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手中扣着衣袖上的暗纹,委屈道:“今日夫君送了妾这样好看的头面,妾心欢喜,特意盛装打扮,给你看。”
“这头面好沉,压得妾脖子疼,等到这么晚。夫君倒好,一回来就冷着脸,因为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怀疑妾的忠贞。”
“怀翊刚过完五岁生辰,两个小祖宗还没断奶,要不是有三个孩子在,妾真想一根白绫——以死明志了。”
江婉柔眉眼低垂,微微侧身,露出半张艳丽又无辜的美人面,从陆奉的角度看,柔弱又可怜。
江婉柔越说越难过,用衣袖掩面,要多委屈有委屈,陆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神色愈发复杂。
“做戏做全套。”
他一言难尽,道:“好歹挤两滴眼泪出来。”
干打雷,不下雨,做戏都这么敷衍了么?
江婉柔:“……”
她放下掩面的袖子,赌气道:“反正妾就是委屈!”
委屈就要说出来!如今不是在那破落的小院了,有人愿意听她的委屈。
陆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以后少看些戏本。”
好的不学,净会市井泼妇那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偏偏他还真拿她没办法。
陆奉摇摇头,他抬起手,拔江婉柔头上的金钗,江婉柔头皮一痛,捂着发髻痛呼出声。
顶着江婉柔湿漉漉控诉的目光,陆奉平静道:“不是重?
给你卸下来。”
江婉柔嗔道:“哪儿能用蛮力啊,这套头面做工精致,里头有钩刺。”
陆奉:“来人——”
“别——”
江婉柔及时叫住他,她这身衣裳是专程避着人换的,太紧了,即使是翠珠金桃,她也有些羞涩。
在陆奉眼里,下人便是为主人所用,和桌椅杯盏并无区别,他不能理解江婉柔的羞涩,倒也没有勉强她。
他猛然起身,江婉柔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陆奉走向床榻。
她装模做样地扭了两下,嘴上嚷嚷,“不要,今日妾身子不舒服,伺候不了……”
陆奉把她放到了床榻旁边的妆奁前。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江婉柔脸色青一会儿白一会儿。陆奉站在她身后,铜镜照不到他的全貌,只能看到用兽面腰带包裹的、劲瘦的腰身。
他道:“你说,我给你卸。”
***
翌日江婉柔在辰时醒来,翠珠吃了一惊,问夫人怎么早醒。
往日夜晚和陆奉胡闹,现在陆奉不要她伺候穿衣,她一般睡日中方醒,翠珠习惯了,现在她的早膳正在温着,还不能入口。
江婉柔免了翠珠的请罪,她也没想到,昨日特意装扮一通,两人折腾到深夜——仅仅卸下那一套头面。
怪她,昨晚不该一时赌气,非要折腾他。结果也坑了自己,他那一双手,习惯了拿刀握剑,手劲儿奇大,把她的金钗生生掰断两根,她心疼好久。
江婉柔的目光投向妆奁,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那套折腾两人一宿的头面,光线顺着窗户洒下,发冠上头的珍珠和红宝石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华贵又美丽。
她叹了口气,道:“请几个匠人过来,看能不能修。”
宁安侯一案迅速解决,江婉柔不知内情,心中卸下一桩心事,轻松多了。自从那日偶遇裴璋,她很少出门,养身、管家、还要照看三个孩子,另有闲暇,让府中的戏班子排了几出新戏,消磨时光。
自从和陆奉说开了他的身世,周妙音便由陆奉接手,不知陆奉是何打算,竟把周妙音留在了小佛堂,看着比之前老实不少,如今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喊声“夫人”。她没有多问,她既把这烫手的山芋撒开了,便不会再接回来。
江婉柔现在对“陆奉是皇子”这个事实,还没有多大的感触。除却起初知道秘密的惊恐,摊开秘密的忐忑,如今说开了,她的生活、陆奉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
转眼到了十月末,今年的冬天来地很早,也格外冷。江婉柔提前换上厚厚的袄子,给陆奉做好护膝,给陆府上下几百口人多添了一身棉衣。正在准备采买过冬的炭火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帝王今年的迎冬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个皇子、王爷,仅让陆奉伴驾。
一时间,陆府站到了风口浪尖。
