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是晚来子,我祖父今年已经八十了。他为人方正,不苟言笑,送我上京那天,他心中其实觉得是最后一面的,所以一直送我送了三个驿亭……”戴玉权将手拢在暖炉上,一点微光照在他脸上,即使是这时候,仍然神色得体:“年后家里有信来,他不肯说实话,还是堂兄告诉我,说他左眼已经全盲了,只有右眼看得见一点,还在催着他们把我以前的文章找出来,集结成册寄给我……”
他自嘲地笑了。
江南五族选出来的最适合的人,一定是样样出色,读书也绝不会差。可惜是不能走正经读书人的仕途的,从他由平郡王府进入皇商,又进内府衙门可以看出来。
他祖父一定很为他惋惜。
“京中风俗,上京赶考的士子,常常向名人行卷。戴大人如此的才干,日后不愁没有收门生桃李满天下的时候。”清澜不说假话,只能顺着真实情况往下安慰:“戴老大人如此苦心收集的册子,以后一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自己的读书路断了,但未必没有比所有读书人都爬得更高的时候。陈大人那样的学问,尚且成为文臣首领,何况戴玉权这样前程无限。
清澜这句安慰显然是对了戴玉权的胃口,他是江南五族供出来的希望,身上既有读书人的部分,也有实干的部分。此刻如同蛰伏的虫,异日未尝不是起势的虎。
所以他才会直接问道:“是幼卿的那首词吧?”
“什么?”清澜不解。
马车昏暗的灯光中,戴玉权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她:“那天在席上,沈少夫人说有首词适合叶小姐,与荷花有关,沈小姐说是女子写的,当时我就猜到了。我猜叶小姐回去也翻书了,是幼卿的那首词吧?”
清澜反应了过来,所以脸也红了。
“其实这首词写得很好,从来诗词不在于工巧,只要对情对景,发自内心。哪怕是新手写来,也自有动人之处。”戴玉权评价道。
他评的不是词,是词中的感情。
他全猜到了。
怪不得凌波那样看重他,这人确实聪明沉稳得可怕。
当日韩月绮在席上打哑谜,清澜就觉得不妥,她于圣贤书上厉害,诗词却一般。回去翻书翻出来,才知道是宋朝一位叫幼卿的女子写的浪淘沙,故事是寻常故事,不过是青梅竹马,与表兄一起读书,自幼定情,父母嫌贫爱富,为难表兄,将幼卿嫁给了一名武将,表兄日后却登了科,上任做官。正好幼卿随武将在陕右带兵,双方在驿站相遇,表哥策马不顾,幼卿才写下了这首词。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
韩月绮开玩笑,是开其中那句“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因为那日花名签上清澜刚好掣中荷花,写的是“当年不肯嫁东风,红衣脱尽芳心苦”。
有谁比大胜而归,二十四岁封侯拜相的崔侯爷更配得上东风这个意向呢?
而韩月绮到底是清澜的朋友,她选的句子,比花名签上要温情得多,也宽慰多得。不是东风的错,当然也不是荷花的错,花开花落哪里有错,她不过是花开得太晚,所以辜负东风罢了。
也许是清澜窘得太过,戴玉权反而先开了口。
“世人传颂这首词,是惋惜词中的感情,不是要苛责幼卿小姐的意思。”他开口就语带宽慰:“世上女子本就身不由己,我身为男子,也只能看见命运无常。要真有那样的糊涂人,因为女子不能做主的婚姻而苛责女子,进而记恨,那也如同词中表兄一样,是不值得的人罢了,还好没嫁给他。”
但清澜是最诚实的人,即使世人都为她开解,她也并不借此为自己开脱。
她只是反问道:“那如果词中的小姐,是自己做主的呢?”
