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战战兢兢道:“奴婢……让王妃不悦,就是奴婢的错。”
江婉柔笑了一下,并未多费唇舌,唤了一声:“金桃。”
此处不是齐王府,陆清灵兴许不在意,江婉柔却不想失了礼数,越俎代庖惩治将军府的仆人。这个丫鬟不懂事,换一个即可。
金桃办事干脆利落,不用江婉柔多吩咐,亲自把人带去陆清灵处,解释内情。江婉柔看着冒着热气的糖水,陷入沉思。
她不爱吃甜食,不管是谁送来的,她肯定不会喝。只是这柳将军是什么意思?
是阿谀奉承?不太像,江婉柔这些年收的礼多得数不过来,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一碗糖水,说出去惹人笑话。
可她方才在糖水铺前驻足许久,她前脚刚回府,后来就巴巴送上来,温度适宜,仿佛只为讨她欢心,实在“体贴”。
这么“体贴”的柳将军,却什么都没说,甚至不曾要求见她一面。
江婉柔自幼便知道,世间熙熙皆为利来,旁人与她相交,自然要“图”她点儿什么。而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不慕名利,唯爱美人。
江婉柔心中大感荒诞,她对赶回来的金桃道:“你去看看人还在吗,如果见到柳将军,告诉她……劳她费心,我不吃甜食,辜负将军美意。”
这是婉拒的意思。
放在平常,江婉柔或许会好奇惊叹,想一睹这位奇女子的真容。如今战事吃紧,柳将军是上阵杀敌的女英雄,还有她那个传言……尽管江婉柔存疑,但万一传到陆奉耳朵里……她不想节外生枝。
江婉柔的兴致也就来那么一会儿,正巧即将除夕,将军府张灯结彩,洋溢在过节的氛围中,江婉柔帮衬着陆清灵,一直没有出门,日子平静又安稳,她渐渐把那日的虚影和奇怪的柳将军抛在脑后。
真正见到柳月奴,是个意外。
除夕夜,姑嫂两人办了个盛大的宴席,临了却收到消息,凌霄和陆奉不能赶回来,两人大眼对小眼,
面对一桌好酒菜,顿时没了兴致。
“无妨,等下个月底,我们去前线送衣物,总能见到的。”
陆清灵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比江婉柔习惯这些,还能劝她两句。江婉柔这个做嫂子的,总不能让小姑子劝哄,她佯装无事,两人加上一个小芸儿,三个人围在桌边,吃了顿味同嚼蜡的除夕宴。
等回到院子,江婉柔的脸上抑制不住的低落。陆清灵比她强,没有凌霄,还有一子一女陪伴,她在陌生苦寒的边城,举目无亲,她只有陆奉了。
上回明明说好的,他的大掌抚摸她的长发,道:“战事稍歇,我回卫城看你。”
“除夕夜,定不让你孤枕难眠。”
陆奉从来不食言,她满心欢喜地期盼,他说不回就不回了。尽管知道战场瞬息万变,有些事陆奉也左右不了,她心里依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委屈。
金桃指挥几个丫鬟给她抬来沐浴的热水,江婉柔心绪低落,忽然问她:“雪团呢?”
陆奉给她抓的小兔子,刚到她手里的时候才一个巴掌大,现在吃得圆滚滚,江婉柔用两只手臂才能托动它。
向来稳重的金桃一怔,“奴婢去找找。”
江婉柔不爱用笼子拘它,雪团不怕人,自己在院子里蹦跶,金桃回忆起来,似乎一下午不见这个白团子。
院子很大,平时它自己找个地儿窝着,饿了再出来,反正没有人敢把王妃养的兔子煮了吃,江婉柔也不在意。可今天是除夕夜,她孤零零一个人,陆奉不在,难道连个兔子也不能陪她吗?
大晚上,院里的所有人提着灯笼,里里外外找兔子。一无所获时,有丫鬟急匆匆跑来,道:“回禀王妃,柳将军求见。”
“她说在府外,逮着一只兔子。您看……”
无奈,在漆黑的天色里,江婉柔披了件大氅,去将军府前厅见客。此时夜已深了,四周万籁俱静,江婉柔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女将军。
和她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听说这位柳将军英勇无比,在她的想象中,应该像府中的婆子一般五大三粗,身形高壮,才有力气上阵杀敌。
恰恰相反,她身形高挑而婀娜,丹凤目,鼻梁高挺,薄唇如刃。兴许带着外邦血统的缘故,她的五官十分深邃,眸光凛冽锐利,仔细一看,瞳孔是幽蓝混着墨黑的颜色,似比夜晚的苍穹美丽。
她大步流星向江婉柔走来,沉重的马靴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江婉柔忍不住往后一退。
柳月奴忽然一顿,停下来。
“你的兔子。”
她扫了一眼手中的肥兔子,雪团两个耳朵被她拎在手中,扑腾着小短腿,好生可怜。
“柳……柳将军。”
江婉柔稳了稳心神,道:“你把雪团放下。”
怪不得陆清灵不让她和柳将军接触,这位女将军,虽然外貌是个女子,举手投足没有半分女人的温婉。她走路的步子很大,脚下生风,她的脊背挺直,眸光冷静无波。她没有如寻常女子一般,用簪子绾发,也没有像男人一样用玉冠束发。她只用一根素绳把乌发束于脑后,发缕垂坠状如马尾,英姿飒爽。
明明是两个女人,竟让江婉柔生出一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荒谬感。
好在柳月奴看着可怕,实际上很好说话,她止步不前,如江婉柔所言,把雪团放下。
雪团“嗖”地一下,飞快跑到江婉柔脚边,江婉柔给它抱在怀里,安抚地摸着它柔软的绒毛。
她抱着兔子,柳月奴直勾勾看着她,那目光太放肆,让江婉柔不能忽视。
难道她真如传言那般,喜欢貌美的女子?
