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处戒严,抓陈党余孽。近来江婉柔收到的帖子都少了,她便呆在府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外头的流言传了一阵,陆府从上到下不慌不忙,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陆奉照常进宫当值,二爷依旧呼朋引伴,邀人赏析他的大作;三爷又纳了一个美人,温香软玉,极尽风流。
传言声逐渐歇了下去。
外表一切如常,江婉柔知道,不一样了。
皇帝好似真的疏远了禁龙司,尽管江婉柔不通朝政,她却能直观地感受到,陆奉闲下来了。
从前只能在晚上见到他的人影,现在他回来得早了,有时天还没黑就回到府中,更离奇的是,本朝官员逢十休沐,陆奉竟然没有去禁龙司!
这么多年,陆奉从来没有休沐过!
……
还没到冬至,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挂在外头未落尽的秋海棠上,红白相映,十分好看。
屋外响着呼呼寒风,屋里头温暖如春。翠珠把窗子半开透气,叹道:“夫人,外头真好看,咱们支一方小案,在庭院里煮茶赏雪吧。”
江婉柔系着胸前的盘扣出来,嗔道:“零星小雪,有什么好赏的。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人扫雪。”
她刚给两个孩子喂完奶,经过陆奉的深思熟虑,兄妹俩终于有了名字,哥哥从淮字辈,叫“陆淮翎”,陆奉手捧厚厚的一本《解文说字》,给江婉柔多方解释这个字,江婉柔听得晕晕乎乎,反正知道,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儿子好办,女儿却犯了难。陆奉不会给女孩儿起名字,他先后想了几个,被江婉柔以太过刚硬反驳。江婉柔想了几个,陆奉说她话本儿看多了,太过缠绵多情。
最后迟疑不决,一直拖到上族谱,夫妻俩一合计,大俗大雅,干脆叫“明珠”吧,陆明珠,女儿香香软软,是他们俩的掌上明珠。
随着淮翎和明珠长大,嘴越发刁了,自从吃过母乳,便不好好吃奶,就要母亲喂,弄得陆奉越发不满。陆奉不满足,会使劲儿折腾她,她身累;孩子不满足,会哭闹,她心疼,江婉柔夹在中间,在自家府中,喂自己孩子几口奶,还得偷偷摸摸。
江婉柔吩咐道:“我把他们哄着睡了,让奶娘抱回去,走抄手游廊,别冻着孩子。”
陆奉在前院教淮翊练字,本来前段日子淮翊写的不错,飘洒俊逸,她看了都觉得好。陆奉不知道抽什么邪风,说什么“有筋无骨”,“下笔绵软”,非要给他改过来,按着他写的字帖练。
他如今得闲,有大把时间教导淮翊,这个时辰,他该过来了。
像做贼一样,让奶娘把孩子偷偷摸摸送回去。不过一刻钟,外头响起沉稳的脚步声,江婉柔整理好衣襟,打开房门。
第57章 有变
陆奉没有撑伞,墨发和眉眼间零星散落小雪。
江婉柔围着他,解开他胸前的玄色貂皮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桁上。她捂住他冰凉的手,笑道:“唔——好凉啊,快进来暖暖身子。”
翠珠识趣地把炭盆端到窗边的案几旁,给两位主子倒上碗热姜茶,悄然退下。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微红的火光映着他冷峻的脸庞,江婉柔低头看他,蓦然心头一动。
她伸出手,拂掉他眼睫上的雪花。
陆奉闭了闭眼,骤然握紧江婉柔的手腕,声音低沉,“别招我。”
江婉柔讪讪睁开腕子,嘟囔道:“夫君真是的,一来就冤枉妾。”
陆奉低哼一声,冤没冤枉她,她自己心里清楚。
他没有理会江婉柔的矫揉造作,眸光轻扫,“又喂了?”
江婉柔低头看着整整齐齐的衣领,震惊地睁圆美眸:“你怎么知道?”
