意去锦光院伺候,做个洒扫丫鬟也使得。
她怕三爷再来,阖府之中,只有大夫人护得住她。
周若彤原本把这远方亲戚当累赘,这回她宁死不为妾,这份气节让周若彤高看三分,她本是诗书世家,觉得这姑娘如今落难,倒也不坠周家的清名。
于是亲自走了一遭,把人送到锦光院。原本要拜访江婉柔,恰好江婉柔在午睡,她不好打扰,留下一句:“这丫头便留在这儿,让她代我伺候长嫂,今日不巧,我改日再来看望长嫂。”
二夫人亲自送来的,丫鬟们敢怎么办?这人身份尴尬,主不主、仆不仆的,哪里都不愿意收这个祖宗,最后塞到偏远的茶水房,谁知第一回 煮茶,就赶上江婉柔立威。
“这真是事儿赶事儿赶上了,茶水房的妹妹们也是难做。”
翠珠在茶水房骂了一通,在江婉柔面前倒是为她们殷切求情,“夫人,人是二夫人亲自送来的,她们也没办法。”
“行了,我知道。”
江婉柔揉了揉额头,周若彤塞这么个人过来,不仅底下人难做,她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安置。
二弟妹的远方亲戚,周若彤曾亲口对她说过:“原也是个千金小姐”。她不知道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能让人一直做个端茶到水的丫鬟?
锦光院不缺一口饭吃,如若往常,当养了个客人,闲养着也罢。如今她身子重,力有不逮,实在不放心在身边放这样一个人。
那姑娘一家遭受恭王案牵连,抄家流放,办恭王一案的人,不正是陆奉么?说她谨慎也好,小人也罢,她宁可小人之心,也不愿将来真出什么事,追悔莫及。
翠珠小心翼翼道:“夫人,那丫……那姑娘,还在茶水间候着呢,要不叫来,您见见?”
江婉柔斜睨翠珠一眼,“嫌你夫人我太闲了?”
就是府中正儿八经的客人,也得亲自携重礼,登门拜访,枯坐几个时辰,才能见到陆府大夫人一面。一个身份尴尬的奴婢,不值当江婉柔费心。
她的肚子越发大了,才六个月,竟跟寻常妇人七八个月差不多大。她不见人的时候能穿宽松舒适的襦裙,发髻拿根轻便的木簪挽起,舒服自在。见客便得起来装扮一番,即使没人敢挑她的不是,她也不愿意在人前展露自己的疲态。
老祖宗几次派人来,说生产之前,不准她去春晖堂。江婉柔摸着肚皮笑,都道老祖宗人老了,糊涂,她倒看阖府没有比老祖宗更明白的人了。
她想了想,道:“派人去二弟妹那里说一声,说我这里不缺人,让那姑娘回去吧。”
“三爷风流归风流,但不是强人所难之辈,我回头再跟他说说。二弟妹实在放心不下……把人送春晖堂吧,祖母慈祥仁爱,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桩事没在江婉柔跟前挂心,她如今满心想着陆奉下江南一事,送去三口大箱子后,她零零碎碎又添了一些,时间过得很快。
等陆奉带着夜间的寒气回府时,江婉柔已经睡了一觉。
“你可回来了。”
江婉柔揉着惺忪的睡眼,把他冰凉的大掌放进被窝里捂着。
“我从来没出过京城,啊——”
她打了个哈欠,忍着困意道:“江南只在戏本儿里听过,听说是个富饶的好地方。我寻思那地儿应该不缺吃穿,准备的东西也不多。夫君看看还缺什么,少什么,我再添置。”
陆奉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情,温声道:“够了,你准备的很周全。”
裴璋命人送来一份他整理出的单子,他感叹裴璋心细如发,没想到妻子准备的竟不必裴璋差多少。除了火石这种她兴许没见过的东西,她什么都考虑到了。
他把她额前的碎发轻柔拂去,道:“睡吧,我看你一眼,今晚睡书房。”
江婉柔怀孕后期睡眠不好,陆奉晚上回来得晚,不想惊动她,经常在书房睡。
“别呀——你都要走了,趁还在府中,多陪陪我和孩子吧。”
江婉柔挣扎着坐起身,薄被从她身体上滑落,寝衣上的盘扣被她睡得崩开一个,香肩酥胸,白皙柔软。
“胡——”
“好好好,我胡闹,无需夫君教诲,我知道了。”
江婉柔摆摆手,她白天睡得多,晚上没那么多觉,如今被陆奉一惊,更没了睡意。
她随手把寝衣往上拢了拢,对陆奉道:“夫君,我渴了。”
陆奉起身,为她添了一杯茶水。江婉柔喝了一口,眉心轻拢,“夫君,烫。”
第35章 为陆奉流泪
陆奉微抿一口,道:“并不烫。”
“夫君皮糙肉厚的,你觉得不烫,我喝着就是烫。”
江婉柔不依不饶,道:“我要一杯凉的。”
陆奉起身,换了一个茶壶,江婉柔依然说烫,几番下来,要不是江婉柔神色恳切,他还以为是她新想出来折腾他的法子。
“我给你吹吹,可好?”
陆奉在杯沿轻吹片刻,终于能入江婉柔的口,她眯着眼睛喝了个精光,把空杯盏交给陆奉。
“还要。”
陆奉又给她倒了一杯,如之前那般,吹凉。
“夫君,还要。”
第三次,陆奉接过茶盏,低头摩挲着杯沿儿,意味不明道:“你如今使唤我,倒是顺手。”
江婉柔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讪讪道:“这不是翠珠和金桃没在身边吗,夫君的手累不累?我给你揉揉。”
她殷勤地给陆奉揉手腕,一边抬头看他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