江婉柔还是不愿相信,一来流言荒谬,二来,对方看她的眼神……嗯,很认真。
不是看到美色的觊觎,也不是陆奉浓烈占有欲,更不是裴璋的隐忍克制,她的目光平静而认真。
江婉柔抱着雪团的手不自觉收紧,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道:“我不会伤害你。”
她烦躁地皱了皱眉,有些笨拙地解释,“我不知道你不吃甜食。”
江婉柔想起那碗诡异的糖水,还有今天这兔子,刚好那么巧,偏偏让柳将军碰到?
柳月奴十分坦然,道:“我一直在府外守着你,今天见它跑出来。”
雪团今日跑出府是意外,被柳月奴逮到却不是巧合。
江婉柔更疑惑了,“你守着我做什么?”
柳月奴理所当然道:“保护你。”
江婉柔心中一咯噔,狐疑地看着她,道:“你我非亲非故,你……”
一个能上战场杀敌的将军,守在将军府外,说要保护她,得亏柳月奴是个女人,不然她十张嘴都说不清。
“有人暗中盯着你,我怕你有危险。”
江婉柔在将军府好好的,从未遇到危险,倒是眼前这个奇怪的柳将军处处可疑。她警惕道:“你为何要保护我,是王爷的命令?”
柳月奴笑了一下,极轻,英气的脸庞上显出几分柔和。
“我想保护你。”
她缓缓道:“我不叫柳月奴。柳是我母亲的姓氏,月奴是我姐姐的名字。”
她的眸光温和,看着江婉柔,“你和我的阿姐,好像。”
她搜罗那么多女人,有的像阿姐的眼睛,有的像她的鼻子,有的像她的唇,论相貌,江婉柔和阿姐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和声音和阿姐一样温柔。
她说,“勿要以流言取人。”
她说:“这柳将军,真乃奇女子。”
柳月奴跟在不远处,她没有见过江婉柔的相貌,只听她的声音,便几乎落泪。
阿姐让她忘了她,好好活着。她忘不了啊!每晚给她唱歌谣的阿姐,饥寒交迫,把馒头独留给她吃的阿姐,挨鞭子拳脚,用柔软身躯护住她的阿姐,奄奄一息时,抱着她哭的阿姐。
她最好的阿姐,死在她怀里,她如何能忘怀!
她一路跟在马车后,心中谋算把江婉柔掳走的可能性。她可以闭着眼睛,让她日日和她说话,给她唱歌谣,仿佛阿姐还在身边。
她在暗处冷眼观察,敏锐地发现另有人在盯江婉柔,她扫过去,又迅速消失不见。
是个高手。
柳月奴明白了,想把“阿姐”抢过来,除了大齐那个难缠的王爷,暗中还有人马。
没关系,水越浑越好,浑水才能摸鱼。
……
柳月奴敛下眸中的野望。除了想把江婉柔掳走,她一切都很坦诚,江婉柔紧绷的身躯逐渐松懈,对她放下戒心。
甚至对柳将军生出了一丝怜意。
才十八岁,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柔声道:“这有何难,你闲来无事,可以找我说话,我唱曲儿给你听。”
丽姨娘精通歌舞,江婉柔也会吊把嗓子,只是这玩意儿同舞技一样,为人所轻贱,江婉柔空有一把好嗓子,无用武之地。
柳月奴眼睛一亮,冷冽的面容露出几分期待,“真的吗?柔姐姐,你真好!”
她不想叫她王妃,大齐那个王爷太疯了,柔姐姐在他身边有危险。想起陆奉战场上的样子,柳月奴暗下决心,一定要让柔姐姐脱离苦海。
江婉柔笑了,今晚是个孤独的除夕夜,没想到阴差阳错结识了个将军妹妹。她放下雪团,想摸摸她的头,谁知柳月奴太高了,她得垫起脚尖才行。
好在柳月奴察觉她的意思,主动低下脖颈,不至于让场面尴尬。
她不好意思道:“柔姐姐,我父亲是突厥人,那边人……都身形高大。”
江婉柔知道她母亲是被抢到突厥的,并不忌讳她突厥的血脉,反而问道:“那你在来大齐之前,一直在突厥生活?”
柳月奴点点头,“嗯。”
江婉柔好奇道:“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呀?”
既然“月奴”是她阿姐的名字,她原来总不能无名无姓吧。她一身的本领又是从哪儿里学的呢?
柳月奴没有
丝毫犹豫,报出一个名字,她的发音很奇怪,突厥名字又长,江婉柔没听懂。陆奉当时也说过几个突厥名字,她感觉突厥人名听起来都好像。
柳月奴又说了一遍,见江婉柔依然懵懂,她道:“不用记得,我就叫柳月奴。”
她对突厥没有感情,否则也不会在战场上手起刀落,一刀一个突厥人头,连凌霄都不曾怀疑她的身份。
江婉柔也笑了,柔声道:“好,月奴。”
柳月奴忽而沉默,看向江婉柔,“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妹。”
***
江婉柔多了一个“阿妹”。翌日陆清灵才得到消息,对柳月奴破口大骂,说她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江婉柔哄道:“我看那姑娘倒是赤诚,好了,我知晓轻重。”
她也不是轻易被糊弄的人,从结果看,柳月奴是身负赫赫战功的明威将军,她主动亲近她,对她,对陆奉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