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以为已经给江婉柔留足体面,江婉柔没有来得及说话,陆奉淡道:“进贡之物,何须大费周章,父皇多虑了。”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最肖自己的儿子比他还小气!众所周知,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出手着实不大方。继位多年,从未大封后宫,任她是绝色佳人还是相伴多年的情分,皇帝只有在两种情况下给人升位分,一是生儿子,生有出息的儿子。二是本身家世显赫,父兄在前朝得重用。
实际第一种居多,老臣都清楚皇帝的德行,万一家里犯了事,皇帝一定该抄抄该斩斩,绝不会因为宫里有个女儿宽待,说不准还要连累宫中的女眷。所以老臣和心底儿清亮的新贵,并不想要让女儿或妹妹入宫,更愿意和家世相仿的人家联姻,护佑家族世代昌盛。
皇帝对后宫的女人吝啬,在某些时候又是个明君。前朝有律
令,年满十五岁的官宦女子皆要经过选秀,落选后方可自行婚配,以示皇权至高无上。皇帝登基后废除这一律令,他不想前朝和后宫牵扯太多。万一想重用哪个臣子,还得捏着鼻子宠幸他的闺女,冷落了,君臣徒生嫌隙,为了一个女子,不划算。
总之,这样一个对女色不挂心的皇帝,凡是进宫的女子,不管有没有侍寝,最起码给个末等常在,陆奉比他更吝啬,连个名分都不肯给!
皇帝迟疑了一下,道:“君持啊,是否不妥——”
“父皇,这是儿臣的家事。”
陆奉声音冷淡,“请容儿臣自行处置。”
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赏赐,陆奉为人臣,为人子,不可推却。但人进了他王府,便是他说了算,皇帝手再长,能伸到他的内宅?
皇帝被陆奉气得吹胡子瞪眼,天家父子对峙,把底下人吓得不轻。有人看皇帝的脸色,有人暗觑陆奉,只有一人,悄悄看向不发一言的江婉柔,眼眸黑白分明,暗含忧色。
“启禀圣上,臣自请押送陈贼,一探虚实。”
清润的声音响起,裴璋打破了紧张的氛围。他面容白净清隽,微微一笑,如春风拂过。
起初活捉陈复时,陆奉提议立刻绞杀,以绝后患。皇帝总想给死去的兄弟们交代,非把人押到幽州处置,结果前脚刚出京,皇帝后脚收到突厥的国书,愿以二百匹肥羊,三百匹良驹,五百张毛毡换取陈复,另许诺约束流寇,此后三年,不再侵犯我朝边境。
那些三瓜俩枣,皇帝并未看在眼里,只是每年寒冬,突厥频繁骚扰我朝的边陲,抢夺财物、米粮和女人。为此大齐和突厥数起争端。突厥无赖道:“我国与贵朝签订世代友好的盟约,怎会做这种背信弃义之事?流寇在我朝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他们冬日没有衣裳穿,没有女人睡,只能去抢。不仅抢贵朝,本国也不放过,我们也深受其害啊!”
什么流寇,分明是突厥士兵乔装打扮,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却不能明晃晃撕破脸。
皇帝半生戎马,但私心里,他不愿意再起战争。并不是他老了,雄心不在,而是当年皇帝昏庸,接着诸王争霸,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埋下太多冤魂,将士们何辜,百姓又何辜?
比起阴险的陈王,残暴的鲁王,皇帝确实当得一代明君,在没有大争端的前提下,他不愿和突厥大动兵戈。
与陈王父子的恩怨,多掺杂着帝王私情,可若舍一个陈复,能换取边境三年安定,实话说,皇帝有些心动。
皇帝叹了口气,心绪又被朝廷诸事占满,什么“庶妃“、“夫人”,统统不重要了。
他看着裴璋,道:“裴卿有这份心,难得,只是此事幽深复杂,还需从长计议。”
裴璋的能力毋庸置疑,当满朝文武一头雾水,疑惑“陈复”怎么和“突厥”扯上关系时,裴璋茅塞顿开,忽然禀报前阵子,京中米价上涨一事。
京城的粮食来自江南漕运,江南又是陈复的老巢,京城米价为何上涨,因为运粮的船翻了啊!几千石粮食不翼而飞。
突厥频繁骚扰我朝边境,齐朝兵强马壮,他们也不想挑起战争,而是地势使然。那里冬天严寒,牲畜大多冻死饿死,突厥是游牧民族,种不了粮食。为了生存,我朝驻军薄弱的边陲小镇,便成了他们眼中的肥肉。
至于陈贼和突厥如何勾结,意欲何为,他们一概不知。如今禁龙司归陆奉的副手,一个叫“霍费昂”的人管,禁龙司上过大刑,陈复是个硬骨头,没有吐露半句。
皇帝为此昼夜忧虑,他既想陈复死,又想要边境的安定,如今竟有些后悔,早知道该听陆奉的,早早绞杀,也不必如今两难抉择!