戴玉权也为之一愣。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正如那日沈少夫人所说,缘生缘灭寻常事,小姐又何必自责呢。”
他似乎要往下说,却欲言又止。
清澜疑问地看着他。
“戴大人但说无妨。”她自嘲地笑道:“要按世人的说法,我们也算是好友了,戴大人不必担心,我不是迂腐的人。”
要说起来,他们两个的性格还确实挺像,规矩都懂,圣贤书读遍,但却自有一股不守规矩的劲,藏在重重的规矩和礼节之后,不然,她身边的人也不会都是凌波和韩月绮这样喜欢剑走偏锋的了。
戴玉权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那日海棠宴,我在凉亭小憩,无意间听到了叶小姐和沈少夫人的对话,因为饮了酒,反应迟缓,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听完了。实在失礼。”他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希望小姐原谅。”
清澜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哪段对话。
是她跟韩月绮说,凌波要被她逼坏了。清澜为凌波不嫁,这牺牲太重,所以凌波也迟迟不嫁,耽误了婚事。韩月绮看出来,这也反过来逼得清澜无处可走,不得不给出一个让凌波安心的结局来,否则又耽误凌波的青春。姐妹俩如同相互缠绕的藤蔓,本身都是好意,却互相都要把对方缠坏了。
清澜其实也在想这件事,她原本想着是等闲下来,要像上次劝凌波逃婚一样,好好跟她剖析清楚。凌波不必等清澜有了好结局再嫁,不然那不是互相耽误了么?好在裴照的心诚,后面的事又一桩跟着一桩,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其实嫁不嫁,她自己也无所谓了,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呢?终身奉道也不错,京中小姐不是没有终身不嫁的,流言也无所谓,人这一辈子哪能不被人说呢。况且凌波已有了这样的好结果,甚至权势有点太过了,连当年的旧仇也一并报了。这已经是十六岁的叶清澜想都想不到的好结果。
她只要家人平安,两个妹妹都开开心心,要是能够恶人有恶报,那就更好了。
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呢。
崔景煜是她这条路上的一条小岔路,虽然开满了花,到底走不下去,月绮整日说不要辜负好青春,其实年轻时有过这样一段,就已经值得了。凭借一点念想,也能度过许多年。
但她没想到戴玉权会给出另外一个选择。
“叶小姐说我们是知己好友,我想我们也确实是,都是看重责任多过自己的人。”他笑着向清澜提出邀请,温和而友好:“既然我偷听已是犯了错,不如错到底吧。下官斗胆,请叶小姐在做姑子之外,也想一想我这条路吧。”
清澜大惊。
那日在席上,她只当崔景煜是故意为难戴玉权,没想到他还真有这想法。
“戴大人,婚姻不是可以玩笑的……”她迟疑开口。
“但正如沈少夫人所说,情生情灭是寻常事,如果不以情来开始婚姻,是不是更稳靠呢?”戴玉权刚想继续说下去,马车厢却被人用力一摇。
崔景煜的声音响了起来。
“看来,我来得确实不是时候了。”
第134章 神像
对于戴玉权向自己求亲这事,清澜是想要解释的,关于这场大风雪,关于在车厢中避寒,关于求亲。
但沈夫人那边只怕等不得。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总是来不及。
“沈夫人病重,有个方子管用,我请戴大人帮我在内府衙门找一味药,说是送到青云观了,我们原本想连夜上山,但是风雪太大,被拦在这里了。”她只能简短说明情况,寄希望于他懂。
因为他是崔景煜,而他一定懂。
“罗勇,跟我走一趟吧。”他只冷冷指挥:“禹山回去守城门口,今日大雪,城中只怕也不太平。”
清澜立刻意识到他在当值。
“我有长公主殿下的令牌。”她立刻补充:“沈是尚书府,也可以请卫戍军负责防卫,不算擅离职守。”
崔景煜连看也没看她手上的令牌一眼。
他甚至像根本都不想看她一眼。
“多预备一匹马。”他吩咐罗勇:“踏雪不像照夜沉稳,把马腿裹上,稳靠些。”
清澜立刻意识到,这样的天气,马也看不清道路,只怕有别断腿的危险。她记得他跟自己说过,马的腿一断,就等于废了,养不回来只能处死。十分残忍。
她一生处处稳妥,从不亏欠人,甚至都是给的更多。只是对他,总是处处勉强。
越是这时候,偏偏越还有事。她只能自己下车和他说,见他牵出照夜来,准备翻身上马,只能硬着头皮道:“我也得一起去,只有我认得那味药。”
他仍然垂着眼睛,并没多说,只是道:“上去吧。”
但她并不会上马,知道他不想理自己,偏偏是这样紧急的时刻,耽误不得,她看似端庄温柔,其实性格里也有股韧劲,真就伸手攀住马鞍,准备往上爬。