她特意在脖子上敷了香粉,遮掩奶腥味儿,不应该啊。
陆奉脸色一黑,两人的眸光对视,过了一会儿,江婉柔骤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陆奉淡道:“用不上这一招。”
她身上的香味儿比平时略浓,陆奉办案无数,她这点儿小伎俩,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他捏了捏她圆润的手,声音略显无奈,“不老实。”
陆奉近来发现,她惯会阳奉阴违。说一套做一套,被他戳穿了,又爱撒娇,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你,让人无可奈何。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温柔、贤惠、识大体,是个极称职的主母。如今生了两个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江婉柔提起裙摆,在陆奉对面坐下,疑惑道:“何事惹夫君发笑?”
难道被她气笑了?不应该啊,陆奉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陆奉轻轻摇头,“无妨。”
虽然和他心中的“主母”相差越来越远,陆奉心底却不讨厌,甚至越发爱怜。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如同一根羽毛瘙弄人心,痒,又舒坦。
当然,如今已经够娇了,说出来怕她尾巴翘到天上。陆奉面色不显,喝了口姜茶,照常过问两个孩子。
他是个标准的“严父”,从淮翊身上可窥探一二。现
在两个孩子还小,日常有江婉柔这个亲娘操心,他过问一句顶天了。现下讲究抱孙不抱子,两个孩子他都没抱过,现在孩子看见父亲还扯着嗓子嚎。
江婉柔唇角漾起笑意,不自觉放柔声音,“好着呢,小猪崽儿似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都快抱不动了。”
陆奉神色稍缓,他今年二十有七,初为人父时满心欢喜,望子成龙。经历过淮翊,他也看开了,只要子嗣平安康健,其余的,有他这个父亲为他们挣。
他道:“洛先生的膏药不错,让他给淮翊瞧瞧手骨。”
他的腿如今大有改善,陆奉最近盯着淮翊练字,很快注意到了淮翊手骨软,摹不出他刚劲凌厉的笔锋。
陆淮翊是他的长子,即使他体弱,陆奉一直按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除了读书习字,他每日给他布置的另有武艺功课,拉弓挥刀,都需要强健的臂力。
江婉柔低声应了,见陆奉面前的姜茶见底,殷勤地起身为他添满,一边旁敲侧击为淮翊说好话。
他身子骨儿已经那样了,本来就不是习武的料,连念书她都不舍得他读太晚,何苦为难孩子。
陆奉睨了她一眼,哼道:“妇人之见。”
皇帝、陆国公,他自己,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英勇无双?陆奉不奢求他赶上先人,至少能提得动刀剑,不坠父辈的威名。
再者他体弱,练武强身,对他有好处。
在如何教养体弱的长子一事上,江婉柔和陆奉大有分歧,江婉柔心疼死了,但陆奉有时候好说话,大多时候是不容忤逆的,比如现在,江婉柔瞧着他的脸色,知道自己劝不了,见好就收。
以后日子还长,徐徐图之罢。
……
陆奉见她情绪低落,他心知原因,却也不能事事依她。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零星飘着的小雪,问道:“喜欢赏雪?”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连示好都这样隐晦。
江婉柔或许没听懂,也许听懂了,不想应他。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窗外望,低声道:“雪有什么好赏,一到冬天,冻得要死。路也滑,不好走。”
贵人们喜欢在冬日煮茶赏雪,赏花作诗,江婉柔从来没有这样的雅兴。冬天很冷,她和姨娘的小院偏远,要走很远才能到秦氏的主院,她天不亮出门给秦氏请安,遇上下雪,鞋子会沾湿,泡的脚趾发白,不小心还会滑几脚,摔得很疼。
如今每逢冬天,她喜欢窝在屋子里,像冬眠的小猫儿一样,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暖洋洋,再喝上一碗姜茶,于她而言,便知足了。
倘若当初陆奉调查丽姨娘的往事时提上一句,他就该知道江婉柔过去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的心太大,不在乎,也不过问这些零零碎碎的内宅琐事。
陆国公治家严谨,他从未想到宁安侯内宅不修成那个样子,纵人苛待子女。
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噎一句,陆奉沉默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接话,“没错,冬天不好过,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在江婉柔疑惑的目光中,陆奉徐徐道:“我也不喜欢冬天。”
我朝北境临近突厥,每逢冬天,突厥的游骑兵会频繁骚扰我朝边境,抢掠过冬的棉衣和粮食,杀害老弱妇孺。陆奉在战场三年,率幽州军和突厥混战数次,深入敌营,亲自斩下可汗多颉的人头,北境才稍稍平息。
老可汗死了,新的狼崽子逐渐长大。近年北境越发不安稳,要不是禁龙司诸事缠身,皇帝又舍不得,陆奉真想再上战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想起当年的快意恩仇,金戈铁马,陆奉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怀念和向往,江婉柔心中一激灵,忙道:“过去多少年了,提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两半用。再说了,北境有凌霄在,你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自己的妹夫吗?”