第56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听从吩咐便是。”
花厅里烧着暖烘烘的铜炭盆,江婉柔放下账本,悠悠道:“大爷得圣上看中,是大爷的本事,更是我陆府的荣光,两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圆领提花缎面小袄,下配一条宝蓝色的下裙,衣领和袖口缀着一圈毛绒绒的洁白兔毛,手腕上套着剔透的碧玉手镯和金镯子,随着她一动,叮叮作响。
姚金玉看着她闲适的模样,摇动手中的绣花团扇,道:“话虽如此,可这荣宠也太盛了,过犹不及,我等心里难安呐。”
她试探地问:“外面如今什么传闻都有,长嫂……您好歹说句话,让我和二嫂,心里有个章程。”
江婉柔睨着她,笑道:“三弟妹说说,外头什么传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帝对陆奉恩宠太过,现在暗中传出流言,说皇帝这是“捧杀”,盛极之后,寒刀已经架在颈侧。
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从陆奉自江南归来,皇帝对禁龙司的态度越发微妙,接连几个大案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禁龙司本为帝王耳目,所有的权力来自帝王的宠信,满朝文武,谁也不想头上吊着把利刃。见皇帝态度暧昧,有人开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废禁龙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员蠹国害民,皇帝观前朝亡国之感,在开国之初设“禁龙司”,监察百官。如今风清气正,反观禁龙司以严刑酷法著称,本末倒置,这个机构如今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动之时,帝王迎冬祭祀,身边只带陆奉。这等殊荣,连当年的恭王也不曾有过。皇帝一冷一热,有人道禁龙司盛宠依旧,也有人道这是帝王心术,养虎遗患。
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近两年哪里都不太平,先有恭王案,后有江南水匪,紧接着爆出陈王余党,裴璋弹劾江南重臣,拔了萝卜带出泥,朝局一阵动荡。
这些动荡,十有八九和陆奉有关。
姚金玉的娘家在江南一案中全身而退,其中不能说没有陆奉的面子,甚至不用他开口,谁敢不给陆指挥使几分薄面?三爷偏爱红粉佳人,二爷自恃清高,陆府的顶梁柱只有陆奉。近来流言甚嚣尘上,她和周若彤坐不住了,来找江婉柔探口风。
现在被江婉柔反问一句,姚金玉摇着团扇的手一僵,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不敢开口。
长嫂年纪不大,气势却越发足了。她还记得她刚嫁进门时,拘谨、清瘦,穿着她撑不起来的华贵绸缎,如同小孩穿了大人衣裳。
如今她姿态闲适,笑容满面,和多年前相比,堪称脱胎换骨。
想到大房,又想起自家混乱的一摊子,姚金玉心中滋味复杂,低着头不说话了。
二房的周若彤开口解围,道:“长嫂何苦为难我们,我和三弟妹也是心忧大爷,心忧陆府。”
“外头都说,圣上恶了大爷,是也不是?请长嫂给个准话。”
周若彤说话直,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江婉柔不好再装傻。
她收敛了笑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覆巢之下无完卵,倘若圣上真恶了大爷,二房三房还想分家,躲过一劫吗?”
这话重了,周若彤和姚金玉立刻站起来,对江婉柔欠身行礼,“长嫂息怒,我等没有这个意思。”
江婉柔没有叫她们起来,如今外头怎么样她不管,府中近来人心浮躁,该好好管管了。
她看着手边的账本,叹道:“今年米价上涨,冬天又来得这样早,裁棉衣、买炭火,一笔一笔,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
“寻常百姓在敝舍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呢?穿着绫罗绸缎,屋里头烧着红萝炭,三弟妹嫌热,还摇着团扇扇风……吃喝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大爷在外头刀光剑影,给我们挣的。”
“我们帮不上忙就算了,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先慌了阵脚,叫外人怎么看?”