腰上却忽然被人揽住了,同时身体一轻,崔景煜如同举一片叶子一般将她举了起来,清澜正在慌乱之际,听见他道:“腿分开。”
清澜沉下心来,学着沈碧微平时骑马的模样□□,坐上马鞍,她不知道手扶在哪,身体不由得往前一栽,好在崔景煜这时候已经翻身上马,将她揽了回来。
他手持缰绳,将她揽在自己怀中,道:“抓住马鞍就行。”
军中不穿大氅,无论雨雪,都是一顶披风,他用披风将清澜一裹,策马向前,带着罗勇和孔章,直奔青云观。
上山的路其实还好,只是冷,看得出他来得匆忙,雪帽手套,一概没有。沈碧微早说过骑马难,哪怕是最好的马,也这样颠簸。清澜坐在他怀中,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昭君套上的皮毛拂过脸边,也像刀割一样疼,她从来是规行矩步的世家小姐,别说骑马,连走远路也少,明明是这样危险的场景,她却也无可救药得觉得安心。
其实那时候他说过要教自己骑马的,还有凫水,还有要去看海,看大江大河,要看边疆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命运多捉弄人,偏偏在诺言都被背弃的时候,让他带着自己骑这一遭马。
清澜坐在马上,没有与他说话,知道说了也多半听不清。她双手扶着马鞍,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被风刮得通红,才知道他为什么让自己扶着马鞍,这样手就可以藏在披风里,不必露出来。
崔景煜骑马带着清澜,策马向前。骑马的时候他很多时候什么也不想,今日的雪虽大,在边疆也不算什么,青云观他和照夜都去过一次,自然记得路。
这于他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件事。
如果他怀中不是坐着自己曾经的未婚妻子。
如果他不是刚听见别人在马车厢里,跟她求婚。
当初在密林里就该一箭射死那姓戴的,横竖春狩年年有误伤。
崔侯爷杀心正盛时,手上却忽然一暖,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不是。
边疆最大的风雪他也策马穿过,在冰河里作战,那彻骨的寒冷,早将他的手也冻出一道道口子,这点风雪,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他怀中坐着的、戴着毛茸茸的昭君套的、皮肤娇嫩得如同花一样根本吹不得风也经不得雪的、从来没有受过什么伤,尤其是在他在身边时的叶清澜,就这样伸出手来,盖在了他握着缰绳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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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路上那个动作的缘故,到青云观的时候,清澜的手立刻就裂了口子。
先崔景煜还没发现,到了他们匆匆进了仓库,道人匆忙点起灯火来,他们分开找药时,他才发现,清澜匆匆翻找册子的手上,手背的指节上全是裂口。
“拿獾子油来。”他立刻吩咐道人。
清澜阻止了他。
“先找药材,找到了再说别的。”她固执得很,立刻又翻开一本,正在找时,那边罗勇先道:“找到了!”
清澜凑过去看,是上个月十五的记录,上面写了一匣肉苁蓉,立刻举着灯去翻找成包的药材,崔景煜先找到正月十五的那一大包,拔剑切开了捆着的绳子,里面大包小包,清澜一眼看见。
“是这个。”她蹲在地上,想把一个匣子抽出来,崔景煜将上面压着的重物搬开,她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是整根的肉苁蓉,黑漆漆的。
“切一截我看看。”她递给崔景煜,又将切出来的截面凑到灯下仔细查看,用指甲掐掐,看有没有油沁出来。
她看肉苁蓉,崔景煜就看她,看她认真时的眉目低垂的菩萨面,看她手上细细碎碎的血口子。
“是这个。”清澜喜出望外,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包来,拿戥子称出一段来,一边放进药包里一边道:“石河肉苁蓉是臣药,要用三两才够,切成薄片就行。”
崔景煜却将药包从她手中取走,递给了罗勇。
“罗勇的踏雪最快,又是熟路,他去送,一刻钟就到沈家。”他还问清澜:“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
清澜只把药方子也拿出来,包在药包里,塞给罗勇。又分出一大份肉苁蓉和番红花交给他,道:“没有什么了,煎法也写在方子上了,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热喝。一剂就能止痛,三剂退烧,要是没效果,就是药材出了错,你把肉苁蓉和番红花带上,别的药沈家应该都好找。”
罗勇立刻塞进怀里,不再耽搁,翻身上马,疾驰而去。