江婉柔的心很小,能保卫城池、庇护百姓的将军有很多个,她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她的孩子们还小,离不开父亲。
陆奉下江南那会儿,她紧闭府门,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来害她。她更不放心陆奉去什么战场了,刀剑无眼,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苦口婆心,劝道:“凌霄是你一手提拔出来的,你清楚他的能力。过年那会儿清灵给我来信,说他们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陆清灵是陆家的千金,虽是妾室所出,老夫人却待她亲厚,和秦氏那等主母完全不同。江婉柔当初也看得明白,老夫人并非生性刻薄,只针对她罢了。
陆清灵身为陆国公府唯一的千金,身上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刁蛮与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陆奉这个长兄敬畏有加,既怕又仰慕。当年江婉柔可吃了她不少排头。
幸好,她进门不久,陆清灵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江婉柔实在不想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子,千挑万选选中凌霄,出身不高不低,相貌英挺、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常驻北境。
那会儿老夫人已经软禁佛堂,长嫂如母,她挑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挑不出错。陆国公选女婿只看人材,不看出身;凌霄是陆奉过命的亲信,舍一个妹妹,亲上加亲,他也乐见其成。
当初江婉柔想得很简单,只想把陆清灵远远嫁出去。毕竟以她的性子,嫁了人也少不得吵闹,留在京城,三五天就得回门吵一通,她一想就头疼。
远远发嫁了,眼不见心不烦,至于陆清灵过得好不好,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得陆国公和陆奉看中,凌霄的品性肯定不差,她没有故意给她选外面花团锦簇,里头一团糟的人家,已是她心慈手软。
人生的境遇奇妙无比,江婉柔没有想到,她竟阴差阳错促成一对佳偶。
凌霄是陆奉带出来的副将,脾性和陆奉一脉相承,竟生生压下了陆清灵的小姐脾气。夫妻俩婚后在京城住了三个月便赶赴北境,中途凌霄回京述职,陆清灵回过门一次。她变了好多,似乎一下子从少女长大了,对江婉柔亲昵热络,十分感激嫂子给她找的“如意郎君。”
女人成婚前后是不同的,成婚前,陆清灵终日黏着长兄,婚后有些话不便和男人说,江婉柔这个温柔、好说话的长嫂便成了她倾诉的对象,逢年过节通个书信,相处地越发亲厚,两个孩子满月,陆清灵不便回来,给兄妹俩送了两箱厚重的大礼。
还有淮翊的吃的药材,有些只生长在寒冷的北境,她在信里随口提了一嘴,陆清灵每年都惦记着,托人送回来。
……
提起陆清灵夫妻,陆奉轻笑,他握住江婉柔的手,喟叹道:“还是你知我。有凌霄在,北境无恙。”
当年的小统领如今已成了威震一方的大都督,陆奉既欣慰又自得。
江婉柔见把他的心思拐回来,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唉,说起这个,我还真想清灵了,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她。”
陆奉挑眉,“最好不要。”
于情,他当然希望见到亲人,于理,如今凌霄身为三军都督,他若回京,说明北境有乱。
对朝廷,对他,都不是好事。
今日闲暇,陆奉难得有兴致把这些事说给江婉柔听,这时,外头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启禀主君。”
常安在门外低头行礼,道:“城南小院有变。”
第58章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一片静谧,窗外寒风呼啸,房内的夫妻俩互相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