……
陆奉没有办乔迁宴,他又刚卸了禁龙司的官职,皇帝生怕别人看轻他,今日亲率重臣给他做脸。在座的都是朝中肱骨,谁都没把方才的内宅事放在眼里,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谈论朝政。
江婉柔见状,抬头看了陆奉一眼,得到他的颔首示意后悄然退下。在退出花厅的一刻,鬼使神差地,她看向裴璋。
正好,裴璋在往外看,隔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两人的眸光对上,皆是一怔。
江婉柔心口发涩,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他,他好像都很难过。
让她也难过起来。
裴璋先反应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江婉柔心绪复杂,微微向他欠身,以示对他的感激。
方才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都解了她的窘迫。
江婉柔悄然离开。
花厅里都是男人,接下来的场合不需要江婉柔出席,她也乐得自在,在后院吩咐厨房准备酒宴,她做这些得心应手,挑不出任何错。过了晌午,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陆奉也在此列,他走时命人留了一句话,“勿要胡思乱想。”
江婉柔心下稍安,只是这颗心还没有完全放到肚子里,皇帝办事雷厉风行,下午就命人把“番国女使”送了过来。看着面前一行环肥燕瘦的美人,江婉柔险些把手中的杯盏捏碎。
陆奉可真是皇帝的亲儿子!瞧着一个个的,或玲珑娇小,或高挑玉立,或体态丰盈,或清瘦冷艳,可谓百花齐放,各有风情。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脂如暖玉,肤色雪白。
这是皇帝亲自挑的人。陆奉五年和江婉柔生了三个孩子,皇帝便理所当然地以为陆奉偏爱肤白丰腴的女人,这回送的人里,好几个和江婉柔体态颇似。
娶妻取贤,纳妾纳色,皇帝真不愿意在这方面委屈自己的儿子,这些人即使娇小清瘦的也是丰乳肥臀,一来为陆奉解乏,二来好生养,将来生出了个一儿半女,人丁兴旺,多子多福。
一排人莺歌燕语,一个个下跪给江婉柔行礼问安,跟树上的百灵鸟似的,吵得江婉柔脑袋疼。这个叫什么“雪”,那个叫什么“柳”,一圈下来,江婉柔一个名字都没记住,只数清了人头。
一共十五个!就是一天一个,一个月也只能排两轮,她那皇帝家翁真不怕把亲儿子搞成马上风么!
江婉柔心里一阵憋闷,人是皇帝赐下来的,她不能给她们甩脸色,却也不必违逆心意,非得露出笑脸。毕竟陆奉都说了,这是他们齐王府内宅之事,皇帝手再长,总不能强按着陆奉睡谁吧?
因暂且没有名分,江婉柔没有让她们敬茶,给这十五个美人安排了个偏僻的院子,住在一起。又不咸不淡地训了几句场面话,让她们散了。
新晋的“夫人”们低眉顺眼地应诺,只有一个大胆的,抬头问:“敢问王妃娘娘,何时安排妾身们侍寝?”
江婉柔看着她,她似乎叫什么“霜雪”?和自己的身量很像。
“这可说不准。”
江婉柔笑了一下,道:“府中大小事务,都是王爷做主。即使是我,也不敢僭越。”
第72章 老夫老妻
江婉柔气鼓鼓地回到锦光院,齐王府烧着地龙,虽然花费甚多,但都是内务府出银子,冬日除了庭院,整个府邸都是暖洋洋的,锦光院还引入了温泉口,热得江婉柔口干舌燥。
灌了一大口凉茶,依然浇不灭心中的火气。
翠珠端上来一碗松节红枣茶,小心翼翼道:“夫……王妃娘娘,只是些没名没分的女使,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比通房丫头好上一点儿。”
“您贵为王妃娘娘,还有世子爷为您撑腰,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她们。”
凉茶性寒凉,对女人身体不好。翠珠悄悄把桌子上的凉茶换成补气血的红枣茶,宽慰道:“您向来敞亮,怎么在这会儿转不过弯儿了。”
陆奉在受封次日就上疏请立世子,如今陆淮翊
是名正言顺的齐王府世子爷,陆奉未来的继承人。翠珠想的很简单,世子一立,王妃娘娘已经熬出来了,王爷宠幸谁,宠幸多少个,就算生出个庶子庶女来,也于王妃无碍。
百年之后,王府总归是世子的,男人不一定靠得住,但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亲骨肉,一定靠得住。
况且世子爷那么孝顺。
这也是大多数女人惯有的想法,有了子嗣后,聪明的女人从不管夫君寻花问柳,只要把管家权牢牢掌握在手里,教养好儿子,便能保一生顺遂。曾经的江婉柔也这么想。
可现在江婉柔不能忍受。一想到他用碰了别的女人的手抚摸自己,她想想便觉得恶心。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凭什么一个男人能娶那么多女人,女人却只能忠于一个丈夫?她想要陆奉,完完整整的陆奉,都是她的,她绝不和任何人分享!
