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陆奉要的太狠,江婉柔下面还有点酸胀,她自顾自找了个官帽椅坐下,等宁安侯处理好家事。
或许真的太久不见,如今骤然见到宁安侯,她心中没有太大的心绪波动,只想赶紧办完事,见一面丽姨娘,赶早回去。
现在头顶的日头偏西,她回府可能天已经黑了。她得盯着淮翊,让他不要熬夜念书,早点歇息;那对儿小祖宗爱哭闹,除了她,没人能哄得了。还有陆奉,他近来下值早,她若不在,锦光院的丫头们能让他吓破胆。
不知不觉中,心中空洞的一角被慢慢填上,连曾经痛恨的秦氏也在她心里掀不起波澜。江婉柔靠在椅背上,冷眼看着秦氏离去,又看向面色尴尬的宁安侯。
这个架势,比这里的主人都自在。
可能因为江婉柔的不请自来,也可能刚才他和秦氏吵闹,被江婉柔这个小辈看了笑话,宁安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虚咳一声,来回踱步,道:“你回门,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惹人笑话。”
江婉柔淡淡看了他一眼,回道:“如今侯府最大的笑话,可不是我。”
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且不留情面,说罢官,当场让人把宁安侯的顶戴官翎剥了,押出宫门。满朝文武看着,对宁安侯这种清高的文人来说,是奇耻大辱。
被江婉柔一揭短,宁安侯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儿。他在家是一家之主,在外虽只是个翰林清流,但有恭王、陆奉、裴璋三个好女婿在,几个人浮浮沉沉,总有一个能给他长面儿。
鲜少有人敢这么顶撞他,他欲开口训斥,抬头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面如银盘,鸦髻如云般高高挽起,璀璨的金钗错落簪在上头,后髻左右各簪一支同色的点翠红宝石鎏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落在玉颜两侧,她淡淡笑着,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宁安侯心中微惊,这……还是他那个不起眼的女儿吗?侯府的姑娘,小六最木讷无趣,他从前甚
至不曾正眼瞧过她,如今竟有如此气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婉柔自己都未曾察觉,和陆奉在一起久了,身上沾染他的影子,仅肖似一分,放在外头,也足够唬人了。
宁安侯撩起衣袍坐下,想喝口水掩盖尴尬,发现手边空无一物,桌上的杯盏都被秦氏方才摔了。
主君和主母吵架,下人不敢轻易靠近,外头也没人,正尴尬时,江婉柔开口道:
“父亲有个好女婿,夫君昨日跟我说了,他会保你。”
闻言,宁安侯心中狂喜,脸上还没来得及笑出来,江婉柔又道:“听说近来府中喜添贵子?父亲年岁大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趁着此时辞官归隐,岂不正正好?”
“糊涂!”宁安侯拳头紧攥,顾忌江婉柔的身份,没有拍桌子瞪眼。
他压着怒气,道:“为父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时候。你这等糊涂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要胡言乱语。”
皇帝打天下时伤亡太多,对旧臣能用则用,怀以安抚之政。宁安侯是前朝降臣加恩,和陆国公这等世代罔替的爵位不一样,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个侯府空壳,传不下去。
如今他领着翰林的差使,又有几个女婿,看起来还算花团锦簇,只是侯府女儿个顶个争气,男丁却不得用,如今还没有能支撑门楣的男丁,宁安侯才不舍得退。
江婉柔轻笑一声,讥讽道:“要不是我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父亲此时应该在刑部大牢呆着了!”
“父亲自愿请辞,尚能保一世清名,若是让那位裴大人细查……听说,裴大人甚是铁面无私。”
“父亲应该登过裴府的大门吧,让我来猜猜,门都没进去?”
宁安侯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江婉柔轻声道:“这也是夫君的意思。”
——纯属江婉柔胡说八道。
陆奉答应出面保她娘家,江婉柔感动之余,心中也有思量。
陆奉顾念姨娘,顾念她的面子,她何尝不为陆奉考虑?