……
江婉柔语气平实,没有责备的意思,却听得两个妯娌面红耳赤。陆国公府家底厚,但陆国公也去了多年,如今府中全靠陆奉撑着,大房当家,但大房人口稀少,即使加上今年新添的那对儿龙凤胎,满打满算才五个主子,和妻妾子嗣成群的二三房没得比。
江婉柔处事公正,厚待妯娌,逢年过节往江南金家和京城周家送的礼都极厚,还有两位高堂,远嫁北境的小姑子,真一笔一笔算起来,大房是吃亏的。
当初享了大房的荣华富贵,如今只是有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便急不可待地跳出来,确实做得不地道。
江婉柔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放心,今天这话止于此,我不会告诉二爷和三爷。”
今天估计是两个妯娌自己的意思,二爷三爷虽不爱仕途经济,待陆奉这个兄长敬畏有加。说句难听的,即
使真到了抄家灭族的地步,两个兄弟估计也会梗着脖子,和陆府共进退。
她打个棒子,再给个甜枣,姚金玉和周若彤这会儿对她心服口服,心中一丝怨怼也不敢有。趁着这个机会,江婉柔又敲打了几句,外头那些流言当笑话听听得了,不必为此慌张,也不能张狂,一切如常即可。
江婉柔仔细琢磨过,内宅安稳与否,是一个很重要的风向标。比如当初的崔氏,吏部尚书在前朝艰难,崔氏便得一家家登门求人。
陆奉不爱和她说前朝的事,这回具体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外面人心浮动,她更得稳住内宅,自己先坐得住,就算是虚架着,外人也要敬你三分,不敢轻易下手。
更何况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底气,她对陆奉有信心,二来知道陆奉的身世,虎毒不食子,皇帝总不会害他。
将两个妯娌敲打一通,江婉柔对完账本,又叫来各院的管事婆子。这会儿不用她费神,只需坐着喝了两盏茶,听金桃板着脸训话。
事后,翠珠给江婉柔锤肩,艳羡道:“金桃姐姐好威风!夫人,下回让我去嘛。”
江婉柔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镇不住场面。”
翠珠圆脸圆眼,又爱咋呼,虽和金桃同为贴身丫鬟,明显不如金桃服众。
但翠珠对她上心,手脚也麻利,她爱让翠珠贴身服侍,遇事让金桃去办。
翠珠气呼呼道:“夫人就是不信我,我……我也很聪明的。”
“好好好,我的翠珠最聪明。”
江婉柔笑着哄了她两句,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坐直身子,“我来问问聪明的翠珠,你……有没有觉得金桃近来……不对劲儿?”
从宁安侯府回来,江婉柔隐约觉得金桃心不在焉,她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也没多问,想兴许过几天就好了。
翠珠大惊失色,急道:“夫人明鉴,金桃姐姐衷心耿耿,绝没有二心!”
翠珠都快跪下来了,江婉柔安抚道:“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金桃姐姐的衷心,我清楚。”
金桃是个聪明人,她倒不担心她背叛,只是金桃心思重,她怕她遇上难事,憋在心里不说。
当初查五年前那件事,她把金桃派去丽姨娘身边一段日子,以姨娘的性子,一定会善待金桃,难道中间发生了她不知道的曲折?
她对翠珠道:“我和金桃……到底不如你们亲近。你没事多劝劝她,我这个夫人还在,能给你们做主。”
皇帝是天下人的天子,跺一跺脚,地动山摇。陆奉是陆府的天,陆府上下几百口,都得看着他的脸色过日子;江婉柔便是锦光院的天,她的喜怒哀乐,牵动锦光院每一个丫鬟婆子的心。
天子离她太遥远,江婉柔的心很小,只想在她的能力所及,为她庇护的人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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