她是个柔顺传统的女人,这一刻,她实实在在犯了“妒”心。
这些心事,即使对翠珠、金桃也无法宣之于口。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再睁眼,眸光恢复惯有的冷静。
她道:“叫人看着揽芳阁,那个叫‘霜雪’的,格外盯着点儿。”
那群美人住的地方叫“揽芳阁”,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好在陆奉今日对美色态度冷淡,江婉柔低垂眉目,思虑该如何处理这些烫手的美人们。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如今咱们王府有几个嬷嬷?”
翠珠想了想,道:“回王妃,不算咱们从国公府带来的,一共二十余位。”
江婉柔又问:“几个教导嬷嬷?”
大嬷嬷各有专职,有专门管针线的,有管事嬷嬷,还有专门教导礼仪的教导嬷嬷。翠珠利落地回答:“教导嬷嬷共有八位。”
如今江婉柔成了齐王妃,水涨船高,翠珠作为她的心腹大丫鬟,走路带风,也不敢像先前那样万事不挂心。
江婉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八位啊,够了。”
她吩咐道:“咱们王爷脾气大,规矩重,劳烦各位嬷嬷,去教导一番新来的美人们,切勿犯了王爷的忌讳。”
翠珠眼前一亮,“王妃英明!”
陆奉在身为禁龙司指挥使时,大名已如雷贯耳。别说初来乍到的美人们,就是嬷嬷也摸不准陆奉的脾气,为保稳妥,得了吩咐的嬷嬷一定会再三谨慎,教导几个月才会放人出来。
而江婉柔,她作为王妃,要把美人调教好献给王爷,谁又能挑出她的错呢?
至于几个月后,她到时候再想别的办法。其实这些人都不足为惧,她只在意陆奉的想法。
忽然,江婉柔摸向自己的脸颊,问道:“翠珠,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色衰而爱驰,这回挡过去了,她总有老的一天。而陆奉却权势日盛,她难道要一辈子困于莺莺燕燕的美人堆里吗?
江婉柔心里更不是滋味。
翠珠哪儿敢顺着这话往下说,她巧舌如簧,把江婉柔夸得比西施、塞貂蝉。翠珠伶俐且手巧,正好闲来无事,她给江婉柔画了个时兴的“酒晕妆”,两颊涂抹浓厚的胭脂,以妆色如醉酒后的红晕而得名,尤为适合江婉柔这种明艳大气的相貌。
晚间陆淮翊陪同母亲用膳,毫不吝惜地称赞了母亲的美貌,把江婉柔哄得眉开眼笑,直到陆奉回来。
照例,陆奉径直踏入锦光院,站定,抬起下颌,双臂微张,等江婉柔为他宽衣解带。
久久不见动静,他看向梨花榻边的江婉柔,暖黄的烛光下,她眉眼低垂,嫣红的双颊如醉酒般妩媚娇美。
陆奉走上前,抬起江婉柔的下颌。她半垂眼帘,纤长浓密的睫毛颤动——江婉柔很明白自己的优势,初为人妇时,为了讨他欢心,她对镜练习过很多次,这个角度显得楚楚可怜,连陆奉这样冷硬的人,也为她软了心肠。
陆奉挑起她的下颌,道:“饮酒伤身,适度即可。”
江婉柔:“……”
她睁开半阖的眼眸,瞪着他,“妾脸上的是胭脂!”
陆奉淡淡“哦”了一声,道:“睡觉,洗了罢。”
他不想吃一嘴胭脂水粉。
江婉柔瞪着他,不可置信道:“妾今日,难道不美吗?”
连五岁的淮翊都夸她好看!
陆奉皱眉。冷峻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你向来如此。”
她天天都是这个模样,今日有什么不同吗?陆奉锐利的眸光上下扫视,实在瞧不出来。
江婉柔气哼哼地起身,幽幽道:“妾去洗漱。”
她果然是老了,往前推两年,她现在身上估计剩不下半拉肚兜。
老夫老妻,陡然无味。说不准是她枉做小人,耽搁了人家寻新鲜。
江婉柔兀自侧躺在榻上,脸朝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