他本就背着“权臣”的恶名,她现下又知道他那一层身份,背后牵扯的太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如今当权还好说,倘若一朝失事,墙倒众人推,说不准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她不能给他多少助力,至少不拖他的后腿。
她不能让侯府成为他日别人讦攻他的借口。
她思来想去,让宁安侯主动辞官是最好的办法。陆奉评价他“老鼠胆子”,想必不敢做出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其他的鸡毛蒜皮,看在他主动请辞的面上,能抹抵便抹了。
只是没了官身,还有个侯爵名头,她再多加照看,姨娘日子也不会太差,这是江婉柔想到的两全之法。
而且她虽出身侯府,却从未享受过侯府的荣华富贵,如今宁安侯想靠她安然无恙,哪有这么好的事!
江婉柔没有和宁安侯说太多,她今日不是来叙旧的,也不是商量的,宁安侯走投无路,除了听她的,别无选择。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江婉柔弹了弹裙摆,起身离开,忽然,宁安侯叫住她,“柔……柔儿,你是不是……对侯府有怨?”
“对我有怨?”
此时夕阳西下,漫天的霞光似火,江婉柔想了一会儿,笑道:“不重要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
第54章 见裴璋了?
江婉柔去看了丽姨娘。
因为怀孕和府中繁杂事务,她很久没见过姨娘了。她似乎还不知道宁安侯的事,见到女儿回门,丽姨娘喜出望外,留江婉柔用了晚膳。
上回请的太医医术高超,丽姨娘的咳疾大有好转,她不大喜欢出门,平日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
岁月并没有在丽姨娘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角的细纹,她乌发雪肤,体态纤弱轻盈,如少女一般美丽动人。江婉柔看得心惊,委婉地向丽姨娘表示:不爱出门就不爱出门吧,起码在外头晒晒太阳,多吃肉,吃燕窝补品,每日围着院子走几圈,养养身子。
常言道红颜薄命,江婉柔自己就十分注重养身。饮食荤素相搭,不仅□□细的珍馐,还喜欢吃青菜糙米,即使刚嫁进陆府时过得那样艰难,陆国公治家严谨,没人敢在吃食上苛待她。
后来日子逐渐好过,她心宽体胖,竟生得愈发丰腴,不符合当下“清瘦”的审美,她有意识地缩减饮食,被一同用膳的陆奉发觉,那会儿他又冷又凶,他眉心一皱,吓得她一惊,放下碗筷不敢动。
他淡淡道:“陆府买不起米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为难自己,幸好宁安侯和丽姨娘体格清瘦,她没有长成一个珠圆玉润的胖女人。她产后又丰满不少,傍晚没人的时候,在院里跳一段胡旋舞,练腰肢和身段。
丽姨娘当年红极一时,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曾在母女俩困在破落的小院,丽姨娘没什么可教她的,便把自己傍身舞技传给女儿,从小学舞,江婉柔的腰身很柔软。
只是当下的名门贵女,讲究书卷气,讲究才情。谁家女儿擅琴棋书画,说出去是夸奖,若说谁家女儿擅歌舞,便是侮辱了。
那是舞姬才学的东西,上不得台面。自从嫁出侯府,江婉柔几乎没碰过舞,这回生了两个孩子,怕腰身变粗,她才重新捡起来,每日跳上一小段,体态明显轻盈许多。
每日流水的补品补着,她又爱晒太阳,加之练舞强身,每回太医诊脉,皆对她的脉象赞不绝口,女子多身体羸弱,像她这般康健的,真不多见。
……
江婉柔自己如此,便看不得丽姨娘走一步喘三步的样子,病怏怏的美人惹人心怜,可宁安侯已经很久不踏入小院,给谁看呀?
她宁愿丽姨娘丑一些,养得壮壮的,如今这样,她真怕一场风寒下来,姨娘就这么没了!
丽姨娘笑她杞人忧天,在江婉柔的千叮咛万嘱托下,口头答应她,每顿多吃一碗肉。
江婉柔今天是来安姨娘的心,反而把自己吓着了。随着天色渐黑,她不得不回府。微凉的晚风吹拂,丽姨娘倚门相送,厚厚的大氅披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纤细的身躯压垮。
江婉柔忍住鼻尖的酸意,姨娘心思重,她跟她说宁安侯犯事时,她明显感觉到她心不在焉,那一刻,江婉柔甚至想她是不是做错了?
姨娘……还对那个抛弃她们的男人心存幻想吗?
丽姨娘什么都没说,她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江婉柔今天出门匆忙,只带了翠珠金桃,两个随侍小丫鬟,两个健壮的婆子,还有一众侍卫,比起往日的浩浩荡荡的排场,今日算得上简朴。
马车上有陆府的标记,在京城,没人敢冲撞她。
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稳稳当当坐上马车,即将驶出巷子时,忽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马车停了。
翠珠往外探,只见一群官兵汹涌般围上来,他们身穿冷锐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寒光凛凛,在微黑的夜色中,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令人胆寒。
翠珠没见过这阵仗,壮着胆子大声呵道:
“前方何人,敢拦我陆府的马车?”
京中姓陆的权贵不多,对面的官兵面面相觑,人群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走得很慢,躬身道:“夫人安。”
男子的嗓音清澈温润,江婉柔听出来了,是裴璋。
也是,圣上让裴璋主审此案,如今宁安侯是戴罪之身,他率人围了侯府,是他为官的分内之事。
江婉柔心绪复杂,她和他仅有几面之缘,江婉莹在满月宴上发疯之前,她对
他的印象颇佳。
他学识渊博,举止有度,淮翊也喜欢他,即使这回犯事是人是她的生父,她听了裴璋的事迹,心中也没有多少怨憎。
从江南押回来那些大官,个个身居高位,鱼肉百姓,不知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江南远离京城,其中势力盘根错节,裴璋这么年轻,只一趟,便让整个江南地动山摇。
那些官员有多恨他,百姓就有多感恩他。于情,牵扯宁安侯,江婉柔该怨恨,于理,她真心想为裴大人抚掌喝彩。
年纪轻轻,不畏强权,有勇有谋,他真的很出色。
可她那五姐得了癔症,胡言乱语,还让陆奉听了个正着!不管她从前对裴璋是何态度,如今只能远离。
对她,对裴璋,都好。
她轻声道:“裴大人安。”
她使了个眼色,翠珠当即明白过来,高声道:“裴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家夫人急着回府,劳烦让个道。”
裴璋眉眼低垂,略一抬手,乌泱泱的甲胄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他温声道:“今天衙门有事耽搁了,我……本不欲惊扰你。”
即使是抄家,也没有大晚上黑灯瞎火上门的,裴璋在对江婉柔解释。
江婉柔心下微惊,和陆奉呆久了,朝政上的事,不管男人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她不该过问,更没想到有人会向她解释。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回了句,“无妨。”
让出的路窄小,宽敞的马车驶得很慢,漫长的等待中,江婉柔实在忍不住,道:“裴大人,您如何办案,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也不敢妄言。”
“可我姨娘……她身子不好,身患旧疾。祸不及女眷,您让手下人轻着点儿,不要惊扰她。”
“妾身拜谢裴大人。”
……
江婉柔心底矛盾,她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和裴璋说,所以她的声音很小。过了一会儿,马车经过裴璋,他道:“好。”
“我应你。”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驶离逼仄的小巷,两人没有再说话。江婉柔如芒在背,感觉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望着她。
她忍不住往后瞧,秋风吹过车帘,即使外面那么多身穿甲胄的士兵,她一眼就认出了裴璋,他的身姿清瘦颀长,低着头,身上的黑色锦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似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江婉柔无端地觉得,他在悲伤。
江婉柔蓦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窄窄的巷子。他容貌清隽,满身书卷气。知道对面是大名鼎鼎的“陆国公府”,依然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应对。
她想,他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像传言中一样,游刃有余,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